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木符还躺在地上,陈三槐没去捡。他弯腰时,驴皮上的阴码纹路正从“陈七”两个字缓缓散开,像墨滴入水,游成一条细线,顺着驴颈爬向左前蹄。蹄底沾着从审计署门前带回来的灰烬,纹路一碰那灰,突然停住,微微发烫。
他牵着驴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慢了半拍。不是累,是右眼又开始发热。这次没流泪,只是胀,像有根细针在眼眶里轻轻搅。他知道这感觉——祖宗又要托梦了,但这次不是太爷爷,是更早的。
阴库在城西,建在一口干涸的古井底下。入口是个卖烧饼的铺子,掌柜的常年戴着墨镜,其实没眼珠。陈三槐走到铺前,驴还没停稳,掌柜的就摇头:“非编制人员,不得入内。”
“我不是来办事的,是来履职的。”
“履什么职?”
“族谱指派。”
掌柜的愣了下,低头看柜台下的登记簿,手指滑过一行行名字,最后停在“陈”字上。簿子突然冒烟,自动翻页,露出一张空白契书,上面浮出三行小字:
“血契验证。魂灯匹配。双缺一,不得入。”
陈三槐把槐木符捡起来,拍了拍灰,按在驴额上。符牌一烫,驴皮阴码立刻重组,从杂乱纹路凝成一枚篆体“陈”字,下方还缀着七颗小点,像北斗,又像七滴血。烧饼铺的灯忽然全亮,墨镜掌柜默默拉开柜台,露出一道向下延伸的石阶。
驴自己走了进去。
石阶尽头是阴库大厅,四壁嵌着成千上万盏魂灯,每一盏都对应一个阴吏的名字。陈三槐刚踏进门槛,第七盏灯突然闪了下,随即稳定发光,颜色比其他灯浅一些,像是久未点亮。
守卫是两个穿皂衣的鬼差,拦在档案区前。其中一个伸手要查通行证,陈三槐没理他,直接走向最近的档案台。台面是块磨平的石板,上面刻着七道凹槽,中央有个血槽。
他知道规矩。
割开手掌,血滴入槽。血没流进石缝,反而逆着槽纹爬行,最后在第七道凹槽里聚成一个“七”字。石板震动,一道光幕从台面升起,显示一行字:
“请输入直系血亲三问,以解轮回封印。”
陈三槐蹲下,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他想起太爷爷抱着机顶盒跳广场舞时,嘴里哼的那句老调:“七郎盗俑,赎命换粮……” 还有王寡妇每月十五在乱葬岗放的磁带,开头第一句就是“七郎啊,你走那年,桃树刚开花……”
他低声问:“你可是洪武年盗俑赎村的陈七郎?”
光幕闪了闪,回复:“身份待验。”
他低头看自己脚上的千层底布鞋,露出来的脚趾冻得发红。王寡妇曾塞给他一块桃符,说师父留下的,背面刻着“1314”,他一直以为是胡闹。现在想来,那不是数字,是年份——洪武十三年,正月十四。
他声音哑了:“你……可曾留下桃符信物?”
光幕剧烈震动,封印裂开一道缝,浮现一行字:
“姓名:陈七郎。
轮回状态:未解脱。
职务:阴库终身劳役员。
原因:债务未清,魂契绑定。”
陈三槐站起身,石板自动滑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窄道。道壁上全是锁链刮痕,地面湿滑,踩上去有回声。他牵着驴走到底,推开最后一扇铁门。
里面是个仓库,堆满发霉的账册和锈蚀的铜钱箱。一个驼背老人正在扫地,动作机械,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他穿的不是阴吏服,是粗麻布衣,袖口磨得发白。
陈三槐走近,说:“你是陈七郎?”
老人没抬头,继续扫地,嘴里念叨:“库奴,无名。”
他又问一遍,声音大了些:“你是三百年前盗兵马俑换粮的陈七郎?”
