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离开静思斋后,王卓然心中疑虑非但未消,反而愈发深重。
马文才的介入虽暂时平息了事态,但他久经世故,岂会轻易被一番说辞完全说服?
祝英台当时的慌乱绝非作伪,此事必有蹊跷。
他深知此事关乎书院声誉乃至朝廷法度,绝不能含糊了事。
思忖再三,他未与山长商议,次日便以访友为名,亲自策马前往上虞祝府,意欲从根源上查证。
上虞祝府,春日的庭院花木扶疏,却难掩祝公远与高氏接到尼山书院夫子亲临消息时的心惊肉跳。
两人匆忙将王卓然迎入正厅,奉上香茗,心中已是七上八下,暗自揣测是否是英台在书院惹出了什么他们最惧怕的祸事。
王卓然并未过多寒暄,品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扫过祝公远夫妇。
语气看似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祝公,祝夫人,令郎英台在书院勤勉好学,风评甚佳。只是……”
他话锋一转,“近来书院有些关于英台身份的……流言蜚语,不知二位可有所闻?”
“身份?”祝公远心头猛地一跳,强作镇定,“不知是何流言?竟劳烦夫子亲自过问?”
王卓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有人疑心,英台并非男儿,乃是……女儿之身。”
此言一出,祝公远手中的茶盏盖“哐当”一声轻响,高氏更是脸色骤变,手中帕子瞬间攥紧,眼神慌乱地看向丈夫。
这细微的失态,如何能逃过王卓然的眼睛?
他心中已然明了八九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了?”
王卓然声音陡然转厉,霍然起身,“祝公!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纵容女儿冒充男身,混入书院!你可知这是欺君大罪!一旦事发,不仅英台身败名裂,你祝家满门皆要受其牵连!我尼山书院百年清誉,亦将毁于一旦!”
他越说越气,胸脯剧烈起伏,“此事,本院绝不能姑息!这便返回书院,上书朝廷,奏明此事原委!”
祝公远与高氏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起身阻拦。
高氏更是涕泪交加,连连哀求:“夫子息怒!夫子开恩啊!小女年幼无知,全是我们的过错!求夫子高抬贵手!”
祝公远也慌忙道:“夫子,此事万万不可声张!我祝家愿倾尽所有,弥补书院损失,只求夫子网开一面!”
然而,王卓然正在气头上,兼之自觉被愚弄,怒火难平,岂是几句哀求所能打动?他冷哼一声,拂袖便要走。
祝公远夫妇见势不妙,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命人备上厚礼,一路追随王卓然,几乎是前后脚地赶回了尼山书院。
一行人径直来到山长陈子俊处理要务的“明伦堂”。
陈子俊山长初闻此事,惊得手中书卷都掉落在地。
待听王卓然愤然陈述完毕,又见祝公远夫妇面如土色、连连告罪的模样,他亦是震怒不已。
指着祝公远,声音发颤:“祝公!你……你糊涂啊!此事若传扬出去,或是日后英台以此身份科考入仕,那便是泼天的大祸!我书院上下,都难逃干系!你让我如何向朝廷、向天下学子交代?”
想到那可怕的后果,陈子俊一阵后怕,背上沁出冷汗。
他跌坐回椅中,无论祝公远如何赌咒发誓、承诺重金补偿,高氏如何哭求,皆是不为所动。
铁青着脸道:“此事关乎国法院规,非是私谊可以通融!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动静在小范围内传开,玉兰也闻讯匆匆赶来。
她见到厅内情形,心中大急,尤其看到父母那般卑微哀求的模样,更是心痛不已。
她快步走到陈子俊面前,盈盈拜倒,泪眼婆娑:“父亲!此事万万不可公之于众啊!英台她……她虽有错,但终究未造成大恶。若此事宣扬出去,叫女儿日后……日后如何面对祝家八公子?”
她心系祝英齐,深知此事若闹大,祝家颜面扫地,她与祝英齐之间那点微末的可能,也将彻底断绝。
王卓然见山长似有犹豫,更是怒其不明,厉声道:“山长!妇人之仁,必酿大祸!此风绝不可长!”
说罢,他竟直接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便要提笔书写奏章。
祝公远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体统。
扑上前去死死拽住王卓然执笔的手,哀声道:“王夫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求您给祝家留一条活路吧!”
一时间,明伦堂内乱作一团。
陈子俊左右为难,王卓然怒不可遏,祝公远夫妇苦苦哀求,玉兰哭泣不止。
就在这僵持不下、几乎无法收场之际,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山长,王夫子,且慢动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马文才不知何时已立于堂外。
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锦袍,衬得面容愈发清俊,神色从容,步履稳健地踏入堂内。
他先是对陈子俊和王卓然各行一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惊魂未定的祝公远夫妇身上,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文才公子,你来得正好。”
王卓然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怒意,“此事你也知晓一二,如今证据确凿,祝家也已承认,你还有何话说?”
马文才神色不变,从容道:“学生方才在门外,已略知大概。此事,确是祝家行事欠妥。”
他先定下基调,随即话锋一转,“然而,其中另有隐情,还请山长与夫子容禀。”
他转向陈子俊,语气恳切而郑重:“山长,王夫子,实不相瞒,英台她……之所以女扮男装进入书院,并非有意欺瞒朝廷,藐视院规,实则是因为……是因为学生与她,早已有婚约在身。”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祝公远夫妇愕然抬头,玉兰止住哭泣,陈子俊与王卓然亦是面露诧异。
马文才继续道,声音清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深情。
“家母在世时,便已与祝家伯母口头定下姻亲之约。只是后来家母病重,此事便耽搁下来。”
“英台她……她性子执拗,又久闻尼山盛名,一心向往。”
“她知我在此求学,便……便想出此法,意欲提前相伴,互相砥砺学问,待他日婚约正式订立,再恢复女儿身。”
“此举虽属荒唐,但其心……可悯。学生未能及时劝阻,亦有责任。”
他这番说辞,可谓天衣无缝。
既解释了祝英台女扮男装的“动机”又将此事从“欺君罔上”的重罪。
巧妙地转变成了“少年男女情愫萌动、行事出格”的风流轶事,性质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他抬出了已故的马夫人和“婚约”这面大旗,给了书院和祝家一个极其体面的台阶。
陈子俊闻言,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弛了大半,长长舒了一口气。
若真如马文才所言,此事虽仍不合规矩,但至少不再是能颠覆书院的重磅炸弹了。
他看向王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