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码变了。
陈三槐的手指还悬在半空,指尖离那方块图案不到一寸。它原本该扫出个付款码,或者跳转到阴库账户首页,结果屏幕一闪,浮出一行字:“欢迎使用六道轮回人力资源外包系统。”
他盯着那行字,像看一块突然开口骂娘的墓碑。
门开了,不是推开的,是往两边滑的,悄无声息。里头的光不是灯,也不是日头,是一种惨白带绿的冷光,照得人牙根发酸。他迈进去,脚底踩的是水泥地,不是砖,也不是土,还反光,像铺了层尸油。
三百个兵马俑,排成十列,跪在传送带两侧。
他们不是摆设,也不是守卫。他们在砸钱——冥币坯料从头顶铁槽滑下来,每人手里一把青铜锤,一上一下,砸得精准、麻木、毫无感情。锤子落下的瞬间,俑眼会闪一下红光,像是打卡签到。
铁链拴着他们的脚踝,另一头钉进地底,粗得能勒死牛。
陈三槐走近最近的一个,那俑头盔歪了半边,陶胎裂开一道缝,里头露出刻字:“陈七郎部,役期三百载,月薪三冥币。”
他眯眼看了两秒,从道袍里摸出算盘,纸扎的,林守拙早年送的那副。他用指甲盖磕了下算盘框,一颗珠子“啪”地弹出去,撞在墙上,反弹回来,正落在他掌心。
珠子上刻着个小字:“刘”。
他认得,太爷爷账户后缀就是“刘”。
他把算盘塞回去,抬头看墙。
墙上全是屏幕,滚动着数据:冥币产量、劳动效率、能耗比、员工满意度(显示为0%)。最显眼的一块标着“工资发放公示”,名单列了三百人,每人每月十贯,发放状态“已到账”。
他冷笑一声,伸手去翻电子账册。
系统弹窗:“请输入审计权限密码。”
他没输,直接从鞋底抠出一枚铜钱,含在嘴里嚼了两圈,吐出来,往扫描口一拍。
“我祖宗是铸钱的。”
系统顿了两秒,加载出工资明细。扣除项密密麻麻:管理费99.7%、环境维护费、灵魂保险费、跨维度通勤补贴(逆向扣除)、AI监工服务费……最后一栏写着:“实发金额:三冥币。”
他翻到印章栏,盖的是个陌生图样——“六道轮回·阴库外包事业部”,底下还印了句口号:“让每一具尸体都创造Gdp”。
他抬脚踹了下主机箱。
屏幕闪了闪,自动跳转到一段录像:一群穿黑西装的纸扎人,正和阴库官员握手签约,合同标题是《阴兵劳务派遣协议》,签字方写着“威廉·孔”,落款日期是昨天。
他正看得火大,旁边那尊俑突然动了下。
不是全身,是眼珠,红光闪了三下,像在眨眼。
“你们……能听见?”他问。
那俑没回头,锤子还在砸,但嘴缝里挤出几个字:“听得见……但动不了。”
“你们的工钱,真只拿三枚?”
“发过……但都扣了。”那俑声音像砂纸磨铁,“真正的单子,在胎里。你曾祖父怕你们找不到,每尊都嵌了一片竹简。”
陈三槐愣住。
他环视全场,三百俑,个个低着头,动作整齐划一,像被谁编好了程序。可他们的陶胎,大多有裂痕,有的胳膊断了,有的头掉了半边,修补痕迹明显,全是劣质黏土,一碰就掉渣。
他走到一尊背部严重破损的俑前,那俑的腰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内层胎土。
他伸手,掰开。
陶片剥落,露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竹简,用阴文刻着:“明洪武年,陈七郎部三百人,月饷十贯,由阴库直发,不得克扣。——阴司财政署监制。”
他捏着竹简,盯着那行“不得克扣”,笑了一声。
笑声不大,但在死寂的车间里,像块砖头砸进冰湖。
他转身,走到工资公示屏前,抽出腰间槐木符,蘸了点唾沫,在屏幕上用力一划。
“刷”地一声,漆面裂开,底下露出另一层数据:实际发放记录,全部为零。备注栏写着:“资金已转入六道轮回集团专项账户,用于‘阴兵现代化改造工程’。”
他把竹简往屏幕一拍。
“这叫现代化?这叫抢劫。”
他回头,看向那尊开口说话的俑。
“你们想不想……换个东家?”
那俑锤子顿了半秒。
红光闪烁,频率变了,像是心跳加速。
“想。”它说,“但契约锁魂,毁约会魂飞魄散。”
“那不是契约。”陈三槐从道袍里抽出一截族谱残页,黄纸黑字,边角烧焦,“这是你们祖宗的名字。陈七郎,我族谱上记着呢,洪武年间押运阴铜,死在秦岭,魂归地府,签的是直聘合同。”
他咬破手指,在残页上写:
“自今日起,服役百年,可换阳寿十年,冥币按市价结算,投胎名录优先列名。——陈三槐立约。”
写完,他把竹简和族谱并排贴在墙上,用铜钱压住一角。
“谁认这个,举手。”
没人动。
三秒后,第一尊俑缓缓抬起右手,锤子还在手里,但手臂举过了头顶。
接着是第二尊,第三尊……铁链哗啦作响,像一场迟到三百年的抗议。
最后一尊举手时,整个车间的灯闪了一下。
陈三槐从地上捡起一块碎陶片,走到第一尊俑面前,掰开它背部的裂缝,把族谱残页塞进去。
“从现在起,你们的工资单,不藏账里,不藏系统里,藏自己身上。”他说,“谁也改不了。”
他一连撬了三十尊俑的陶胎,把残页撕成小片,逐一塞入。到第一百尊时,算盘珠子又自己弹出来一颗,这次落在他脚边,滚了两圈,停住。
珠子上刻着:“债清。”
他没捡,继续塞。
到第二百尊时,头顶的传送带突然停了。
锤子悬在半空,三百双红眼同时转向他。
他停下动作,直起身。
“怎么?”
一尊高个子将军俑站了起来,铁链绷得笔直,发出金属疲劳的呻吟。它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裂缝,缓缓开口:
“我们……要补发吗?”
陈三槐点头:“一文不能少。从洪武年算起,利滚利,按阴司基准利率,我给你们算。”
他从鞋底又抠出一枚铜钱,扔进嘴里,嚼了两圈,吐出来,放在掌心。
“先付定金。”
他把铜钱往第一尊俑手里一塞。
那俑手指僵硬,慢慢合拢,把铜钱攥住。
三百尊俑,同时低头,看向手中的铜钱。
红光渐渐褪去,转为金黄。
然后,他们齐刷刷抬头。
“陈三槐——”
声浪炸开,震得天花板簌簌掉灰。
“万岁!”
陈三槐没笑,也没摆手。他只是从道袍里摸出纸扎算盘,往空中一抛。
算盘散了架,珠子四散飞出,撞在墙上、机器上、俑的头上,叮当乱响。
每一颗落地前,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其中一颗,正中主机屏幕。
屏幕裂开,黑了。
另一颗,砸在“六道轮回”的电子印章上,火花四溅。
最后一颗,落在陈三槐脚边,滚了半圈,停住。
上面刻着两个字:“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