石龙那辆看起来和他一样粗犷结实的黑色SUV,碾过佛山夜晚的流光溢彩,最终停在了一家连锁商务酒店门口。霓虹灯招牌发出规整而冷淡的光,旋转门无声地吞吐着衣着体面的住客。
“落车。”(下车。)石龙熄了火,语气简短,不容置疑。
杜十四解开安全带,动作因为虚弱和陌生感而有些迟缓。他推开车门,脚踩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又是一阵轻微的不稳。酒店大堂里空调开得很足,凉爽干燥的空气带着一股人工香氛的味道,与他习惯的烂尾楼的霉味、街边的烟火气截然不同,是一种被精心调控过的、缺乏生命力的“洁净”。
石龙显然对这里很熟,看都没看前台,直接领着杜十四走向电梯间。前台后的工作人员似乎认得他,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目光在杜十四身上短暂停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职业素养让她很快恢复了微笑。
电梯镜面映出杜十四此刻的模样:头发纠结油腻,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身上那套破烂衣服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与镜中光洁现代的环境和身旁穿着黑色背心、露出骇人纹身的石龙形成一种诡异而刺目的对比。他下意识地侧开脸,避开了自己的影像。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楼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安静得让人心慌。只有头顶射灯投下冰冷的光束。
石龙在一扇房门前停下,拿出房卡刷开。“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他侧身让开,示意杜十四进去。
“喺度瞓一晚,明早自己识做。”(在这里睡一晚,明天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他语气依旧硬邦邦,没什么温度,将房卡塞到杜十四那只完好的右手里。“唔好乱搞嘢,唔好骚扰到人,听日自己执生。”(别乱搞东西,别骚扰到别人,明天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竟不再多留,转身就走,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被走廊的地毯吞没,留下杜十四一个人站在敞开的房门口。
杜十四愣了几秒,才迟疑地迈步走进房间。
门在身后自动合上,发出轻微的锁舌扣拢声。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的安静。完全隔绝了外面的车流人声,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持续的白噪音。
他站在玄关,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打在米色的墙壁和浅色的家具上。房间不大,但一切井井有条: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看起来柔软得不可思议;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墙壁上挂着一幅毫无特色的装饰画;电视机屏幕黑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酒店特有的味道——消毒水、织物柔顺剂以及一点点空气清新剂的淡香。干净,整洁,标准,却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像一个精致的模型盒子。
对他而言,这里陌生得如同外星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地毯柔软得让习惯了水泥地和碎石的脚底感到不适。他先是警惕地检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甚至愚蠢地拉开衣柜看了看,确认只有他一个人。然后,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楼下是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霓虹闪烁,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厚厚的玻璃隔绝了,只剩下模糊的光影流动,像一场无声的电影。一种巨大的疏离感攫住了他。他身处繁华之中,却与之毫无关联。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斜对面。“天雷刺青”的招牌已经熄了灯,隐没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陈墨…就在那里面吗?
喉咙有些发干。他走到书桌旁,看到摆放整齐的烧水壶和两瓶免费的矿泉水。他犹豫了一下,拿起一瓶,笨拙地拧开瓶盖——塑料的密封圈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仰头灌了几口,水是冰凉的,划过干涩的喉咙,稍微驱散了一点不安。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浴室的门上。
磨砂玻璃门后,隐约能看到洁白的瓷砖和闪亮的水龙头。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渴望涌了上来——他想洗干净。身上污垢和血污混合的黏腻感、头发里灰尘和汗水的板结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刚逃离的那个肮脏绝望的深渊。
他走进浴室,灯光更亮些,刺得他眯了眯眼。一切都是白的,亮晶晶的,纤尘不染。他对着那面巨大的镜子,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镜中的少年瘦得脱了形,肋骨根根可见,锁骨尖锐地凸出。皮肤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不见阳光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上面布满了新旧交叠的淤青和细小的划痕。脸颊凹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因为经历过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反而烧灼出一种异样的、执拗的光,亮得有些骇人。
而最刺眼的,是左手上那圈洁白的纱布,像一个突兀的标签,标记着他的狼狈和脆弱。
耻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些背叛者的脸孔、砍下的刀光、冰冷的嘲讽和烂尾楼里绝望的恶臭,再次清晰地浮现脑海。
恨意如同毒液,瞬间压倒了那点短暂的恍惚和不适应。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扑向花洒。他胡乱地拧着龙头,冰冷的水柱率先喷出,激得他浑身一颤,随即热水涌出,雾气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
他站在水幕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全身。水流划过伤口附近的皮肤,带来一丝刺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用力搓洗着身体,仿佛要褪去一层皮,将那些污秽、屈辱和衰弱的过去统统洗刷干净。洗发水泡沫流进眼睛,带来辛辣的刺痛,他也只是狠狠抹去。
热水带走寒冷,也让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洗完澡,他用雪白蓬松的毛巾擦干身体,毛巾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又是一阵陌生的触感。
他走到床边,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躺上去。床垫柔软地包裹住他瘦削的身体,几乎让他陷进去。太软了,软得让他缺乏安全感,反而比不上烂尾楼里冰冷坚硬的地面让他觉得踏实。
他关掉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城市的光污染。
绝对的寂静包裹了他。
伤口开始传来一阵阵有规律的、沉闷的抽痛。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高度紧张相互撕扯,让他无法入睡。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空调的低鸣、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电视声、走廊远处模糊的脚步声……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在柔软的床铺上辗转反侧,过去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母亲早逝后冷漠的亲戚,街头混战的刀光剑影,那个雨夜惨烈的背叛,断指的剧痛,烂尾楼里冰冷绝望的等待……还有陈墨那双沉静的眼睛,石龙布满纹身的强壮手臂,“天雷刺青”里那尊威严的醒狮头……
这一切交织成一团混乱的光影和声音,折磨着他。
他到底来了一个什么地方? 陈墨救他,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石龙的警告犹在耳边,这里的平静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而他,一个一无所有、连手指都缺了一根的丧家之犬,又能在这里得到什么?又能凭什么去报复?
问题一个接一个,没有答案。只有孤独和犹豫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他在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下,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
枕头边,那只酒店的电话,突然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尖锐、急促、持续的铃声,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房间死寂的假象!
杜十四瞬间惊得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干净睡衣!
谁?! 谁会知道这个房间的电话?! 石龙?陈墨?还是…追杀他的人,已经找到了这里?!
他的手僵在半空,剧烈颤抖着,盯着那部在黑暗中不断嘶鸣的电话,如同盯着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接,还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