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喧嚣渐渐散去,宾客的祝福声仍在耳畔回响,但我只觉得那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不真切。我坐在婚房中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玫瑰手镯——那是我进入董家那天,养父母为我戴上的。
金属的冰凉触感让我微微发抖。手镯上精致的玫瑰花纹,如同它们所代表的那个人,美丽却带着刺。我的皮肤底下,一阵熟悉的瘙痒开始蔓延,玫瑰过敏的反应从不迟到,就像我在这个家里永远摆脱不了的替身命运。
我是乔莉,但在董家,人人都叫我董悦。
那是姐姐的名字。
房门被轻轻推开,我以为是新婚丈夫,却没有抬头。脚步声不对,太轻太熟悉,熟悉到让我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
“好久不见,乔莉。”
董九涵站在我面前,西装革履,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事实上,他确实如此。纽约到北京的航班需要十三个小时,而他出现在这里,在我的婚礼之夜。
“你怎么来了?”我问,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他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我腕间的手镯上。那里,在玫瑰金属的摩擦处,皮肤已经红肿,泛起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长年累月的过敏反应和我的暗自抓挠留下的印记。
“取下来吧。”他说,语气不容拒绝。
我本能地想抽回手,但他握得更紧。他的指尖有轻微的颤抖,触碰到我发烫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你一直过敏。”他低声说,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我没有否认。他早就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就像他知道我偏爱茉莉的清香,而不是玫瑰的浓烈。
董九涵小心翼翼地解开手镯的搭扣,那个动作温柔得让我想哭。当他看到我手腕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痕迹时,整个人都愣住了。那些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有些是新的红肿,有些是旧日的疤痕,记录着我这些年来无声的忍耐。
“为什么从不摘下?”他问,声音沙哑。
我扯出一个笑容:“这是爸妈给的,是姐姐的遗物。”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口袋里取出另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银质手镯,上面雕刻着细小的茉莉花,花瓣上点缀着几颗微小的翡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茉莉…”我喃喃道。
“这才是你。”董九涵说,将手镯戴在我的手腕上。冰凉的银器触碰到发炎的皮肤,竟有一种舒缓的凉意。
“乔莉,新婚快乐。”他说。
那一刻,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八年前,我第一次踏进董家的大门。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十六岁的我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站在一栋豪华别墅前。社工李阿姨拍拍我的肩膀:“小莉,别紧张,董先生董太太人很好。”
我知道他们,在本地的商业杂志上见过。董氏企业的掌门人,城中名流。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与这个家庭产生关联。
开门的是一位神情憔悴的女士,她看见我,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悦悦…”
“董太太,这是乔莉。”李阿姨轻声纠正。
董太太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眼中的光芒熄灭了,但很快又强打起精神:“进来吧,孩子。”
屋内宽敞得令人窒息,旋转楼梯,水晶吊灯,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孩笑得灿烂,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她与我竟有五六分相似,特别是那双杏眼和微卷的棕发。
“那是悦悦,我们的女儿。”董先生从楼上走下来,目光在我和画像之间来回移动,“不可思议,你们长得真像。”
后来我才知道,董悦三个月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而我在孤儿院长大,因为与他们的女儿相貌相似,被选为养女。
某种程度上,我是董家领来填补空缺的。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董太太拉着我的手,“我们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或许是。但更多的是不安。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董九涵。
他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看见我坐在客厅,他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如刀。
“这就是那个替代品?”他的声音冰冷,毫不掩饰敌意。
“九涵,注意你的态度!”董先生呵斥道。
董九涵冷哼一声,转身上楼。在楼梯拐角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无法解读——有愤怒,有悲伤,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那就是我们的初见。
适应新环境并不容易。
董家为我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就在董悦的隔壁。起初,我庆幸他们没有让我直接住进逝者的房间,但很快发现,这种尊重只是一种表象。
“悦悦喜欢穿蓝色的衣服,以后你也多穿蓝色吧。”
“悦悦的头发是往右边分的,你这样分左边不太像。”
“悦悦说话时喜欢微微歪头,你试试看?”
我逐渐明白,他们不是在接纳乔莉,而是在重塑一个董悦。
进入董家两周后,养父母为我举办了一场欢迎派对。那是我噩梦的开始。
“各位,这是我们的新女儿,董悦。”董先生向宾客介绍。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纠正:“我是乔莉…”
董太太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发疼:“孩子太紧张了,连自己的新名字都还没习惯。”
台下响起善意的笑声,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对劲。
派对进行到一半,我躲在花园里透气。夜色中的玫瑰开得正盛,浓郁的花香让我呼吸困难。我对玫瑰过敏,但从没人问过我。
“不喜欢热闹?”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董九涵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玫瑰。
“只是需要透透气。”我说。
他走近,将玫瑰递到我面前:“悦悦最喜欢玫瑰。”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打了个喷嚏。
他挑眉:“你过敏?”
