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印上的“运费结算中”还在闪,像坏掉的霓虹灯牌,一明一暗地戳人眼睛。陈三槐没看它,也没看鬼差,而是把左手掌心那道血口子往香炉边沿一蹭,血珠滚进火里,发出“滋”的一声,像是烧到了谁的眉毛。
孙不二蹲在炉子后头,手里那半张GpS纸钱烧得只剩灰边,火苗已经蓝得不像火,倒像是从地底抽上来的天然气。他抬头,看了眼陈三槐,又看了眼炉心,低声说:“再烧一张,能把系统撑开三秒。”
“三秒够不够我把千纸鹤塞进去?”陈三槐问。
“够。但你得先让它飞起来。”
陈三槐从怀里掏出那只冥钞折的千纸鹤,翅膀上“信用土地”四个字已经褪成浅红,像是被洗过太多次。他没说话,用牙咬住鹤头,右手从道袍领口扯出一根麻线,缠住翅膀关节,另一头绕在拇指上。然后他把鹤举到香炉上方,等那股蓝火往上一冲,手指一抖——
千纸鹤扑棱了一下,歪歪斜斜地飞进火里。
火势猛地一收,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紧接着,整座香炉开始震动,炉壁上的符文一个接一个熄灭,最后只剩中间一道裂痕,渗出淡灰色的数据流,像老式打印机卡纸时吐出的半截纸条。
“漏洞开了。”孙不二说,“押送程序冻结。”
鬼差站在原地,哭丧棒扛在肩上,狗尾巴草还夹在耳后。他往前走了一步,棒头蘸了点陈三槐掌心的血,在空中划下三个字:陈·黑·子。
字没散。
它们悬在半空,像被钉住的蝴蝶,接着突然膨胀,化作一道血色光柱,直冲屋顶。光柱撞上天花板的瞬间,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变了,像是有人把时间调成了慢放,连香炉里的灰都停在半空。
然后,墙上映出了东西。
不是影像,也不是文字,而是一本账本。
巨大,悬浮,由无数星轨编织而成,每一道光点都是一笔账目。封面上写着:玉帝与吴刚·自由意志观测协议·第1次签署·公元前207年。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右眼突然一热,不是流泪,是血管在跳。他抬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点湿,但没血。左眼倒是安静了,阴债清单一个字都没刷,像是被什么东西镇住了。
账本自动翻开。
第一页,是他七岁那年,在村口偷看王寡妇晾衣服,裤兜里揣着师父给的桃符。选项浮现:A. 被发现,挨骂,功德-10。b. 悄悄溜走,无事发生,功德不变。c. 主动承认,王寡妇笑出声,功德+5。
他选了c。
账本角落跳出一行小字:“观测值记录:情感驱动型选择,非完全理性。”
第二页,是他二十岁,师父咽气前把槐木符塞进他嘴里,他哭得像个傻子。选项:A. 拒绝继承,逃走。b. 接受,但烧掉符纸。c. 吞下符纸,成为接班人。
他选了c。
小字又出:“观测值记录:责任绑定成功,宿命感增强。”
一页页翻过去,全是他的选择。有的他记得,有的他早忘了。但每一项后面都跟着那句:“观测值记录”。
他越看越冷。
不是因为被监视,而是因为他发现——所有选项,都是他实际走过的路。
没有“如果”,没有“可能”,只有“已发生”。
他抬头,看向鬼差:“所以,我从来就没得选?”
鬼差没回答,只是把哭丧棒往地上一顿,棒头那句错别字“往生咒”突然一抖,字迹自己动了起来,笔画重组,变成了正确的“往生咒”。
账本震了一下。
紧接着,第373页自动弹出。
空白。
只有一行字:请选择。
陈三槐盯着那页,没动。
孙不二从炉子里抽出一根烧焦的纸钱,递过来:“你要是不选,系统会默认你放弃。”
“那我就选个没写出来的。”陈三槐说。
他撕下道袍最后一块补丁,是林守拙去年用纸灰和糯米浆缝的,拼了个歪歪扭扭的北斗七星。他把补丁塞进香炉,火苗“轰”地一下窜高,蓝得发紫。
炉心浮现出一行新账目:
第373世:拒绝接单。
没有选项,没有功德加减,只有一句备注:未记录行为,系统无法归类。
账本剧烈震动,星轨开始扭曲,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齿轮。紧接着,最底下浮出一段被加密的附加条款,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
“若实验体自主创造未记录选项,则赌约自动判定为‘自由意志存在’。”
陈三槐笑了下,笑得比烧纸还干。
“所以你们赌的,根本不是我能不能完成任务,”他说,“是我想不想。”
鬼差点头:“玉帝说,如果人真的能跳出预设,那地府就不该是审判所,而是服务站。吴刚说,不可能,人都是数据堆出来的,选来选去,不过是系统给的选项。”
“那我这算赢了?”
“不算。”鬼差说,“只是触发了判定条件。系统还没认。”
“怎么才算认?”
鬼差把耳后的狗尾巴草摘下来,插进哭丧棒顶端的裂缝里。草根一碰到底,突然散开,缠着的那撮判官笔毛脱落,化作三千根银丝,每一根都闪着微光,像活的一样。
他抬手,往空中一挥。
银丝散开,刺入虚空,每一个点都亮起一个人影。有穿官服的,有披道袍的,有戴斗笠的,有穿现代西装的——全是监管者。全是他。
陈三槐认出几个,是他死过的模样。
“这些都是被系统吞掉的监管者,”鬼差说,“每一世你死后,数据被抽走,意识被锁在矩阵里,成了观测节点。他们不能动,不能说,只能看。”
“你让他们醒过来?”
“不,”鬼差说,“我让他们选。”
他把哭丧棒往地上一杵,三千根银丝同时震动。
每一个虚影都睁开了眼。
有的在写账,有的在烧符,有的在撕文书。他们开始动,开始做——不是系统安排的动作,而是他们自己想做的。
一个穿明朝官服的伸手,把生死簿撕了。
一个穿西装的拔掉脑后的银丝,往地上一摔。
一个蹲在火刑柱下的,抄起炭笔,在墙上写:“老子不干了。”
账本开始崩解,星轨断裂,一页页化为灰烬。最后只剩下封面,上面那行字也开始褪色:自由意志观测协议。
陈三槐伸手,把U盘从肋骨里抽出来,接口还在滴银丝。他没看它,而是反手,直接插进左眼。
疼,但不致命。
像是把冰锥捅进脑门,又像是有人拿算盘珠子在他颅骨里弹。他没叫,只是站着,任由U盘往里钻。
左眼视野瞬间清空。
阴债清单没了,祖宗骂魂的红字也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提示:
自由意志验证通过。
系统状态:待重启。
最终选项已生成。
他拔出U盘,血混着银丝从眼眶流下,在脸上划出几道湿痕。他抬手擦了擦,把U盘塞进道袍内袋,顺手摸出一张滞销冥钞,是杨石头上个月硬塞的,说能抵税。
他把它折成纸刀,划开右手掌心,血滴在官印上。
印面刷新:
系统维持现状?或重启规则?
两个选项,白底黑字,没加粗,没闪烁,安静得像是在等他反悔。
孙不二从炉子后头爬出来,手里捏着最后一张GpS纸钱,火苗已经快灭了。他抬头,看了眼陈三槐:“你要是选重启,地府就得重写法则。”
“那我呢?”陈三槐问。
“你就是法则。”
鬼差站在原地,哭丧棒上的狗尾巴草已经烧成了灰,随风散了。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像是在看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然后他说:“你第一世的名字,不是用来认祖归宗的。”
“是什么?”
“是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