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只是这约定,并非花前月下的旖旎,而是沾满了离经叛道的决绝与仓皇。
祝府后门在浓重夜色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隙。
首先探出身的是丫鬟银心,她紧张地左右张望,随即回头低唤:“小姐,快!”
祝英台的身影随之出现。
她并未如寻常私奔那般穿着朴素的衣衫,反而是一身极为惹眼的蹙金绣海棠绯色罗裙,臂挽泥金彩绘披帛,梳着精致的惊鸿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在清冷月光下流转着华彩。
这是她下意识的选择,仿佛穿着这身象征祝家小姐身份的华服,便能从那令人窒息的命运中带走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然而,这身过于隆重的装扮,在此刻的私奔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丝讽刺。
她手中只挽了一个小小的锦缎包袱,与一身华服相比,寒酸得可怜。
银心则背着一个稍大的蓝布包裹。
她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恐惧,却紧紧跟在祝英台身后。
她知道,小姐这一走,自己若留下,绝无活路。
祝英台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沉寂的府邸,强烈的负罪感与不舍几乎将她淹没。
但梁山伯信中那孤注一掷的恳求,马文才那句冰冷刺骨的“背弃家族”。
以及内心深处那股不愿被宿命屈服,和冲动,最终推着她迈出了这一步。
她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凉意的空气,拉起银心,主仆二人毅然投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城外废弃的河神庙,蛛网尘封,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地上投下诡谲的光影。
梁山伯与四九早已在此焦急等候。
当那抹绯红的身影出现在破败庙门口,被月光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时,梁山伯几乎窒息。
他从未见过如此盛装的祝英台。
在书院,她一直是青衫纶巾的“祝贤弟”,清丽中带着英气。
而此刻,绯色罗裙衬得她肤光如雪,金翠步摇在她鬓边微微晃动。
眉眼间的灵动被华服赋予了惊人的明艳与娇媚,仿佛九天玄女误落凡尘。
与这残破庙宇、与他身上的半旧青衫形成了极致而残酷的反差。
梁山伯看得呆了,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既有得见真容的狂喜,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
“英……英台……”
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过于耀眼的容光。
目光落在她那双绣着并蒂莲的软缎绣鞋上,此刻已沾上了庙宇的尘土。
四九也看得目瞪口呆,讷讷道:“祝……祝小姐……”
他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低下头。
祝英台被他二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梁山伯眼中那混杂着惊艳与自卑的神色,让她心头莫名一刺。
她拢了拢臂上的披帛,试图驱散那份不协调感,低声道:“山伯,我们……快走吧。”
梁山伯这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想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袱,触手那滑凉的锦缎,更觉自己粗糙手掌的窘迫。
“对,走,船就在下游等着!”
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柔软的触感与他掌心的薄茧形成鲜明对比。
四九也赶紧接过银心背上那个看起来更“实用”的蓝布包裹。
四人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河滩走去。
祝英台华丽的裙摆不断被路旁的野草荆棘勾缠,泥泞很快污损了精美的绣鞋和裙裾。
银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帮她提着裙子,主仆二人都显得狼狈不堪。
夜晚的虫鸣如同催命的鼓点,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恐惧的边缘。
几乎就在祝英台踏出祝府后门的同一时刻。
马家别院里,烛火摇曳。
马文才面前摊开的是一局残棋,颇有兴致的粘着一颗棋子。
观砚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公子,祝小姐已和梁公子汇合。另,丫鬟银心随行。船家是我们的人。按您的吩咐,马石已在暗处随行。”
马文才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落下。“银心也跟去了?”
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倒是忠仆。如此也好,路上有个照应,这出戏……也更逼真些。”
他目光掠过棋盘,仿佛已看到那绯色身影在泥泞中挣扎的模样。
“让我们的人沿途盯紧他们,如有越雷池一步,便是伤人放火也要阻止。”
“是。”观砚应下。
他让祝英台好好体会一下,离开了金丝笼。
外面的风雨是如何刮去她一身华彩,又如何……磨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
小舟在夜色中离岸,滑入黝黑的江心。
船桨破开水面,哗哗作响。
梁山伯和祝英台并肩坐在狭窄的船舱里,银心和四九则挤在船头。
岸上的灯火渐行渐远,最终化为虚无。
短暂的脱离危险后,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更深的茫然攫住了所有人。
梁山伯看着身边依旧一身华服,却在仓皇奔走间发髻微松、裙裾染尘的祝英台,在月光下美得惊心,也脆弱得可怜。
他心中涌起无限怜惜,更有一股沉重的压力。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想披在她肩上,那半旧的粗布衣衫与她华贵的罗裙形成可笑对比,他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停住。
“英台,”他最终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
“委屈你了……待我们安定下来,我定拼命用功,考取功名,让你……让你再也不必受这般苦楚。”
祝英台靠在他肩上,能感受到他单薄衣衫下骨头的硌人。
她望着江心碎落的月影,身上华服的重量此刻仿佛变成了枷锁。
这短暂的、病态的自由感之下,是对前路无尽的恐惧。
银心在一旁偷偷抹泪。
船尾,斗笠船公沉默地摇着橹,小舟向着被迷雾笼罩的前路,义无反顾地驶去。
马文才站在窗前,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叶载着华服少女与寒酸书生的小舟。
“待到华服染满尘,美梦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