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静心斋的大门,被夜里的冷风一吹,魏进忠才猛地一个激灵。
不对!
他豁然转身,望向那依旧灯火通明的房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那首诗!
他飞快地在心中默念那首看似平庸的咏盐诗。
他将每一句的第三个字连了起来!
“川……灶……商……穷……”
念到这里,他眉头紧锁,不对,这不成章法!
林公子的心思,绝不会如此浅薄。
他又试着取每句末字,依旧不通。
到底是什么?
魏进忠闭上眼,将整首诗在心中反复咀嚼。
《咏盐》……盐……
官盐,私盐!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死死盯住了那两句对比鲜明的诗!
官督商运兴天下与私贩穷途衰草中!
官兴私衰……这是大方向!
那后面呢?
西出阳关、北风卷地……这是西北!
东南形胜繁华地……这是江南!
魏进忠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屏住。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首诗!
这是一份只有苏家才能看懂的战略密令!
可取西北,弃东南!
林昭这是在告诉苏家:放弃在江南这个东南形胜之地,与那些老牌士族争夺私盐这块烂肉。
转而去开拓西北!去西出阳关!
那里因北境战事而盐价飞涨,市场空白,且是朝廷势力能完全掌控之地。
苏家可以借官督商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建立一个全新的盐运帝国!
一石数鸟!
既为苏家开辟新财源,又将其彻底绑上皇权的战车,更从根基上,对江南那张私盐大网,釜底抽薪!
他再次回头,看向静心斋那扇窗户。
窗内,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已重新拿起一卷书,在烛光下安静地阅读。
魏进忠握紧了手中的信,只觉得它烫手无比。
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转身,快步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这封信,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江南。
……
京城,天子脚下,龙气汇聚之地。
三日之内,三道身影,循着三封密信的指引,相继抵达了这座名为京城的巨大漩涡。
他们如同三滴颜色各异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汇入人海,却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
最先抵达的,是秦铮。
北城一处不起眼的铁匠铺里,一个满脸虬髯的独臂老兵,正赤着上身,挥舞铁锤。
火星四溅。
秦铮就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
他来此,只为寻一把趁手的兵器。
“铛!”
最后一锤落下,老兵将烧红的刀胚浸入水中。
“嗤——”
白汽蒸腾。
“客官,看看?”老兵将刀递了过来。
秦铮接过,刀身笔直,寒光内敛,是好铁,好手艺。
他屈指一弹,刀身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此时,那老兵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锐光,那是属于内廷番子才有的眼神。
他压低了声音,用特有的嘶哑嗓音说道:“将军,魏公公着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此物,请您亲启。”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硬帖,塞进了秦铮的手里。
秦铮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他摊开请柬,上面只有三个烫金大字——天香楼。
以及一个雅间的名字:三才居。
落款处,是一个朱红色的林字印章。
秦铮瞳孔一缩。
他认得这个印章的风格,与那封尚能饭否的信上,是同一种风骨。
……
次日,南城,琉璃厂。
宋濂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徜徉于旧书摊之间。
为妻儿在京郊租下小院安顿好后,他才得空来此。
他拿起一本前朝的《水经注疏》,正欲询价,旁边一个卖字画的潦倒书生却凑了过来。
“这位兄台,我看你气度不凡,想必也是饱学之士。”
书生展开一幅江南烟雨图,笔法尚可,意境稍欠。
宋濂客气地点评了两句。
那书生却摇头一笑,忽然从画卷的卷轴中,抽出一张薄薄的请柬,递给宋濂,声音压得极低:“先生,家主子说了,您的抱负不应只在画卷之上。三才居内,有人想与先生,谈一谈真正的江南水利。”
宋濂接过请柬,心头剧震。
天香楼,三才居。
以及那个熟悉的林字印章。
……
第三日,东城,最繁华的商街。
许之一正站在一座九层高的酒楼前,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天香楼?京城第一?徒有其表,结构冗余,若是地龙翻身,不出三息,必成齑粉。”
一个衣着光鲜的酒楼伙计,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这位爷,里边请?”
许之一瞥了他一眼,正欲转身离去。
那伙计却忽然变了脸色,笑容一收,眼神变得锐利,低声道:“许之一先生,有人为您出了一道题。”
他递上一张请柬。
许之一皱眉接过,打开一看,并非文字,而是一个小小的九宫格,里面填着八个数字,独缺其一。
这是一个简单的算学题,简单到像是一种侮辱。
许之一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旋即,他发现了不对。
这九宫格的墨迹,深浅竟有细微差异,仿佛代表了不同的权重。
而数字的排列,并非简单的横竖斜相加,其规律暗合一种他曾在一本西域孤本上瞥见过的矩阵变换。
他只用了一眼,便在脑中构建出完整的模型,心算出那个空缺的数字。
三。
而请柬的背面,雅间的名字,正是三才居。
“有点意思。”
许之一嘴角翘起,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狂热。
他终于觉得,这趟京城,没有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