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阁里领下的赏赐,黄澄澄的金子,亮闪闪的绸缎,还有那顶戴花翎,海兰察都叫人仔细收好了,锁进箱子里,像是处理什么烫手的山芋,碰都不愿多碰。参赞大臣、蒙古都统这名头听着唬人,可在北京城这汪深水里,算不得什么大鱼。赐下的宅子他也没去住,依旧窝在驿馆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图个清静,也图个…不起眼。
可他的心,却一刻也静不下来。皇帝那看似随意却洞穿肺腑的问话,和珅那笑里藏刀的拍打和试探,像两根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他的脑仁里,日夜折磨着他。他们肯定知道些什么!关于他这打不死的身子骨,关于他那些“战场奇遇”!
还有身体里那个东西,自打回了北京,虽然没再像战场上那样躁动疯狂,却也未曾真正安分过。夜里,那冰冷的低语依旧会时不时响起,不再是纯粹的杀戮蛊惑,而是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焦躁?警惕?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这座城市的某种古老恨意?
这一切都像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罩在他眼前,让他看不清前路,也摸不着归途。他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看不见的线牵着,演着一出自己都看不懂的戏。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弄清楚,哪怕只能撬开迷雾的一丝缝隙!
他想起了额木格阿玛。老萨满肯定知道些什么,但那太远了。他想起了碉楼里那些冰冷的、能刺痛戾影的符文。这京城,天子脚下,藏着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会不会也藏着些相关的蛛丝马迹?
(驿馆房间内)
海兰察把那沉甸甸的赏银和绸缎一股脑塞进箱子,“砰”地一声合上盖子,利落地落了锁。
“妈的,烫手。”他嘟囔一句,揉了揉阴雨天就钻心疼的左肩。那顶象征荣耀的双眼花翎官帽,被他随手扔在角落,看都懒得看一眼。
(兵部档案房)
几天后,海兰察出现在这里。他穿着那身不大合体的新官服,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个老书吏扶着快散架的眼镜,颤巍巍地搬来一摞落满厚灰的册子:“海…海都统,您…您又来了?这…这都是些陈年旧账了,有啥好看的?”
海兰察绷着脸,粗壮的手指有些笨拙地翻开那脆黄的纸页,眼睛像猎鹰一样扫过密密麻麻的字。
“看看…学习。”他声音沉闷,像敲破锣。
老书吏赔着小心笑:“是是是,大人勤勉。您…具体找啥?小的帮您找找?”
“不用。”海兰察头也不抬,心里却在一遍遍念叨:西山…精怪…符文…附体…他娘的,这都写的啥玩意儿!
(几天后,还是档案房)
海兰察瞅准机会,拦住了那个牙齿都快掉光、耳朵也不大灵光的老典吏,递过去一撮上好的烟叶子。
“老哥,跟你打听个事儿。”他压低声音。
老典吏眯缝着眼,接过烟叶子闻了闻,没牙的嘴咧开了:“哎哟,海大人您太客气了!啥事儿?您尽管问!”
“咱北京城…老辈子有没有传下啥…奇闻?就那种…邪乎的?跟西边那山有关的?”海兰察声音压得更低。
老典吏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他左右瞅瞅,凑近些,声音像漏风一样:“奇闻?有啊…西边那山…老辈子人不叫西山,叫‘困龙岭’…邪性着呢…”
海兰察心里咯噔一下:“咋说?”
“说是底下…压着东西!”老典吏神秘兮兮,“前明那时候就闹腾过…说是有啥‘灵物’能显形,专找八字弱的附身,一附上就搅和得天下大乱…”
“附身?!”海兰察心头剧震,急忙追问,“啥样的灵物?知道叫啥不?”
老典吏却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连连摆手,脸色都变了:“哎哟喂!瞧我这张破嘴!胡咧咧的!喝多了喝多了!大人您全当没听见!没听见!”说完,抱着账本慌里慌张地溜了,活像后面有狗撵。
这条线,像断了,又好像没断。“西山”、“困龙岭”、“附身”…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钉子,钉进了海兰察的脑子里。
(西城根,一个墙皮都快掉光的老茶馆)
海兰察换下那身碍事的官服,穿了件磨得发白的旧褂子,像个老闲汉似的,蹲在墙根太阳底下,要了壶最便宜的茉莉高沫,竖起耳朵听着周围几个老头扯闲篇。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唾沫横飞:“…咱祖上跟着八旗老爷入关那会儿,可就听说了!这西边山里头,它不干净!老名儿叫‘困龙岭’!底下指定压着啥凶玩意儿!”
另一个干瘦老头嗤笑他:“又吹!你见过?”
