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离开,在寺中看似随意地踱步,实则在观察每一处细节。香客们脸上带着盲目的虔诚,将大把的香火钱投入功德箱,祈求着虚无缥缈的福报。而接待他们的知客僧,笑容可掬,言语得体,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是对钱财的敏锐评估,而非对佛法的弘扬。有年迈的香客因为捐得少而被 冷落,有富态的商贾被前呼后拥。佛法平等?在这里,香火钱的厚度,似乎决定了离佛祖的距离。
“听闻后山的精舍,是给捐了千两以上香油钱的施主静修用的,真是沾佛气啊。”
“嘘,小点声,法明师兄上次不就是因为点破了藏经阁里经卷……嗯,那个的事,被派去后山面壁,至今没回来么?”
两个小沙弥的低语随风飘入庞统耳中,虽不完整,却已足够印证他的猜测。
藏经阁内有古怪,这寺院的运行,建立在一种虚伪和利益交换的基础之上。所谓的佛经,只怕不是渡人的舟楫,而是……禁锢某种东西的枷锁?或者,是滋养那些“东西”的养料?
是夜,月黑风高,浓云遮蔽了星月,正是杀人放火天。庞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藏经阁外。寺中一片死寂,白日的喧嚣与虚伪尽数褪去,只剩下夜风的呜咽。他看着眼前这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建筑,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赤壁之火,烧的是曹孟德的百万雄师,断的是他一统天下的野心。那一把火,惊天地,泣鬼神,是他庞士元与周公瑾联手,逆天改命的杰作。今日,在这不明不白的西方净土,面对这藏污纳垢的大音寺,这一把火,他庞统放得更是理直气壮!
他庞士元连铁索连舟的曹营都能烧成白地,还烧不了你这几间藏污纳垢的楼阁?烧不了这几本蛊惑人心、滋养妖邪的假经?
没有火油,没有硫磺,他只有一截偷偷从灯油里浸过的布条和一个火折子。但这对他来说,足够了。风势、方位、引火点,这些刻在骨子里的筹算,并不会因为换了天地就失效。他将布条点燃,看准阁楼通风之处,手腕一抖,那点微弱的火苗便精准地落入了干燥的窗棂缝隙之中。
起初,只是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但夜风恰到好处地送来,那点猩红猛地向下一蹿,随即向上舔舐开来,遇到更多的干燥木材和陈旧经卷……“轰”!火焰如同压抑已久的怒火,骤然爆发,腾空而起!赤色的火舌贪婪地卷动着木质结构,发出噼啪的爆响,迅速蔓延,顷刻间便将半个藏经阁吞没!
冲天的火光撕裂了夜幕,将大音寺映照得如同白昼。寺中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救火的呼喝声混成一片。僧人们衣衫不整地从僧房中冲出,看着那燃烧的藏经阁,个个面如土色,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捶胸顿足,更有那心中有鬼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仿佛天塌了一般。
庞统却早已远离火场,站在一处僻静的庭院角落,冷眼旁观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混乱。火光照亮了他瘦削而平静的脸庞,那双凤目中,倒映着跳跃的火焰,深邃得不见底。他想起赤壁,想起周瑜,想起那场奠定三分天下的大火。而眼前这场火,又会烧出个什么结果?他很好奇。
次日,天色未明,大音寺上空残留的烟尘气息尚未散尽,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骤然降临。原本喧嚣的寺院瞬间死寂,所有僧众,无论职位高低,皆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浑身战栗。天空祥云汇聚,瑞彩千条,梵音阵阵,观音菩萨脚踏莲台,法相庄严,自云端显现。她面罩寒霜,目光如电,扫过下方已成废墟焦土的藏经阁,最终定格在独自立于庭中、并未跪拜的庞统身上。
“下方何人,胆敢行此恶业,焚我经文,毁我净土?”菩萨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无上威严,如同雷霆在每个生灵心头炸响,带着凛然神威,直指庞统。
众僧匍匐,头不敢抬。唯有庞统,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僧袍,甚至还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些许烟灰,这才不慌不忙地,向着空中那庄严的法象,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儒生之礼,动作从容,仿佛面对的并非菩萨,只是一位寻常的质询者。
他直起身,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捧经文燃烧后留下的漆黑灰烬。他抬头,迎上菩萨蕴含雷霆之怒的目光,脸上非但无惧,反而浮现出一丝近乎悲悯的冷笑。
“菩萨明鉴,”庞统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在这片死寂中异常突兀,“在下庞统,庞士元。昨夜之火,确实是在下所为。”
他顿了顿,将掌中的灰烬微微举起,仿佛在展示什么证据。
“然而,菩萨可知,在下所烧,究竟是何种经文?”他目光锐利如刀,语气陡然提升,“这些经书,字字句句,看似佛法,实为妖言!它们渡不了苦海众生,只能滋养藏匿在这寺庙之下的魑魅魍魉!”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连空中菩萨的法相,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庞统不等菩萨发问,继续朗声道:“菩萨若不信……”
他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抖,将掌中那捧灰烬尽数向前挥洒出去!
黑色的灰烬并未四散飘落,而是在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下,悬浮于空,剧烈翻涌、扭动!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生命在其中挣扎、嘶嚎!
“请看!”庞统一声断喝。
随着他这声喝,那些灰烬骤然变色,化作一团团污浊的黑气、腥红的血光、惨绿的妖氛!黑气落地,变成扭曲翻滚、没有固定形体的阴影怪物;血光凝聚,化为獠牙外露、双目赤红的狰狞夜叉;妖氛之中,则爬出体型臃肿、口器开合、流淌着粘液的腐朽尸魔!
一时间,庭院之中妖气冲天,魔影幢幢,鬼哭狼嚎之声取代了梵唱,方才的佛门净土,竟在眨眼间化作了森罗鬼域!
庞统立于这群魔乱舞的中心,衣袍被妖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指着这些由经书灰烬化出的狰狞妖物,对脸色终于剧变的观音菩萨,斩钉截铁地说道:
“——便是这些污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