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织的沪上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炽烈的日头烤得石板路发烫,连吹过的风都裹着焦热的气浪。艾颐拦了辆黄包车。坐在黄包车上,她攥着车帘的手指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往日里能听见梨膏糖叫卖声的虹口老街,此刻只剩一片令人心悸的嘈杂,像无数根烧红的针,隔着风往耳朵里扎。
“师傅,再快些!”她掀开车帘,声音里裹着急意,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发颤。
拉车的老人,古铜色的脊梁上渗着一层油亮的汗渍,粗布短褂湿得能拧出水来。他闻言闷哼一声,胳膊上的青筋绷得像老树根,脚下的草鞋在烫得发软的石板路上碾出更快的节奏,车轱辘“吱呀”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刚拐过北四川路的石库门拐角,艾颐猛地攥住车杆,心脏狠狠一缩——前头乱了。黑压压的人潮顺着轨道往南涌,像被洪水冲散的蚁群。抱着襁褓的妇人踉跄着,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拄着拐杖的老人被年轻人架着胳膊,灰布衫的下摆沾满泥污。还有些半大的孩子,攥着大人的衣角,小脸涨得通红,眼里满是惊恐。他们的方向只有一个——往南,往租界的方向逃。
“停!”艾颐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她顺手将搭在臂弯的薄外套裹紧些,不是为了挡热,是为了护住贴在腰侧的油纸包——那里面记着日军近期在沪增兵的部署,本要送往西区的军区驻地,可眼下这局面,显然比情报里写的还要糟。
“这、这是怎么了?”师傅停了车,看着眼前的乱象,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都有些发紧。
艾颐没应声,目光在混乱的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边缘一个踉跄的身影上。那是个约莫六十岁的大爷,满脸烟灰,左袖管烧得焦黑,露出的胳膊上还带着擦伤,手里紧紧攥着个破布包,里面似乎裹着个瓷碗,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家没了”。
艾颐快步上前,伸手稳稳扶住他的胳膊:“大爷,您慢些!您这是往哪去?怎么这么多人都在跑?”
大爷被突然扶住,先是惊得一哆嗦,抬头看清艾颐的模样——姑娘穿着体面,眉眼间虽急,却没有半分恶意,才松了口气。可一开口,声音就抖得不成样子:“姑娘?你怎么还往这边来?快逃!快往租界逃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逃?”艾颐的心沉了沉,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大爷的胳膊,“是R军……他们来了?”
“可不是嘛!”大爷猛地提高了声音,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戳,震得地上的尘土都飞起来,“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在家煮粥呢,就听见外面‘砰砰’的踹门声!我扒着门缝一看,全是穿黄军装的R军,端着木仓挨家挨户地搜!”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眼里涌满了恐惧,手紧紧攥着破布包,指节都泛了白:“他们见人就抓,往卡车上塞,有个邻居家的小伙子反抗了两句,就被他们用木仓托砸得头破血流!还有房子……他们带了汽油桶,往木楼上一泼,火机一点,‘呼’的一下就冒火了!我住的那栋石库门,我刚从后窗跳出来,就看见火舌窜得比屋檐还高,里面还有没跑出来的老王头……”
说到这儿,大爷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脸上的烟灰,画出两道黑痕。艾颐的指尖瞬间冰凉,腰侧的油纸包仿佛也变得滚烫——她知道R军在虹口有势力,可从没有过这般明目张胆的烧杀,这……是赤裸裸的暴行。
“大爷,”艾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拥挤的人群,“前面有没有能暂时落脚的地方?这么多人挤去租界,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
“大家都往河南北路跑呢,可现在人都挤成疙瘩了,哪还进得去!”大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落脚的地方?家家户户都在逃,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了,谁还能腾地方给别人?我那破包,也就剩个吃饭的碗了……”
艾颐心里一动,突然想起昨天许应麟跟她说的话。许父是政界要员,前几日就得了风声,特意让许应麟提前筹备。许应麟便以沪上商会的名义,联合了盛家——盛家在静安寺附近有两处闲置的洋房,带花园,还宽敞,早就改成了紧急避难所,备了粮食和医生,专门接逃难的百姓。
