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离了尼山书院那熟悉的青石台阶,向着西南方向的庐山疾行。
车内,玉兰小心地捧着,那封提及陶渊明踪迹的信函。
偶尔偷看一眼身旁眉头紧锁的祝英齐,心中既甜蜜又忐忑,只盼能助他达成所愿。
祝英齐靠坐在窗边,眉头紧锁,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枯黄田野与萧瑟山林。
心思早已飞到了那不知所踪的陶先生身上,飞到了上虞家中那深陷困境的妹妹身上。
焦虑、担忧、还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玉兰坐在他对面,微微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沉重气息,那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的愁绪,让她心中也跟着一阵阵发紧。
她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生怕贸然出声会打扰到他,更怕自己言辞笨拙,徒增他的烦恼。
只能这样静静地陪着,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自己微不足道的支持。
车轮碾过一段崎岖不平的路面,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
祝英齐猝不及防,身形一晃。
玉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
两人同时伸出双手,又异口同声,又同时顿住。
玉兰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脸颊飞起两抹红云。
慌忙低下头,声如蚊蚋:“对……对不起,祝公子,我……”
祝英齐也是微微一怔,手臂上那短暂触碰带来的温热与柔软触感尚未消散。
他看着玉兰那羞赧无措的模样,心中的焦灼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丝。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该我道谢才是,玉兰小姐。若非你及时援手,又慷慨带路,英齐此刻恐怕还在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公子言重了。”玉兰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他。
眼神清澈而真诚,“能略尽绵力,玉兰心中……亦是欣慰的。”
一路兼程,数日之后,巍峨苍茫的庐山终于映入眼帘。
时值冬日,山麓草木凋零,唯有山腰以上,松柏叠翠,云雾缭绕,更添几分神秘与清寂。
根据信中所指,陶潜先生可能隐居在西林一带。
所谓西林,并非特定地名,而是指庐山之西麓,山峦起伏,谷深林密,寻人谈何容易。
他们弃车步行,带着几名仆从,沿着樵夫和采药人踩出的依稀小径,深入山中。
四周寂静,唯有脚步踏碎落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空灵的鸟鸣。
“陶先生性爱自然,归隐后常往来山野,踪迹不定。”
“信中只说他常在附近采菊、访友,我们只能循着可能有人烟、有清泉的地方去寻找。”
玉兰一边留意着四周环境,一边轻声对祝英齐说道。
她虽也是第一次深入此山,但凭借着对隐士习性的一些了解,努力分析着。
祝英齐点头,看着玉兰因行走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愧疚:“山路难行,辛苦玉兰小姐了。”
玉兰摇摇头,露出一抹浅笑:“不妨事的。在山中行走,虽身体劳累,但能见如此清幽景致,亦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她指着远处石缝中一株凌寒独自开的无名野花。
“你看,纵使在寒冬,亦有生命顽强绽放。想必陶先生择此而居,亦是爱这份超然物外的生机吧。”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股清泉,悄然流淌进祝英齐焦躁的心田。
他顺着她所指看去,那一点在寒风中摇曳的微不足道的色彩,竟让他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他不由得再次审视身旁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她不仅有勇气随他深入荒山,更有着一份在困境中发现美好的细腻与豁达。
他们在西林一带辗转寻觅了两日,询问了寥寥几户山民。
皆言偶尔见过一位布衣老者携酒独行,或于溪边濯足,或于松下吟哦,但具体居所,却无人知晓。
日落时分,他们在一处靠近溪流的背风处暂时歇脚。
仆从们忙着搭帐篷生火,炊烟袅袅升起,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祝英齐站在溪边,望着潺潺流水和远处的峰峦,脸上难掩失望与疲惫。
“难道……真的找不到吗?”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玉兰默默走到他身边,将水囊递给他,柔声道。
“公子莫要灰心。隐士之居,本就如云中之鹤,难觅其踪。但我们既已到此,便是有缘。或许再坚持一下,转机就在下一刻。”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即便……即便最终未能寻到陶先生,公子为妹妹、为家族奋力奔走的心意,天地可鉴。这份担当与勇气,已是难得。”
她的安慰并非空泛之言,而是基于对他的理解与信任。
祝英齐心中一暖,接过水囊,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玉兰小姐,为何……为何要如此帮我?”
他并非愚钝之人,一路行来,玉兰眼中那掩藏不住的关切,他岂能毫无所觉?
只是家中巨变,妹妹前途未卜,他实在无心,亦觉不配去思考这些儿女情长。
玉兰没想到他会突然如此直白地发问,脸颊瞬间绯红,如同天边最后的晚霞。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中虽仍有羞涩。
却多了几分坦荡与坚定:“玉兰……玉兰只是遵从本心。见公子忧心如焚,便想尽己所能,助公子一二。无关其他,只求……心安。”
她终究还是不敢,或者说觉得此刻不合时宜,吐露更深的心迹。
祝英齐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溪水般的眸子,那里面的真诚与纯粹,让他心中某处坚硬的地方悄然软化。
她安静,坚韧,善解人意,如同幽谷芝兰,默默散发着自己的馨香。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多谢。”
就在这时,一名派去更远处探路的仆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公子!小姐!前面转过山坳,有一片缓坡,坡上似乎有几间茅屋,屋前好像……好像还种着菊花!”
消息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祝英齐和玉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与期待。
“快!带路!”祝英齐立刻说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
一行人迅速收拾,跟着仆从沿着溪流向上,绕过一处林木掩映的山坳。
果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向阳的缓坡出现在眼前。
坡上,几间简陋却整洁的茅草屋依着几块巨大的山石而建,柴扉半掩。
最引人注目的是,茅屋前的空地上,虽已是冬季。
仍有几丛秋菊残留着干枯却倔强挺立的枝干,旁边还有一小畦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地。
空气中,似乎隐隐飘荡着一缕淡淡的酒香和墨香。
祝英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整理了一下因赶路而略显凌乱的衣袍。
上前几步,朝着那安静的茅屋,深深一揖,朗声道:
“晚生上虞祝英齐,冒昧前来,恳请拜见陶潜先生!”
声音在山谷间轻轻回荡,惊起了不远处树枝上的几只寒鸦。
茅屋内,一片寂静。
只有那缕若有若无的酒香,似乎更浓郁了些。
玉兰站在祝英齐身后,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扇半掩的柴扉,心中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