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射御课被祝英台当众驳了面子后,王蓝田便一直怀恨在心。
他不敢直接招惹明显被马文才维护的祝英台,便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在了当时一同站出来、家世平平却敢“多管闲事”的梁山伯身上。
小人的报复,往往阴损而琐碎,上不得台面,却足以让人不胜其烦。
这日晨课,先生让学子们交上昨日布置的策论文章。
梁山伯刚将自己工工整整誊写好的文章放在书案上,转身去取墨锭的功夫,一旁早已盯着的王蓝田便对身旁跟班使了个眼色。
那跟班会意,假装经过,“不小心”将一方饱蘸墨汁的砚台打翻,浓黑的墨汁瞬间泼洒开来,不仅污了梁山伯刚写好的文章,连他半旧的长衫下摆也溅上了大片墨点。
“哎哟!梁兄!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真是对不住!”
那跟班假意惊慌地道歉,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梁山伯看着那被墨迹彻底毁掉的文章,又看了看衣袍上的污渍,眉头紧锁,脸色涨红。
他明知对方是故意的,却苦无证据,只能强压下怒气,沉声道:“无妨。”
便默默坐下,拿出新的纸笔,准备抓紧时间重新誊写。
王蓝田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笑道:“梁兄真是好脾气,换做是我,怕是没这般好涵养。不过也是,寒门学子,纸张得来不易,确实该珍惜些,下次可要放稳妥了才好。”
几句话,既讽刺了梁山伯的出身,又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周围有几个趋附王蓝田的学子发出低低的窃笑。
梁山伯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有回头争辩,只是深吸一口气,更加专注地落笔。
诸如此类的刁难,近日层出不穷。
用饭时,总会“恰好”有人撞到他,让他的饭菜洒落一地;
分配宿舍杂役时,最脏最累的活总会“自然而然”地落到他的名下;
甚至他去藏书楼温书,想借的典籍也总会“提前”被人借走,而借书人往往与王蓝田交好。
荀巨伯看不过眼,几次想替梁山伯出头,都被梁山伯拉住了。
巨伯兄,不必为我去争执。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等入学是为求学明理,而非与人逞一时意气。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他依旧秉持着自己那套温和忍让的处事哲学,只是眉宇间的郁色日渐加深。
祝英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她几次想如上次一般挺身而出,斥责王蓝田,却被梁山伯用眼神制止了。
“英台,莫要再因我与他冲突。他针对的是我,你若强出头,反而更激得他变本加厉,于你清誉亦有损。”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那逆来顺受却依旧保持风骨的模样,心中既敬佩又酸楚,更有一种无力感。
她深知梁山伯所言有理,王蓝田那种小人,欺软怕硬,若马文才出面,或许能立刻震慑住他,但……
她如何能开这个口?又凭什么让马文才为了梁山伯去对付王蓝田?
她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梁山伯。
这些细微的关怀,如同冬日里的点点星火,温暖着梁山伯。
只觉得这位“贤弟”真是世间难得的知己。
这日午后,山长布置了一项需要分组协作完成的古籍校勘任务。
梁山伯、荀巨伯以及另外两位平日较为中立的学子被分到了一组。
王蓝田则与他那几个跟班为一组,恰好就在他们邻近的位置。
工作进展本算顺利,直到需要查阅一册存放于书架高处的孤本时。
梁山伯个子较高,便主动踩上竹梯去取书。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册取出,准备下梯之时,王蓝田那一组的一个学子突然“哎哟”一声,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撞向了竹梯!
竹梯剧烈摇晃!梁山伯猝不及防,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连人带书摔下来!
“山伯兄!”祝英台恰好在一旁整理书卷,见状吓得脸色煞白,失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快如闪电般掠至梯下,不是用手去扶摇摇欲坠的梯子,而是精准地伸臂,一把揽住了梁山伯的腰。
顺势向旁一带,稳住了他的重心,另一只手则敏捷地接住了那本险些脱手坠地的珍贵孤本。
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马文才已稳稳地站在地上,一手拿着书,一手还虚扶在惊魂未定的梁山伯臂侧。
他面色冷峻,目光如刀,倏地射向那个“不小心”撞到梯子的学子。
那学子被马文才冰冷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惨白,结结巴巴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地滑……地滑……”
王蓝田也吓了一跳,没想到马文才会突然出现并出手,连忙干笑着打圆场:
“意外!纯属意外!文才兄好身手!真是万幸,万幸!”
马文才根本懒得理会他们的辩解,只是将手中的孤本递给惊魂未定的梁山伯,声音平淡无波:“拿稳了。”
随即,他目光扫过王蓝田那一组人,最后落回梁山伯身上,语气依旧冷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此处光线不佳,易生‘意外’。梁兄,你们组与我组互换位置。”
他根本不是在商量,而是直接下达了指令。
他那组的人自然毫无异议,而王蓝田等人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却无一人敢出言反对马文才的决定。
梁山伯怔怔地看着马文才,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为深深一揖:“多谢文才兄相助。”
马文才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转身便带着自己组的人与梁山伯组互换了位置。
自始至终,他甚至没有多看王蓝田一眼,那种彻头彻尾的蔑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王蓝田难堪。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梁山伯小组在新的位置上安心工作,再无“意外”发生。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冷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
她走到马文才身边,低声道:“文才兄,方才……多谢你了。”
马文才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仍带着余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
“举手之劳。书院之内,竟屡生此等‘意外’,看来是有些人太过清闲了。”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不远处的王蓝田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祝英台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她看着马文才那副掌控一切、睥睨小人的姿态,再回想他昨夜那番关于“力量”与“手段”的言论,心中那份因他而起的复杂情绪,又加深了几分。
而另一边的梁山伯,虽然感激马文才出手相助,保全了书籍也免于他受伤。
但看着祝英台走向马文才道谢,看着两人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样子,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与……自惭形秽。
他默默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校对着手中的书稿,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都倾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