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的右眼还在漏东西,不是泪,是某种更黏的、带温度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门槛上,冒烟,像烧纸时飘出的第一缕青气。他没去擦,左手把算盘残珠含在舌根底下,压着那股往喉咙里倒灌的阴冷。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踩在快断的秤杆上,晃,沉,随时要塌。
沙树金光暗了半拍的方向,是林守拙的纸扎坊。
坊门关着,门缝里渗出灰白色的烟,不是香火,是纸灰混着浆糊熬过头的味道。他贴墙摸过去,补丁道袍蹭在砖上,北斗七星的布角全翻了边,像被谁用指甲抠过。后窗纸破了个洞,他凑上去,看见林守拙背对灯火,坐在矮凳上折纸人。
动作慢得不像活人。
每一折,手指停三秒,像在等什么回应。他嘴里念叨着:“替你挡债……替你挡债……”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每说一遍,桌上那七个纸童的脸就湿一分,眼角往下淌水,不是浆糊,是黑的,顺着纸面往下爬,留下泪痕。
陈三槐的左眼突然抽了一下。
通阴视野里,那七张脸正在重组——眉骨抬高,鼻梁拉直,嘴角下压,五官一寸寸拼成他自己的模样。不是像,是**就是**。连鬓角那点烧纸沾的灰,都一模一样。
他用指甲盖磕了磕掌心的铜钱,反震顺着指尖窜上太阳穴,右眼的液体流速慢了半拍。他把铜钱塞进算盘珠旁边,压住舌底那股阴气,没动。
林守拙没回头,手没停,但声音出来了:“来了?这七个娃娃替你挡了七道索命勾,你要谢我,还是撕我?”
陈三槐没答。
他盯着纸人脚底——借着灯火,隐约能看到每只脚心都刻了字,极小,用血写的,笔锋带钩,像他爹当年签抵押文书时的习惯。他摸出槐木符,按在左眼眶上,视野一扩,血字瞬间放大:
“子偿父债,轮回不灭。”
和账簿上那行红字,一模一样。
他刚抬手,指尖离纸人还有三寸,房梁上突然“咚”地一响。
张黑子从上面跳下来,哭丧棒直接捅穿中间那个纸童的胸口。纸没破,棒子卡在里头,像插进一团湿泥。可那纸童突然张嘴,哭出人声:
“爹……救我……”
声音稚嫩,带着水泡音,像是从井底浮上来的。
棒头那行错别字往生咒一闪,纸面裂开,血从裂缝里渗出来,顺着棒子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一行字:
“陈三槐魂契,壬午年起,子偿父债,轮回不灭。”
张黑子啐了一口:“操,又是这破合同。”
他把棒子一抽,纸童没倒,反而抬手抹了把脸,纸面褶皱一动,像在擦泪。
林守拙这才转过身,手里还捏着半张黄纸,脸上没怒意,反倒笑了:“你来得正好。这七个娃娃,是我用七具溺亡婴灵的怨气折的,每折一个,我少活三年。现在他们认你当爹,你要是不认,他们就得找别的债主——比如你爹现在待的那个地方。”
陈三槐没动。
右眼又喷了一下,液体落地,烧出个小坑,坑底显出半行字:
“活人变纸,魂归账房。”
他抬脚碾过去,灰一扬,字没了。
林守拙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往桌上一拍。封皮上写着《阴阳折纸七十二变》,纸页脆得像枯叶。他翻到第十九页,手指按住那幅图。
画上是个活人,被一点点折成纸人,四肢扭曲,头颅塞进胸腔,最后变成一张扁平的脸,贴在账簿封面上。
“第19变,”林守拙说,“活人变纸人。你祖宗在阴间穷得啃纸灰,你阳间还穿露脚趾的鞋?不如变成纸人,省饭钱,免阳寿,还能当冥币印版——我要是陆离,早这么办了。”
陈三槐冷笑。
他把舌底的算盘珠吐出来,弹向那本图谱。珠子撞在纸上,没穿过去,反而粘住了,像被什么吸住。图谱第十九页的纸人眼睛,突然动了一下。
林守拙脸色微变。
陈三槐盯着那七个纸童:“你扎的纸马能啃月光,可敢让这七个纸童自己走回井里?”
没人动。
纸童站在桌上,脸湿漉漉的,眼眶黑洞洞,手还拉着,像刚才在井底跳舞时那样。
林守拙没说话,手指在图谱上轻轻一划,嘴里念了句什么。七个纸童的脚底血字突然发烫,冒烟,可他们还是没动。
“控制不了?”陈三槐说。
“不是控制不了,”林守拙收起图谱,声音低了,“是他们不愿意。他们认你当爹,是因为你爹欠的债,写的是你的命。他们要的不是纸房子,是活爹。”
张黑子把哭丧棒往地上一杵:“所以你拿溺亡婴灵当材料,给他们灌‘子债父偿’的咒,逼陈三槐认账?”
“我不逼。”林守拙摇头,“我只是让他们自己选。要么当孤魂野鬼,被戍卫队抓去填阴兵编制;要么认个活爹,至少死前有人烧纸。”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露趾的千层底。
脚趾动了动,没抽。
他从补丁里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推到林守拙面前:“你闺女被勾错魂那年,我师父还在。他说你手艺传女不传男,结果女儿没了,你就不肯再折活人形。现在你折了七个,还非得长成我这样——你不是为了帮我,你是想试试,活人能不能真变成纸人,好让你闺女回来?”
林守拙的手抖了一下。
图谱第十九页的纸人,嘴角突然裂开,像在笑。
张黑子一把抓起哭丧棒:“别看那图!”
陈三槐已经抬脚,踩在桌上,鞋底压住那枚铜钱。他盯着林守拙:“你要真有那本事,就让你闺女自己走回来。别拿我的脸当模子,别拿死孩子当合同。”
林守拙沉默。
七个纸童同时抬头,七双黑眼盯着他。
右眼又喷了,这次液体直接溅到纸童脸上,纸面“滋”地烧出七个洞,露出背后的血咒符文。符文一现,整个纸扎坊的纸灰烟突然凝住,像被什么吸住。
林守拙猛地合上图谱,低声道:“你阳寿快漏光了,还在这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陈三槐把算盘珠重新含回舌底,“我只问一句——你这第19变,练成了吗?”
林守拙没答。
他把图谱塞进怀里,转身去拿剪刀。剪刀尖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血。
七个纸童的手,突然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