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银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玄烨正批阅着关于隆科多田庄案后续处理的奏章,朱笔挥洒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梁九功悄步上前,低声道:“万岁爷,赫舍里·容安大人递了折子进来。”
玄烨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梁九功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和离文书…赫舍里夫人已经签字画押了。容安大人那边打点妥当,隆科多迫于压力,也已…默许了。”
“啪。”
玄烨手中的朱笔,轻轻搁在了龙形笔山上。
他抬起头,深邃的眸中,如同骤然投入星火的寒潭,瞬间亮起骇人的光芒,那其中翻涌的,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如释重负的激动,是一种近乎野蛮的占有欲得到初步满足的亢奋!
她签了!她终于彻底脱离了隆科多!从此,她不再是别人的妻!
巨大的喜悦如同烈酒,瞬间冲上头顶,让他一向冷静自持的头脑都有些微微发晕。
他猛地站起身,在御案后来回踱了两步,胸腔剧烈起伏,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一声低沉而快意的笑声。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都掷地有声。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布局,算计,忍耐,甚至不惜用上那般激烈的手段逼她、也逼自己…如今,那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名分障碍,终于被搬开了!
尽管前路依旧坎坷,尽管她心中或许还有怨怼,但至少,她自由了。而他,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真正地拥有她。
“拿酒来!”玄烨心情激荡,难以平复,朗声吩咐道。
梁九功一愣,连忙劝道:“万岁爷,您晚膳时已饮过…”
“朕说,拿酒来!”玄烨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愉悦和强硬。
梁九功不敢再劝,连忙让小太监端来一壶温好的御酒。玄烨接过,甚至不用酒杯,就着壶嘴便仰头灌了几口。
辛辣醇厚的液体滑入喉管,如同他此刻沸腾的情绪,灼烧着四肢百骸,却也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几口酒下肚,那份压抑已久的渴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再也无法克制。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要见她!立刻!马上!
他要亲眼确认,那个挣脱了枷锁的她!他要让她知道,她的选择是对的。从此以后,她的世界,该由他来接管!
“备马!出宫!”他将酒壶掷回托盘,声音因酒精和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
“万岁爷!天色已晚,山路难行,而且您还饮了酒…”梁九功试图劝阻。
“啰嗦!”玄烨此刻已被兴奋和酒意冲昏了头脑,哪里还听得进劝,一把抓过旁边的大氅披上,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梁九功无法,只得连忙招呼侍卫跟上。
寒风凛冽的冬夜,马蹄声再次急促地响彻通往西山的小道。玄烨酒意上涌,心中却是一片滚烫,只觉得夜风拂面也带着畅快之意。
然而,当那座熟悉的、点着微弱灯火的小院真正映入眼帘时,他疾驰的速度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想必她已经睡下了。
他满腔的炽热和急切,在靠近这方静谧之地时,竟奇异地冷却了几分,转而化作一种近乡情怯般的踌躇。
他下了马,示意侍卫远远候着,独自一人踏着积雪,悄无声息地走到院门外。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一扇单薄的门板,仿佛能听到里面那人清浅的呼吸声。酒意仍在脑中盘旋,让他比平日更加感性,也更加…胆怯。
他想起昨夜她的哭泣和绝望,想起自已那失控的暴行。此刻她刚签下和离书,获得名义上的自由,他这般贸然闯入,带着一身酒气,她会如何想?会不会更加怕他?厌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和不确定感攫住了这位睥睨天下的帝王。他竟不敢抬手去叩响那扇门。
他在院门外来回踱了几步,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门板上,显得有几分孤寂和…狼狈。
他想见她,想到发疯。却又怕见到她冷漠抗拒的眼神。
这种矛盾的情绪折磨着他,让他焦躁不已,只能借着酒意,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在心上人的门外徘徊不定,与内心汹涌的情感做着徒劳的斗争。
而院内,舒云并未睡着。
和离书送出后,心中空茫一片,毫无睡意。她正拥被坐在床上,对着跳跃的烛火发呆,忽听得院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马蹄声,以及…积雪被踩踏的细微声响。
她的心猛地一提!
