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兄妹离开后,江畔公馆那间巨大的客厅,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被暴力撕裂后的真空——空气凝固,时间停滞,连呼吸都成了冒犯。破碎的玻璃碴如星屑般散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每一片都映着吊灯残余的冷光,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殷红的酒渍在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蜿蜒爬行,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与那本被粗暴摊开的旧相册交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荒诞又残酷的现代静物画。画的标题,无声却震耳欲聋——“一个帝国的裂痕”。
秦若菲就坐在这片狼藉的中央,像一尊被抽空灵魂的雕塑。她那只被玻璃划破的手,已被佣人小心翼翼地包扎妥当,雪白的纱布上,渗出点点殷红,如雪地落梅,触目惊心。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空洞地凝望着窗外——那片由无数灯火编织成的虚假星河,倒映在她无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她的心底。
我知道,真正的伤口,不在手上。
在她心里。
在她从小被灌输、被塑造、被供奉如神只的信仰体系里——关于家族的荣耀、父亲的伟岸、继承人的天命。这一切,被史蒂文用一本相册,轻描淡写地,连根拔起。
他没有咆哮,没有威胁,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他只是翻开一页页泛黄的照片,用平静到近乎温柔的语气,讲述了一个被尘封二十年的女人的故事——那个曾与秦振云并肩创业、却被抹去姓名、最终黯然离场的“联合创始人”。而秦若菲,这个被捧上神坛的“唯一继承人”,不过是建立在那个女人痛苦之上的“胜利果实”。
这种摧毁,不是推倒高墙,而是抽走地基。
她赖以站立的世界,在无声中崩塌。
整个下半夜,她一言不发。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像一尊沉默的守夜人。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苍白如纸,任何建议都像在伤口上撒盐。她需要的不是语言,而是时间——从精神废墟中,亲手拾起碎片,重新拼凑出一个能站立的自己。如果她站不起来,别说史蒂文那份悬在头顶的“华尔街礼物”,哪怕一阵微风,都能将她吹散成灰。
我让佣人煮了一壶热茶,碧螺春的清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寒意。我闭目养神,实则大脑如精密仪器般高速运转,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反复拆解、重组、推演。
史蒂文的眼神——冷静、锐利、带着猎人般的耐心,每一个停顿都像在丈量猎物的弱点。
琳达的天真笑容——甜美无害,却句句诛心,像裹着糖衣的毒刃,专挑最柔软的地方刺入。
那本相册——看似怀旧,实则是一份精心策划的“法理炸弹”,直指秦氏集团股权结构中最隐蔽的漏洞:“联合创始人”的法律地位从未被正式注销,这意味着,史蒂文兄妹,理论上,拥有对秦氏帝国发起“合法性挑战”的资格。
还有秦振云那句临终前意味深长的“日月同辉”……究竟是预言?是警告?还是……某种未完成的托付?
无数线索如乱麻缠绕,每一根都牵动着风暴的走向。我知道,在这团混沌背后,藏着一个足以颠覆棋局的真相。但我还缺少那根最关键的线头——那个能将所有碎片串联成完整图景的“钥匙”。
天,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褪去墨色。
第一缕晨光,如淬火的利剑,刺破云梦江上的薄雾,斜斜劈进客厅,将地上的玻璃碴照得熠熠生辉,也将秦若菲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新的一天,来了。带着未知的凶险,也带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那份来自华尔街的“礼物”,随时可能,砸落。
秦若菲,终于动了。
她像一具被重新注入程序的机械人偶,动作精准而僵硬地站起身,走向浴室。水流声哗哗响起,仿佛在冲刷昨夜的污浊与软弱。二十分钟后,门开了。
她走了出来。
一身剪裁凌厉的黑色高定套装,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形;妆容精致无瑕,完美遮盖了眼下的青黑与血丝;发髻一丝不苟,唇色是冷冽的正红。她重新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山女王”,眼神锐利,脊背笔直,仿佛昨夜那个蜷缩在沙发里、眼神涣散的女人,只是我疲惫大脑制造的一场幻觉。
“备车,去公司。”她对我下达指令,声音平稳得像冰面下的暗流,听不出一丝波澜。
“去公司干什么?”我抬眼,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
“开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战鼓擂响,“我要召集所有的律师、公关、财务核心团队!不管史蒂文用什么肮脏手段,我们都必须在第一时间,组织最猛烈的反击!我要让全世界知道,秦氏,不是谁都能碰的软柿子!”
