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齐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房间的。
当他看到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唇边血迹未干的黄良玉时,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
猛地扑到床前,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良玉!良玉!你怎么样?!怎么会这样?!大夫!快去请大夫啊!”
他试图去握黄良玉的手,却被她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躲开了。
她那空洞的眼神甚至没有聚焦在他脸上,只是望着虚无的帐顶,仿佛连看他一眼的力气和精神都已耗尽。
书院的大夫很快被请来,诊脉后,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开了几副吊命的药,低声对祝英齐道。
“公子,这位姑娘……忧思过甚,五脏俱损,气血早已枯竭……如今已是灯尽油枯之兆,药石……恐难回天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祝英齐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桌角才勉强站稳。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痛楚、悔恨、不甘……种种情绪如同狂潮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转身,对着榻上气息微弱的黄良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良玉!你听见了吗?你必须好起来!我这就带你回家!回上虞!我们回家成亲!我会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我一定会治好你!”
然而,听到“回家”二字,原本死寂般的黄良玉却像是被针刺了一般,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竟然挣扎着微微抬起头,灰败的脸上露出极度惊恐与抗拒的神色。
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从喉咙里挤出破碎而尖利的声音。
“不……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仿佛“回家”比让她立刻死去更令她恐惧。
“为什么?良玉!”
祝英齐又急又痛,不解地低吼,“你难道要永远留在这陌生的地方吗?跟我回去!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保护……?”
黄良玉的眼中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无尽嘲讽与悲凉的弧度。
“回不去了……都毁了……我……我这般模样……有何颜面……回去……玷污……门楣……”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充满了深入骨髓的自卑与绝望。
她想起自己私奔的丑行,想起那不堪的经历,想起这具早已被玷污摧残的身躯……她如何还能回去?
如何还能面对那些熟悉的目光?
如何还能……站在皎皎如明月般的祝英齐身边?
那比让她立刻死去还要痛苦千万倍!
“我不在乎!良玉!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祝英齐几乎是在哀求,试图去抱她。
“我在乎!”
黄良玉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凄厉。
“求你……放过我吧……让我……就死在这里……烂在这里……别让我……再回去……丢人现眼了……”
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固执的、求死的意志。
祝英齐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寻觅了多久、思念了多久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彻彻底底的、毫无生气的绝望。
看着她宁愿死也不愿跟他回家的决绝,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终于彻底击垮了他。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期盼,在她这求死般的抗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忽然明白了,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带得走她的人,却带不走她那颗早已死去的心。
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手,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眼泪无声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滑落,这个一向骄傲的世家公子,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好。”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答应你。不回去了。”
听到这句话,黄良玉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眼中那最后一丝激烈的光芒也熄灭了,重新变回一片死寂的空洞。
她缓缓闭上眼,仿佛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连呼吸都变得更加微弱。
玉兰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她看着祝英齐那痛苦到极致的模样,看着黄良玉那求死不得的凄惨,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与怜悯。
她默默端来煎好的汤药,递到祝英齐面前。
祝英齐颤抖着手接过药碗,走到床边,哑声道:“良玉……吃药……至少……吃点药……”
黄良玉却紧闭双唇,将头扭向一边,连药也拒绝了。
她是真的,一心求死。
祝英齐的手僵在半空,药碗的热气氤氲了他满是泪水的眼睛。
他最终没有再逼迫她,只是默默地将药碗放回托盘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
踉跄着退后几步,颓然坐在远处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祝英台目睹了这令人心碎的全过程。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刺痛。
她看着兄长崩溃的模样,看着良玉姐姐决绝求死的凄惨,只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
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当初那所谓的“成全”,究竟带来了怎样毁灭性的后果。
这后果,沉重到让两个原本可能拥有幸福的人,一个生不如死,一个痛不欲生。
马文才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中,但他并未进屋,只是负手立于廊下,隔着窗棂,静静地看着屋内那场无声的悲剧。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眸,在阴影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泽。
他没有进去安慰,也没有插手任何事。
祝英台泪眼朦胧地望向窗外的他,那一刻,马文才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如此遥远而莫测。
他拥有翻云覆雨的手段,能轻易揪出真凶,能化解考场危机,似乎无所不能。
可是,面对眼前这心死的悲剧,他却似乎……也无能为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攫住了祝英台。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连权势和力量也无法挽回的事情。
夜更深了。
屋内,祝英齐的呜咽声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黄良玉的气息越来越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