他来了?
这么晚?他…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身体紧绷起来。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瞬间蔓延全身。
然而,预想中的叩门声并未响起。院外的人,似乎只是在来回踱步,那脚步声时而急促,时而迟缓,显得犹豫而…焦躁?
他在做什么?为何不进来?
鬼使神差地,舒云轻轻掀被下床,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清冷的月光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他果然就在院门外!披着墨色大氅,并未戴帽,发丝被寒风吹得微乱。他正背对着院子,仰头望着天上的寒月,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落寞和踌躇?
他似乎在为什么事烦恼,在原地踱了几步,又停下,抬手似乎想敲门,却最终又无力地垂下。
舒云怔住了。
这完全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沉稳强势、甚至有些可怕的王爷。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不知该如何面对心爱之人的普通男子?带着几分酒后的笨拙和不安。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恐惧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酸涩的困惑。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就在这时,玄烨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猛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隔着一扇窗,一道缝,以及清冷的月光。
玄烨显然没料到她会醒着,还站在窗后偷看,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狼狈和尴尬。
酒意让他的反应比平时迟钝了些许。
舒云下意识地想关窗躲开,却被他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愫钉在了原地。
那里面有欣喜,有渴望,有忐忑,有愧疚…种种情绪交织,如此直白,如此汹涌,几乎要将她吞噬。
玄烨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从窗后露出,眼中带着惊怯和探究,如同受惊的小鹿,却又没有立刻逃开。酒意和积压的情感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窗前,隔着一臂的距离,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他开口,声音因酒精和情绪而沙哑得厉害,“我知道你签了和离书…”
舒云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知道了!这么快!
“我…我很高兴。”玄烨的目光灼热,几乎要在她脸上烙下印记,“真的…很高兴。”
他重复着,语气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孩子气的真诚和激动。
“我知道我昨夜,混账,该死…”他语无伦次,试图道歉,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眼中满是懊悔和痛苦,“我吓到你了,伤到你了,对不起…”
“可是,舒云…”他向前逼近一步,双手撑在窗棂上,将她困在他的阴影里,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紧紧锁住她,“我控制不住,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完了…”
“我知道我不该,趁人之危,我知道我手段不堪,可我没办法,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在那个火坑里,没办法忍受你是别人的妻…”
酒精让他褪去了所有伪装和帝王心术,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情感宣泄。
他的话直接而滚烫,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深情,劈头盖脸地砸向舒云。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手上沾的血,心里的算计,比你那个混账丈夫干净不到哪里去…”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苦涩,“可我,我就是想要你,想得发疯”
“现在好了,你自由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让我照顾你,照顾兴哥儿,让我,补偿你…”
“别怕我舒云,别推开我”
他叫着她的名字,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与渴望。
舒云彻底怔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
她听着他这番语无伦次、却字字砸在心上的话,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欲望和近乎卑微的恳求,所有的恐惧、怨恨、疏离,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松动、崩塌了一角。
她原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或是权势人物惯有的占有欲作祟。
可他此刻的模样,他那番直接甚至粗鲁的告白,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真实。
原来他那样强势霸道的背后,竟也藏着这样的忐忑和不安吗?他做下那些事,甚至昨夜那般对她,都是因为这种近乎疯狂的情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眼眶微微发热。
她看着他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颊,看着他因酒意和激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撑在窗台上、骨节分明甚至有些微微颤抖的手。
第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看似无所不能、权势滔天的王爷,在她面前,也只是一个会惶恐、会笨拙、会借着酒劲吐露真言的普通男人。
她依旧怕他,怨他,看不懂他。
可是,心口那处最坚硬冰冷的地方,却因为他这番狼狈而真挚的话语,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渗进来的,是酸楚,是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她站在窗内,他站在窗外。
月光如水,寒夜无声。
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清冷的空气里,诉说着彼此汹涌难平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