“我没见过,我太爷爷那辈儿有人见过!”缺牙老头急了,“要不你说,嘉靖爷年间,宫里为啥突然请那么多牛鼻子老道?万历爷为啥几十年窝在西苑里头不上朝?为啥?保不齐就是在镇着啥呢!听说啊,那鬼东西还不止一个!啥稀奇古怪模样的都有!专找人气儿弱的附上,一附上就惹祸!”
海兰察手里的粗瓷茶碗一顿。不止一个?啥模样都有?
(又几日,一个脏兮兮、弥漫着劣酒味儿的小酒馆)
一个穿着油渍麻花破道袍的老道士喝得五迷三道,拍着桌子吹牛:“…尔等凡夫俗子…懂…懂个屁!这四九城…看着光鲜…水深的很!”
旁边几个酒鬼跟着起哄:“张老道,又吹牛逼!你会捉妖还是能拿怪啊?”
老道士醉眼朦胧,舌头都大了:“妖?嘿嘿…那算个球…有些‘东西’…那是…那是跟着国运走的!乱世它就显形,专找倒霉蛋附身…吸的是天下的戾气!怨气!西山…嘿嘿…那地界儿…就是个大口子!”
有人笑着逗他:“啥东西啊?说清楚点!是狐狸精还是黄皮子?”
老道士却猛地一激灵,像是被冷水浇头,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恐惧,连连摇头:“不可说…不可说…说了要倒血霉的…要命…喝酒喝酒!”他慌乱间一抬眼,正好看见人群里死死盯着他的海兰察,那眼神凶得吓人。老道士“嗷”一嗓子,像是见了活鬼,连滚带爬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冲出门去,连宝贝酒葫芦都顾不上捡了。
海兰察想追出去,那老道士却已像耗子一样钻进了小巷,没了踪影。
(驿馆房间,夜)
海兰察躺在床上,瞪着眼看着黑黢黢的屋顶。那些零碎杂乱的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来回碰撞。
“困龙岭…”
“附身…”
“不止一个…”
“跟着国运…”
“吸戾气怨气…”
“西山是个口子…”
他猛地坐起身,额角那道旧疤隐隐发烫,突突直跳。
“西山十戾…”他喃喃自语,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难道说的是…十个?像老子这样被鬼东西缠上的?”
他猛地想起紫光阁里,皇帝那看似随意却锥子一样的问话,想起和珅那笑呵呵拍过来却冰冷滑腻得像毒蛇的手…
“他们知道…他们肯定知道些什么!”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撞进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里,拼命扑腾,好不容易才勉强看清了网上粘着的几根丝,可那只藏在暗处、织就了这一切的蜘蛛,到底在哪儿?到底想干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又过几天,茶馆)
海兰察又坐在老位置,面无表情地喝着没味的沫子茶。旁边两个老头压低声嘀咕。
“听说了吗?和大人府上又添了个西洋来的自鸣钟,啧啧,真阔气…”
“哼!笑面虎!他那点家底怎么来的,谁心里没杆秤?”
“嘘——!小点声!让人听见还想不想活了?…不过你说,他这官运也忒亨通了,是不是有点那啥…太邪乎了?”
“嘘——!别瞎猜!这京城里头,邪乎事儿还少吗?”
海兰察默默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
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看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却只觉得每一道朱门高墙之后,每一条幽深寂静的胡同里,都像藏着看不见的冰冷眼睛和致命的危险。
皇帝、和珅、那些顶戴花翎的权贵…他们在这盘巨大而诡异的棋局里,到底是什么角色?执棋者?还是…也一样是棋子?甚至…他们其中,是不是也有被“附”了的?
想到和珅那眼神,海兰察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寒颤,不敢再深想下去。
查来查去,他像是只摸到了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个小尖尖,知道了这邪门玩意儿可能真的存在,甚至可能有个吓人的名号——“西山十戾”。可水底下那部分到底有多大?具体是哪十种?怎么个附法?有什么目的?那些要命的符文又是怎么回事?皇上和老狐狸们到底在里头扮演啥角色?
这一切,依旧被更浓、更厚的迷雾死死罩着,比金川那呛人的山雾还让人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就像只傻了吧唧撞进蛛网的飞蛾,拼死拼活扑腾,也就弄明白了网上粘了几根毛,可那只藏在暗处的大蜘蛛,在哪儿?啥时候扑下来?根本不知道!
带着满肚子更多更深的疑问和越来越重的不安,海兰察变得更沉默了。他偶尔还会去那些老茶馆蹲着,耳朵依旧支棱着捕捉关于“西山”的只言片语,但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轻易开口打听。
他懂了,有些看不见的线,不能碰。有些秘密,知道多了,真会掉脑袋。
北京城的天空,看来看去还是那片灰蒙蒙的天。可他再看这四九城,却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每一道高墙,每一条胡同,好像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和杀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温热的护身符,又碰了碰额角那道冰凉的疤痕,在这无声却凶险的巨大漩涡边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