她选择用战斗,来麻痹痛苦。
用喧嚣,来掩盖内心的空洞。
这是强者的本能——在危机面前,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但我知道,这更是一个……濒临崩溃的指挥官,在绝望中发出的自杀式冲锋。
一个头脑混乱、内心撕裂的将军,带着一群对敌人底细一无所知的士兵,冲向一片布满地雷的战场。
这不是勇敢。
这是送死。
“早餐,还没吃。”我没有理会她的命令,自顾自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仿佛昨夜的紧张从未存在。
“我不饿。”秦若菲眉头紧蹙,显然对我的“抗命”极为不满,语气里已带上冰碴。
“你饿。”我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语气平静却不容反驳,“你的胃在抗议,你的大脑在尖叫。一个饿着肚子的指挥官,做不出任何清醒的决策。只会把所有人带进坟墓。”
说完,我径直走向门口,没有回头。
“跟我来。”
秦若菲,愣住了。
她也许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话。从小到大,她是被仰望、被服从、被供奉的“秦家大小姐”。命令?那是她施予他人的特权。
她本能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怒火在胸腔里翻腾。斥责的话已冲到舌尖——
但,看着我那平静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背影。
那到了嘴边的雷霆,竟鬼使神差地,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为什么?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或许是那背影里透出的、一种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笃定?又或许,是昨夜那场崩溃后,内心深处某种本能的、对“指引”的渴求?
几秒钟的沉默,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终,清脆的高跟鞋声,敲碎了死寂。
她,终究,还是跟了上来。
我没有让司机开那辆招摇过市的迈巴赫——那辆象征着秦氏权柄与财富的黑色巨兽。
而是走向车库深处,拉开了那辆落满薄灰的二手大众车门。车身漆面黯淡,轮胎边缘有细微磨损,与江畔公馆的极致奢华格格不入,就像我这个人,始终游离在这个金玉其外的世界边缘。
秦若菲拉开副驾驶车门时,动作明显僵了一下。她那身价值六位数的高定套装,与车内磨损起球的织物座椅、略显陈旧的塑料饰板,形成一种近乎荒诞的视觉冲突。她小心翼翼地坐下,身体绷得笔直,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之物。
我没有解释,发动引擎,车子平稳驶出庄园。
我没有带她去任何一家需要提前一周预约的米其林餐厅,或是能俯瞰全城的云端酒店。
而是拐进了青石市最古老、最市井的腹地——老城区。
狭窄的巷子,两旁是斑驳的老墙和褪色的招牌。早点摊的蒸笼冒着白气,自行车铃铛叮当脆响,穿着睡衣的大爷提着鸟笼慢悠悠踱步,油锅里翻滚的油条滋滋作响,混合着葱花、酱油、煤烟和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没有“秦氏”的阴影,只有最原始、最蓬勃的“活着”的味道。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门口。褪色的蓝布棚子,几张油腻的木桌,几条磨得发亮的长条凳。店门口挂着一块朴素的木牌,三个褪色的红漆字:
——“老王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背心、腰间系着油渍围裙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前,麻利地炸着油条。他抬头看见我,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
“小林!稀客啊!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这么早?”
“王叔,早。”我笑着回应,熟稔地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老样子,两碗咸豆浆,四根刚出锅的油条,再加一笼小笼包,汤多皮薄馅大那种。”
我拉着一脸错愕、眉头紧锁、浑身写满“嫌弃”二字的秦若菲,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桌面油腻得能照出人影,她那价值不菲的爱马仕铂金包放在上面,像一件误入贫民窟的稀世珍宝,滑稽又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