我点点头。
“但他们还是种了满园玫瑰。”他轻笑一声,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同情,“在这个家,你只能是悦悦,乔莉是不存在的。”
那一刻,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
我与董九涵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起初是偶遇,后来变成刻意安排的相遇。我们会在地下室、后花园、图书馆——那些不被注意的角落“偶然”碰面。
他大我四岁,正在本地大学读商科,是父母眼中的完美继承人。但在那些隐秘的相遇中,我看到了另一个他——叛逆、敏感、对家族安排充满抗拒。
“他们想让我接手分公司,但我想去纽约学艺术。”有一天,他在地下室找到我,突然说道。
我正蹲在角落看书,闻言抬起头:“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苦笑:“就像你为什么不能做乔莉一样,有些路,不是我们能选的。”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无奈,与我的如出一辙。
共鸣悄然滋生。两个被困在别人期望中的灵魂,在黑暗中相互探寻。
第一次接吻是在地下室,那里堆满了董悦的遗物。她的画作、奖杯、衣服——所有属于她的记忆,都被珍藏于此。而我们在那些遗物中间,偷偷分享着不属于这个空间的亲密。
“你不像她。”董九涵在一次亲吻后,突然说,“你的眼睛比她明亮,笑容比她真实。”
“但你曾经恨我。”我轻声说。
他沉默片刻:“我恨的是他们试图用你替代她。没有人能替代悦悦,就像没有人能阻止你做自己。”
“可是在这个家,我不能做自己。”
他捧起我的脸:“在我面前,你可以。”
那是第一次,有人看见真正的我。
禁忌的感情像藤蔓般疯长。
我们知道这段关系不可能被接受——养女与亲生儿子,这样的恋情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丑闻,更不用说在注重声誉的董家。
但正是这种不被允许的刺激,让我们更加沉迷。在家族晚餐桌下悄悄牵手;在花园树丛后短暂接吻;深夜时分,他溜进我的房间,只为相拥片刻。
“跟我去纽约吧。”有一天,他突然说,“离开这里,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心动了一瞬,但随即摇头:“我不能这么自私。爸妈对我有恩…”
“恩情?”他冷笑,“他们收养你,只是为了填补失去女儿的空虚。你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替代品。”
他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入我最深的恐惧。也许他是对的,但我不敢承认。
那年秋天,董九涵的毕业典礼上,他正式向父母提出想去纽约深造的打算。
“胡说!你必须留在公司,学习接管业务。”董先生一口回绝。
“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董九涵激动地说。
争吵愈演愈烈,直到董太太突然晕倒才停止。医生说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血压升高。
那天晚上,董九涵来到我的房间,满脸疲惫。
“我逃不掉了,莉莉。”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我是董家唯一的儿子,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我抱住他,不知该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最终,他妥协了,答应留在公司。但我们的关系,却因为那次争吵而悄悄改变。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得突然。
那天是董悦的忌日,全家去扫墓。回程中,董太太一直拉着我的手,喃喃叫着“悦悦”。
晚上,我回到房间,发现床上放着一件蓝色连衣裙——和董悦墓前照片上穿的一模一样。
我崩溃了,将裙子扔到地上。恰在此时,董九涵推门进来。
看见地上的裙子,他明白了什么,走过来轻轻抱住我。
“我受不了了,”我抽泣着,“我永远不可能是她,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明白?”
他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我。在绝望和渴望安慰的冲动下,我们越过了最后一道防线。
事后,他亲吻我的额头:“我会保护你,无论如何。”
但命运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第二天清晨,董太太没有敲门就进入我的房间,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
家里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董先生勃然大怒,但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考虑,没有直接挑明,只是命令董九涵立即去纽约分公司“历练”。
他没有反抗,平静地接受了安排。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个小盒子。
我打开,是一条玫瑰项链。
“为什么是玫瑰?”我问,声音颤抖,“你知道我喜欢茉莉。”
他沉默片刻:“悦悦喜欢玫瑰。”
那一刻,我的心沉入谷底。连他,也只看我作为董悦的影子吗?
我装作无所谓地收下,强装笑脸:“董九涵,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我吧?”
我多么希望他能否认,告诉我这只是一个误会。但他只是转身,留下一句:“保重。”
断崖式的分手,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道别。
董九涵离开后,我的生活变成一潭死水。
我努力扮演好董悦的角色,穿她喜欢的衣服,梳她喜欢的发型,甚至学她说话的语气。养父母似乎很满意,但每当我照镜子,都认不出镜中的人是谁。
玫瑰手镯一直戴在手上,皮肤上的过敏反应越来越严重。有时我会用力抓挠那些红肿的地方,仿佛肉体的疼痛能够缓解内心的苦楚。
我常常想起董九涵,想起他说要带我去纽约时的认真表情,想起他在黑暗中拥抱我时的温暖,想起他最后送我玫瑰项链时的冷漠。
他就这么讨厌真实的我吗?
