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洋感觉自己正站在世界之巅。
大哥大几乎响个不停,bp机的呼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深圳的财富脉搏都与他相连。与刘老板的合作渐入佳境,他经手的单子越来越大,动用的资金也从最初的几十万攀升到上百万。这在八十年代中期,是一个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他住在酒店套房里,俯瞰着日渐繁华的深圳,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情充斥胸臆。父亲那句\"铜臭\"的指责,早已被财富带来的巨大眩晕感冲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开始觉得,父亲那一套确实\"过时\"了,这个时代,属于他这样敢想敢干、能抓住机会的人。
这天,刘老板亲自约他到着名的香江酒楼喝早茶。包厢里茶香袅袅,刘老板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但眼神里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阿洋,\"刘老板亲自给他斟上普洱,语气亲热,\"最近做得不错,我都看在眼里。现在有个大好的机会,不知道你敢不敢接。\"
\"刘老板您说。\"林向洋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有一批最新的英特尔8088处理器,香港那边有现货,数量很大,价格比市面低两成。\"刘老板压低声音,\"国内好几家大厂都在抢,我好不容易才托关系扣下来。但是……对方要求快,全款结算,货到香港码头就要付清。\"
英特尔8088!这是当时个人电脑的核心芯片,绝对的紧俏货,市场上有价无市。价格低两成,这中间的利润空间大得惊人!林向洋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是,这么大批量,全款……\"林向洋不是完全没有警惕,毕竟涉及的货款将近一百五十万,这几乎是他能动用的全部流动资金,还包括了他通过一些渠道从银行贷来的短期款项。
\"我知你担心乜嘢(担心什么)。\"刘老板摆摆手,\"风险系有,但富贵险中求嘛!批文同外汇额度,我来搞定,你主要负责筹齐货款,同埋内地嘅销售。呢批货一转手,我哋(我们)至少呢个数。\"他伸出三个手指,意味三十万的纯利。
三十万!林向洋呼吸一窒。这足以让他的资本再上一个台阶!
\"刘老板,货……没问题吧?\"他最后确认道。
\"放心啦!合作咁多次,我几时亏待过你?\"刘老板拍着胸脯,\"货源绝对正,系我老友公司嘅库存,急于回笼资金先咁便宜。通关方面,我揾(找)嘅系信得过嘅公司,万无一失!\"
利益的诱惑太大了。加上之前与刘老板合作一直还算顺利,以及内心深处对快速积累财富的极度渴望,林向洋的警惕心被压了下去。他想起\"眼镜\"张和\"东北老张\"他们常说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咬牙:\"好!刘老板,这单我跟了!\"
筹集货款的过程如同打仗。林向洋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现金,又想办法从关系熟的银行信贷员那里加大了贷款额度,甚至还向几个生意上的朋友短期拆借了一部分,终于凑齐了这笔巨款。按照刘老板的指示,他将货款打入了指定的香港公司账户。
接下来是焦灼的等待。那几天,林向洋坐立不安,既兴奋又隐隐有些不安。他不停地打电话给刘老板询问进展,刘老板一开始还安抚他\"货已上船,稍安勿躁\",后来电话就渐渐难打通了。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陌生的、带着官方威严口吻的电话打到了他的酒店房间。
\"是林向洋吗?我们是SZ海关调查科的。你公司涉嫌进口一批假冒电子元器件,货物已被我关依法查封,请你尽快过来配合调查!\"
\"假冒?查封?\"林向洋如同被一道霹雳击中,大脑一片空白,\"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那是英特尔处理器!\"
\"是不是搞错了,你过来看了就知道!\"对方冷冷地挂了电话。
林向洋跌跌撞撞地赶到海关指定的仓库。当他看到那些被打开的纸箱,看到里面那些印刷粗糙、引脚歪斜、甚至有些芯片上英特尔标志都模糊不清的\"8088处理器\"时,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假的!全是假的!这是一批精心伪装的高仿假冒芯片!
他疯了一样拨打刘老板的大哥大,里面传来的永远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冲到刘老板常去的酒店和办公地点,早已人去楼空!那个信誓旦旦、称兄道弟的刘老板,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带着他那近一百五十万的货款,消失得无影无踪!
噩梦才刚刚开始。
海关的调查认定,这批货物属于走私假冒伪劣产品,予以全部没收,并处以高额罚款。林向洋作为境内接货和付款方,负有直接责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银行那边立刻嗅到了风险,信贷员第一时间上门,语气不再客气,要求他立即归还贷款本金和利息。那些借给他钱的朋友和生意伙伴,也纷纷找上门来,有的还好言催促,有的则直接带着面露凶相的人堵在酒店房间门口。
\"林老板,这钱什么时候还?当初可是说好一个月的!\"
\"向洋,咱们兄弟归兄弟,钱的事情可不能含糊啊!\"
\"小子,别想赖账!在深圳这地方,欠钱不还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清楚!\"
恐吓、威胁、催逼……林向洋仿佛一夜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他卖掉了还没来得及捂热的大哥大,卖掉了金表,退掉了酒店的长包房,搬回了那个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嘈杂混乱的城中村出租屋。即使这样,凑出来的钱对于巨额债务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曾经门庭若市的\"林老板\",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负翁\"。那些一起喝酒吹牛的\"兄弟\",此刻都躲得远远的。\"眼镜\"张更是早就不见了踪影,据说听到风声就跑到外地避风头去了。
在他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候,只有陈静没有离开。这个文静的女孩,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她帮着林向洋处理各种烂摊子,与海关沟通,与债主周旋,虽然往往无功而返,甚至还要忍受不少白眼和冷语。
在昏暗潮湿的出租屋里,林向洋蜷缩在墙角,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身上昂贵的西装沾满了污渍也浑然不觉。仅仅几天时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一百五十万……我拿什么还……我怎么会那么蠢……\"
陈静默默地打来一盆热水,拧干毛巾,轻轻替他擦拭着脸和手。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再提当初的警告,只是红着眼圈说:\"向洋,钱没了可以再赚,人不能垮。只要人在,就还有希望。\"
\"希望?\"林向洋惨然一笑,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还有什么希望?我欠了一屁股债,名声也臭了,在深圳还能有什么希望?我爸……我爸他说对了,我就是个……就是个失败者……\"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商海的冰冷和残酷。这里没有温情,只有利益;没有永远的伙伴,只有永恒的计算。他以为自己驾驭了规则,实际上却只是规则下一个被吞噬的可怜虫。巨大的挫败感和债务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就在林向洋在南方品尝人生第一次惨痛失败的苦果时,远在西北戈壁的林卫东,也正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激烈碰撞,承受着另一种形式的苦闷。命运的轨迹,在各自的最低谷,似乎又将产生某种微妙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