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温家老宅的药味,比往日更浓重了几分。
院子里晒满了各式草药,空气里弥漫着艾叶、苍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气混合的味道。
温家世代行医,自开春时疫传入京城以来,温父就带着温实初日夜为城外百姓施医问药。
如今,温父还在义诊,温实初刚从城外临时搭建的药棚回来,一身疲惫,青布长衫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子和可疑的深褐色污渍。
他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冷水激得他一个哆嗦,勉强驱散了些许困意。
“少爷!少爷!”小厮川柏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脸色因为跑得太急而涨红,“隔壁……隔壁甄府送过来的信!说是从宫里加急送出来的!”
“宫里”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温实初一下,怎么会?难道是嬛儿妹妹出事了?!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劈手夺过那封信,信封素白,上面熟悉的娟秀字迹,正是“温家兄长亲启”。
他的心口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跳得又急又乱,指尖触到信封,竟感觉到一丝异常的潮意?他不敢深想,颤抖着撕开封口。
信纸展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可那信纸……竟是洇着深深浅浅的水痕!好几处墨迹都因此晕染开来,模糊了原本清丽的笔锋。
嬛儿妹妹!怎么会?!她可是在宫里啊!还有惠嫔……嬛儿的好姐妹,她竟也染了时疫,被关在储秀宫!她可是皇上的嫔妃啊!竟也逃不过……
温实初不敢想下去,宫中规矩森严,时疫怎会传入宫中?!
至于太医束手无策?是了,时疫凶猛,宫中那些太医,多为明哲保身之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是开一些药性平稳的太平方子,怎么可能治得了时疫呢……
可……这次患病是惠嫔,那下次又会是谁?会不会……
一想到他的嬛儿妹妹竟身处如此险境,温实初的心就猛的一抽!
他仿佛能看见深宫高墙内,他万分珍重的嬛儿妹妹,是如何强撑着写下这封信,又是如何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击垮,泪如雨下,打湿了信笺。
她在害怕,怕得要命,怕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疫病,怕这深宫的步步惊心,可即便如此,她在信的末尾,竟还强撑着嘱咐自己珍重自身……
“咳!”温实初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涌上,他猛地侧过头,硬生生将那口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心疼!心如刀绞似的疼!这比他自己染上时疫还要难受百倍!万倍!
幸好……幸好嬛儿目前平安无事,可她的好姐妹惠嫔……竟染上了时疫!还被封了宫!这可怎生是好啊!
从前就听说,嬛儿和惠嫔感情甚笃,如今,她该是何等煎熬?何等难受啊!
宫中时疫肆虐,挚友染疫封宫,自己孤立无援……信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甚至能想象嬛儿妹妹写下这些字时,那强撑着害怕的模样,可她,在这样绝望的境地,竟还在担心他这个在宫外的人!
他的嬛儿妹妹!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啊!
温实初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翻了旁边晾晒草药的竹匾,药材洒了一地也顾不上了。
不行!他的嬛儿妹妹需要他!他不能再这样不温不火下去了!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封信,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但很快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川柏!”温实初猛地抬头,眼眶赤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去备马!立刻!”
川柏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少爷?您吩咐!”
“带上能用一月的粮食衣物!还有药材!艾草、苍术、金银花、连翘……有多少拿多少!还有我房里那几本书,特别是讲伤寒疫病的,统统打包!再把父亲新配的那几味猛药,也备上!准备出门!”
温实初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命令。
川柏听得目瞪口呆:“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药棚那边不是刚送过一批……”
“不去药棚了!”温实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手指用力点着北方,“去永平庄!”
“什么?!”川柏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劈叉了,“少爷!永平庄?!那可去不得啊!”
“京外疫情最严重、死人最多的庄子就是那儿了!那地方现在就是阎王殿!进去十个能囫囵出来一个都是祖宗保佑!老爷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不行!绝对不行!太危险了!”
温实初一把攥住川柏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眼神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嬛儿妹妹需要我”的疯狂火焰:“危险?现在哪儿不危险?!”
再危险有嬛儿在宫里危险吗?
他只知道,他快一分,宫里的嬛儿妹妹就少一分危险!
嬛儿妹妹~她明明怕得要死!可她还在信里祝我平安!这要我怎么放的下?!
她身边连个能信得过的太医都没有!她的好姐妹在封宫里生死不知!我在这里隔靴搔痒,慢悠悠地试方子,等到猴年马月?!
她只有我了!我要帮她!哪怕我死!
“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有离病人最近,看得最清,才能最快摸清这病的脉象变化!”温实初语速极快,眼神却异常坚定,“为了这满城的百姓,这永平庄,我去定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回老家去!”
川柏被他吼得脖子一缩,看着少爷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知道再劝也是白搭。
他苦着脸,一跺脚:“得!您是少爷您说了算!我这就去备车!备双份的艾草!您可真是……”
温实初低头,再次看了一眼信中那滴洇开的墨痕,仿佛看到了甄嬛惊惶含泪的眼。
一股巨大的力量涌遍全身,他转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去,背影决绝。
京郊,永平庄,名不符实,如今已是一片炼狱模样。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和一种绝望的气息,简陋的棚户下,躺着许多面黄肌瘦的病人,呻吟、咳嗽、呕吐、哀嚎,混合着死亡和秽物的恶臭,构成一首绝望的交响曲。
温实初和川柏带着几大车物资一头扎了进来,立刻被这炼狱般的景象和气味冲得眼前发黑。
温实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指挥人手腾出相对干净通风的厢房作为诊室和药房。
他换上最粗陋的麻布衣裳,用浸透药汁的布巾蒙住口鼻,一头扎进了病人堆里。
他日夜守在重病人身边,记录每一次高热起伏,观察每一处疹子的变化,尝试着调整药方配伍,困极了就在墙角草堆上打个盹,饿了啃两口冷硬的干粮。
川柏则苦哈哈地负责熬药、分发食物、撒石灰消毒,忙得脚不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