三年转瞬即逝。我大学毕业,进入董氏企业工作。在那里,我遇见了周昊。
他是公司的合作伙伴,温和、稳重,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欣赏。不是透过我看另一个人,而是真正地看着我。
“你好像很喜欢茉莉花。”有一次,他注意到我办公室里的茉莉花茶。
我惊讶地点头:“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每次公司会议,你杯子里泡的都是茉莉花茶。而且,你身上总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那么简单的细节,却让我几乎落泪。在董家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注意到我喜欢什么。
周昊开始追求我,不急不躁,恰到好处。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久违的平静。
当董父母得知周昊的家世背景后,极力赞成我们的关系。
“周家是书香门第,与我们也算门当户对。”董先生说。
董太太更是热心张罗:“悦悦,你也到结婚的年龄了。”
于是,在周昊求婚时,我答应了。
婚前一夜,我鬼使神差地给董九涵发了信息。那个三年来从未联系过的号码,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接通。
【董九涵,我要结婚了。】
我没想到他会回复,更没想到是秒回。
【随便。】
短短两个字,像一把冰锥刺入心脏。我苦笑,他那里应该是凌晨吧。可我分明记得,他不是一个爱熬夜的人。
那么,为什么秒回?是巧合,还是他也曾在深夜里想起过我?
婚礼如期举行。
我穿着昂贵的婚纱,手腕上依然戴着那只玫瑰手镯。在过敏和紧张的双重作用下,皮肤痒得厉害,但我强迫自己忽略不适。
董父母满面春风,周昊温柔体贴,宾客们纷纷称赞我们是郎才女貌。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
交换戒指时,我无意中瞥见教堂后排一个熟悉的身影。心跳骤停了一秒,但定睛看去,那里空无一人。
是幻觉吧,我想。
婚宴持续到深夜。当我终于回到新房,卸下伪装,独自面对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时,房门被推开了。
然后,就是现在这一幕。
董九涵站在我面前,刚刚为我戴上茉莉手镯。银质的茉莉花贴着皮肤,凉爽而舒适。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我问,声音哽咽。
“周昊是我大学同学。”他轻声说,“我请他照顾你。”
我愣住了。所以,我与周昊的相遇,不是偶然?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泪水终于滑落,“三年前你一言不发地离开,送我玫瑰项链,现在又出现,告诉我这些…”
他伸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那条项链,内侧刻了字。”
我怔住,从首饰盒底层翻出那条从未戴过的玫瑰项链。借着灯光,我仔细查看内侧,果然有一行极小的刻字:
“to Julia, my jasmine.”
给我的茉莉,我的茱莉亚。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英文名是Julia;原来,玫瑰的形状,是他用来掩饰真心的外壳。
“那你为什么不说?”我几乎是吼出来,“为什么让我误会这么多年?”
他的眼中满是痛苦:“那天早上,母亲发现我们的事后,跟我谈了很久。她说如果我真心爱你,就应该放手让你过正常的生活。她说我们的关系只会毁了你,让你被世人指指点点。”
他深吸一口气:“我本想拒绝去纽约,但父亲威胁说,如果我不去,就把你送回孤儿院。我…我不能那么自私。”
真相大白,却让人更加心痛。
“所以你故意冷淡我,送我不对的礼物,让我恨你?”
他点头,眼眶泛红:“我以为那样对你更好。直到收到你要结婚的消息,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多年来的心结终于解开,却是在我的新婚之夜。
“乔莉,”他轻声唤我的真名,像是祈祷又像是忏悔,“我从来没有停止爱你。即使在纽约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太迟了。”我向后退了一步,茉莉手镯撞在床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已经结婚了。”
窗外,曙光初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董九涵看着我好一会儿,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在灵魂深处,然后转身离开。
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瘫坐在地,泪水汹涌而出。
手腕上,茉莉手镯散发着淡淡清香,而玫瑰手镯静静躺在一旁,象征着那段我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过去。
在董家这些年,我始终是乔莉,却被迫活成董悦。唯一看见真实我的人,却因为爱而选择离开。
如今,我终于能以乔莉的身份开始新生活,但心里明白,有些爱,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那只茉莉手镯上。我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忽然感觉到内侧似乎也有凹凸。
抬起手腕,对着光线仔细看去,那里刻着一行小字:
“wherever you are, whoever you bee, my heart will always remember the real you.”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谁,我的心永远记得真实的你。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我不再擦拭,任由它们肆意流淌。
天亮了,作为乔莉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