“大爷,您别慌。”艾颐稳住声音,转头看向一旁的老周,“周叔,您现在就去找老莫——他昨天说会带着商会的人在这附近接应,举着绣‘商’字的黄旗。您跟他说,让他把没有地方落脚的难民往静安寺旁的花家洋房带,报许应麟的名字,里面有人接应,有吃的,还有医生。”
老周一愣,急忙道:“那小姐你呢?你不是要去军区送情报吗?这么乱的天,你一个姑娘家……”
“情报不能耽误。”艾颐摸了摸腰侧的油纸包,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硬度,“老莫带这么多难民,需要你帮忙维持秩序,万一有人走散了,或是受了伤,你还能搭把手。我熟路,从这边穿小巷去西区,比走大路安全。”
她又转向大爷,从钱包里掏出三块银元塞进他手里——银元还带着体温,硌得大爷的手一僵。“大爷,您跟着周叔走,到了洋房就说找许先生安排的人,他们会给您找地方歇着,您这伤得尽快擦药。”
大爷捏着银元,眼眶一下子红了,颤巍巍地要给艾颐作揖,被艾颐连忙扶住:“大爷,您快跟周叔走,晚了怕是要遇上R军的巡逻队。”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笛声,紧接着是几声“砰砰”的木仓响!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原本还勉强能挪动的人潮彻底乱了,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往前冲,有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被挤得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的母亲尖叫着扑过去,却被汹涌的人潮推着往后退,伸手想去抓孩子,却怎么也够不着。
“不好!是R军的巡逻车!”老周脸色一变,一把将大爷护在身后,又伸手想拉艾颐,“小姐,你快跟我们一起走!等过了这阵再去送情报!”
“不行!”艾颐躲开他的手,语气异常坚定,“情报早一分钟送到,军区就能多一分准备,说不定能多救些人。你们快带难民走,我自己能行!”
她抬头望了一眼北边的天空,那里已经被淡淡的黑烟染成了灰色,隐约能看见橘红色的火光在跳动——那是大爷家被烧掉的石库门,是无数百姓的家。艾颐咬了咬唇,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老莫已经在不远处挥手,手里举着那面黄色的旗子,正试图将身边的几个难民往旁边的小巷引。
“周叔,难民就交给你了!”艾颐说完,不再犹豫,转身就往相反方向的小巷钻。那是条窄窄的弄堂,两侧是石库门的后墙,墙根处长着些杂草,被晒得蔫蔫的。弄堂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哒哒”地响,格外清晰。
她跑得很快,旗袍的下摆被墙角的碎石勾破了也浑然不觉,手始终护着腰侧的油纸包,生怕被碰坏。偶尔能听见弄堂外传来R军的呵斥声,还有百姓的哭声。
艾颐贴着墙根一点一点往前挪。日头越来越毒,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她睁不开眼。她抬手抹了把汗,指尖触到滚烫的脸颊,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她想起许应麟昨天晚上送她出门时说的话:“要是遇到危险,就去花家洋房,我在那边留了人。”可现在,她不能去——情报比她的安危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转过一个拐角,前面突然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还有R国语的交谈声!艾颐心里一紧,迅速往旁边躲——那是个虚掩的柴房门,她推开门就钻了进去,轻轻将门掩上一条缝。
柴房里弥漫着干草的味道,光线很暗。她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外看——两个穿着黄军装的R军巡逻兵正慢悠悠地走过,手里的步木仓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嘴里嘟囔着,时不时用木仓托敲一下旁边的门。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艾颐的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膛,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她清醒了几分。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她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她靠在柴房门上缓了一会儿,摸了摸腰侧的油纸包,还好,没被碰坏。她轻轻推开一条缝,确认外面没人,才钻了出去,继续往西区走。
弄堂尽头的阳光有些刺眼,艾颐抬头望了一眼,远处隐约能看见军区驻地的灰色围墙。她咬了咬唇,加快了脚步——她得快点,再快点,说不定情报早送到一分钟,就能少一栋被烧掉的房子,少一个被抓的百姓。
风依旧热得烫人,可艾颐的心里却燃着一股劲,像暗夜里的一点光,支撑着她在混乱的沪上街头,朝着希望的方向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