“库奴,无名。”
陈三槐知道,这是“债务循环咒”在作祟。阴吏若欠下巨额阴债,魂体就会被咒文锁死,记忆循环在最后一笔账上,永世不得解脱。他抬起手,一刀划开掌心,血滴落在地。
血珠没散,反而自己动了起来,顺着老人扫帚划过的痕迹,一路爬到他脚边,最后聚成一个“陈”字,正是陈家族纹。
老人扫帚停了。
他低头看地上的血字,身体开始发抖。左袖滑落,露出小臂——上面刺着一行小字:“为民盗俑,罪在七郎。”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过了好几秒,才挤出几个字:
“我……盗兵马俑,只为换粮救饥民……没想到利滚利,永世不得脱……”
陈三槐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额头触地时,听见自己说:“曾祖父,孙儿来赎您了。”
老人猛地抬头,眼眶凹陷,瞳孔却突然亮了一下。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黑灰。那灰落地时,竟凝成半行小字:“债未清,不可认亲。”
陈三槐没动,还跪着。他从怀里掏出槐木符,贴在额头,低声说:“师父把功德转给我那天,说二十年内不得动用。可我动了,不止一次。我用它数铜钱,算账,还拿它给王寡妇的豆腐摊驱过邪。它早该碎了,可它没碎。”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因为它等的不是我还债,是来这儿,见您。”
老人的魂体开始轻微震颤,像是有风吹过残烛。他抬起手,想碰陈三槐的头,可手到半空就僵住,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拉住。
“你……姓陈?”
“我叫三槐。”
“三槐……”老人喃喃重复,突然身子一晃,“陈家……还有人?”
“有。太爷爷在地府养老院跳广场舞,天天骂您不留遗产。”
老人愣了下,嘴角抽了抽,像是想笑,可没笑出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全是灰,手背上的皮像枯树皮。
“我欠了三百万贯。”他说,“当年用兵马俑抵押,换三十车粮。阴库答应只收本金,可三年后,利滚利,翻了十倍。我求他们宽限,他们说——‘你盗国器,本该魂飞魄散,这已是恩典’。”
陈三槐抬头:“谁批的?”
“判官陆离。”
他听见自己牙关咬紧的声音。
老人继续说:“我签了魂契,终身劳役,不得转世。可我最悔的,不是盗俑,是连累后代。陈家子孙,每一代都得替我还债。你师父……也是因为查这账,才被——”
他没说完,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陈三槐慢慢站起来,从驴腹夹层取出一块焦黑的符纸残片——张黑子给的夜巡信标。他把残片贴在墙上,按下播放。
一段模糊的声音传出:
“三槐,别信账本。”
是师父的声音。
老人浑身一震,魂体突然亮起微弱金光。他死死盯着那块符纸,像是在确认什么。
“这声音……”他喃喃道,“我听过。当年,他来阴库查账,我偷偷给他递过一张条子,写着‘陆离贪污,证据在陶窑’。他走后第三天,就死了。”
陈三槐盯着墙上的符纸,没动。
老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魂体:“你不能查下去。陆离背后是阎罗账房,黑无常是他的兄弟。你师父死了,你太爷爷被骗光阴德,林守拙的女儿被勾错魂——都是因为这账。”
“我知道。”
“那你还要查?”
“我师父没让我信账本。”陈三槐低头看自己的手,血还在流,滴在地面,“他让我信他。”
老人松开手,缓缓后退一步,扫帚掉在地上,发出空响。
就在这时,驴皮上的阴码纹路再次移动,从“陈七”二字重组,变成一行小字:
“债务可转,魂契可破,需直系血亲以血代契,立誓三百年。”
陈三槐抬头,看向老人:“我替您还。”
“你疯了?三百年劳役,你承受不起!”
“我不替您还,谁替?陈家断了香火,您以为太爷爷真在乎跳不跳广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