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府对面医馆的后厢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
梁山伯面无血色地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双目紧闭,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
四九跪在床边,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公子额头的虚汗。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嘴里不住地念叨:“公子,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医馆的老郎中捻着胡须,对守在旁边的观砚摇了摇头。
“急怒攻心,兼之寒气入体,郁结于胸……这位公子身子本就文弱,此番怕是伤了根本,需得静心调养许久,切忌再受刺激。”
观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递上一锭银子。
“有劳先生尽力医治,所需药材,但用无妨。”
他奉马文才之命前来“照料”,实则也是监视,确保梁山伯不会再生事端,并能“平安”离开上虞。
祝府之内,却是暖意融融,与外界的凄风苦雨恍如两个世界。
地龙烧得温热,驱散了深秋的湿寒。
祝英台坐在绣楼暖阁的窗边,身上裹着柔软的雪狐裘,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盏热气腾腾的牛乳羹。
高氏坐在她身旁,亲自执起玉梳,为她梳理着那头因前段时日疏于打理而略显干枯的青丝。
“我儿,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高氏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厨房炖了血燕,一会儿多用些。瞧你这小脸,总算有点血色了。”
祝英台顺从地点点头,小口啜饮着牛乳羹。
听闻山伯吐血昏厥,她心中焦急不安,但那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麻木所覆盖。
她与他之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再多的纠缠,也只是徒增彼此的难堪与痛苦。
不见,不思,不念,或许是对彼此最好的结局。
“英台,”高氏放下玉梳,握住女儿微凉的手。
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带着一丝郑重,“马家……文才那孩子,又派人送信来了。”
她观察着女儿的神色,见其并无抗拒,才继续说道。
“信中言道,他已与你父亲商定,待你身子将养好些,便正式行纳采之礼。他……他还说,往事已矣,望你勿再挂怀,他只盼将来。”
祝英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落在了自己那双被养得渐渐恢复白皙、却依稀还能看到些许旧痂痕迹的手上。
与梁山伯那场镜花水月的梦,耗尽了她的热情与勇气,留下的只有满身伤痕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挣扎。
也不想再去追求那虚无缥缈、不堪一击的所谓“自由”与“爱情”了。
许久,她抬起眼,看向母亲,眸中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死水,轻声道。
“女儿……但凭爹娘安排。”
三日后,一辆装饰华贵却不失雅致的马车,在精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停在了祝府门前。
为首的马车帘幕掀起,一身墨色暗纹锦袍的马文才从容步下。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逸,目光沉静如水,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历经世事的沉稳。
他并未急着叩门,而是负手而立,略略扫视了一眼对面医馆紧闭的门窗。
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芒,随即恢复平静。
杭州太守府的管家马忠快步上前,恭敬地立于他身侧。
祝府门房早已被这阵势惊动,待看清来人竟是马文才亲至,更是吓了一跳。
连忙敞开中门,一边派人飞也似地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祝公远与高氏便亲自迎至二门。
见到长身玉立、风姿卓然的马文才,夫妇二人眼中皆闪过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文才贤侄!怎敢劳你亲自前来?快请进,快请进!”
祝公远热情地拱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热络。
马文才优雅还礼,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世伯,伯母安好。晚辈听闻英台妹妹已平安归府,心中挂念,特来探望。”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祝家面子。
一行人步入花厅,分宾主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
马文才并未急于提及婚事,而是关切地询问起祝英台的身体状况。
“劳贤侄挂心,小女……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
高氏连忙回道,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未来女婿,越看越是满意。
与之前那个在门外吐血倒地的寒酸书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绣楼之上,祝英台正倚在窗边,侍女轻步上楼,低声禀报。
“小姐,马……马公子来了,正在花厅与老爷夫人说话。”
祝英台抚琴的手微微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只是商定纳采礼单,他……竟然亲自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诧异,有茫然,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悸动。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鬓角,却又立刻停住,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花厅内,寒暄过后,马文才神色转为郑重,对祝公远与高氏道。
“世伯,伯母,晚辈今日前来,一是探望英台妹妹,二来,亦是欲向二老再次表明心迹。”
他示意马忠将一份泥金礼单呈上,“此乃晚辈重新拟定的聘礼单子,望二老过目。”
“前事已矣,晚辈只觉与英台妹妹缘分深厚,方能失而复得。此文才之心,天地可鉴,愿以余生护她周全,不再让她受丝毫委屈。”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目光坦诚而坚定,没有丝毫的勉强或芥蒂。
祝公远与高氏对视一眼,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好!好!文才贤侄如此情深义重,实乃小女之福,我祝家之幸!”
祝公远抚掌大笑,当即拍板,“待小女身体康健,便择吉日,行纳采之礼!”
花厅内的气氛愈发融洽。
马文才又与祝公远聊了些朝堂趣闻、地方风物,言谈间见识广博,气度从容,令祝公远频频颔首。
他在祝府用了午膳,席间举止优雅,谈笑风生,仿佛之前的一切风波都从未发生。
临行前,他再次向祝公远夫妇郑重行礼:“世伯,伯母,文才告辞。英台妹妹那里,还请二老多多宽慰,一切……来日方长。”
送走马文才,高氏立刻来到女儿绣楼,手中捧着一卷大红礼单,正是马文才昨日亲自送来的聘礼明细。
她满面春风,细细念给女儿听:“……东海明珠一斛,雕花翡翠屏风一对,蜀锦百匹,还有城外别院十座,良田千亩……文才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念完她观察着女儿的神色,试探着问,“英台,你……可还有什么想法?”
祝英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侍女为她护理干枯的长发。
镜中人容颜依旧精致,只是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眸,如今沉寂如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
祝英台目光落在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上,许久,才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