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玥的酣睡不同,秦阳却在简陋的板床上辗转反侧,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伴随着一声接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唉~”
“唉……”
“唉!”
这动静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躺在他身边的隋安儿,起初闭着眼装睡,可那连绵不绝的叹息和床板的呻吟实在扰人清梦。
她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向枕边人紧绷的侧脸轮廓,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轻声道:
“阳哥,你这唉声叹气,是要把屋顶掀了,还是想把玥儿吵醒?这都第几十声了?”
秦阳猛地翻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烦躁:
“睡不着!你别管我,睡你的。”
隋安儿伸出手指,隔着薄被轻轻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肩胛骨,声音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哟,咱们秦大掌柜这是跟谁置气呢?气性这么大?该不会还在琢磨那个送书的刘家小子吧。”
“谁琢磨他了!”
秦阳倏地又翻过身来,动作大得床板吱呀一声惨叫。
他瞪着妻子,声音不自觉拔高,又赶紧压下去,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事的恼羞成怒。
“我就是看不惯那小子!鬼鬼祟祟的,送个礼脸红得像猴屁股,眼神躲躲闪闪,一看就心里有鬼,年纪小,心思倒是不小。”
隋安儿看着丈夫那副如临大敌、仿佛守护珍宝的猛兽般的架势。
她撑起半边身子,伸手覆在秦阳紧握的拳头上,那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的声音温软,带着开解的耐心: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嘛。要我说,咱们该高兴才是。有人喜欢玥儿,不正说明咱家姑娘招人稀罕,是个好姑娘吗?”
“她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秦阳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眼中似有火光。
“正直!善良!心性坚韧得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学东西那股子钻劲儿,比多少男儿都强。”
“她不需要靠别人喜欢不喜欢来证明自己!她秦玥,就是顶顶好的。”
他猛地吸了口气,胸膛起伏,斩钉截铁地说。
“我秦阳的女儿,我养她一辈子!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隋安儿感受到丈夫拳头下汹涌的父爱和那份近乎偏执的守护欲。
她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像安抚一头炸毛的雄狮,声音放得更柔更缓:
“好好好,咱们玥儿自然是顶顶好的,是爹娘的心头肉。”
“可你想想,若她长大了,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无人问津,门庭冷落,那孩子心里该多难受?”
“有人喜欢,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证明咱们姑娘有人欣赏。”
秦阳沉默了,紧绷的拳头在妻子温软的掌心下,终于一点点松开。
月光下,隋安儿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和不舍,那是一个父亲面对女儿悄然长大、即将脱离自己羽翼时最本能的惶恐。
“我就是……”
秦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就是觉得她还那么小。昨天好像还是那个刚出生的小肉团子,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张着小嘴哇哇哭,嗓门却亮得惊人,那哭声……”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
“那哭声,在我听来,竟是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比什么丝竹管弦都好听万倍。”
隋安儿的心也被这回忆触动,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她想起生产那日,耗尽气力,浑身被汗浸透,意识模糊间,突然听到秦阳响亮的哭声,吓得她魂飞魄散,以为孩子出了事。
挣扎着要起来。结果抬眼一看,是秦阳抱着襁褓,低着头,哭的泪流满面。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如此失态,涕泪横流,只为初生的女儿。
当时只觉得好笑又心疼,如今想来,却是心底最柔软的烙印。
“那时候我就知道。”
秦阳的声音仿佛浸在温润的水里,充满了某种神圣的确定。
“我终于有一个真正的家了。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我秦阳的家。一个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爱着我的血脉至亲。”
“不是秦府里那个永远带着假笑、背地里却恨不得我们死的嫡母。”
“不是那些心思歹毒、处处算计的嫡兄庶弟,更不是那个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枉为人父的父亲。”
提及过往,那些深埋的屈辱和恨意再次翻涌,让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隋安儿感受到丈夫瞬间绷紧的肌肉,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紧紧交扣:
“都过去了,阳哥。你看,我们现在有玥儿,有彼此,这就够了。我们在一起,就是家。”
她的声音坚定而温暖,像黑暗中的烛火。
秦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膛的剧烈起伏渐渐平息。
那些不堪的往事褪去,留下的是身边妻子真实的体温。
他反手更紧地握住隋安儿的手:
“是啊,都过去了。”
他低语,声音里带着释然后的疲惫,目光落在妻子月光下柔和的侧脸上,忽然问道:
“安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你们家的小食铺里。”
隋安儿笑了,眼角漾起细细的纹路:
“怎么不记得?你这人,当时傻透了。一进门,也不看菜单,也不看旁人,两只眼睛就直勾勾地钉在我身上,像是要把人看穿个窟窿。”
“我问你要吃点什么,你只会傻愣愣地说‘好,都好’。”
“给你端了碗面,你埋头呼噜呼噜吃完,碗底都刮干净了,人却不走,就杵在那儿,自以为很隐蔽地偷瞄我,其实店里那几个熟客都看出来了,背地里笑话你呢。”
秦阳也忍不住低笑起来,难得的赧然爬上了耳根:
“我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姑娘,笑起来真好看,眼睛亮得像夏夜里的星星,能把人心都照亮了。那碗面是我吃过最香的面。”
“后来你就成了我们铺子最忠实的‘冤大头’。”
隋安儿笑着接话,语气轻快起来。
“天天来,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店里的菜都被你吃个遍。”
“我爹娘都嘀咕,说这秦府的公子哥儿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天天跑我们这小店来吃清汤寡水。”
“那是因为你在啊!”
秦阳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深情。
“只要能看着你,听着你说话,闻着铺子里的烟火气,我就觉得心安。”
“直到那天,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站在你家铺子门口,堵着你”
他顿了顿,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紧张到心脏要跳出喉咙的时刻。
隋安儿的脸颊在月光下也染上了一层薄红,她想起了那个午后。
秦阳涨红着脸,额头全是汗,磕磕巴巴,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心悦”、“想娶”、“一辈子对你好”。
而她,鬼使神差地,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成亲后,我们搬出那个吃人的秦府。”
秦阳的声音充满了怀念,仿佛在抚摸一件珍宝。
“租的那个小院,虽然不大。”
“可是很暖和。”
隋安儿轻声接上。
“每天早上你出门前,总要偷偷亲亲我的额头才走。”
“晚上回来,怀里总揣着点小东西,有时是街角新出的点心,有时是摊子上不值钱但精巧的小玩意。”
“生了玥儿后,你更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捧给她。那日子逍遥快活,心里头是满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两人都沉默下来,任由那短暂却无比珍贵的过往在寂静的夜色中流淌。
简陋的屋子里,只有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月光无声地移动着,将清辉洒在空荡荡的地面。
良久,隋安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飘渺:
“现在想想,以前那些日子像上辈子的事了。那么近,又那么远。”
秦阳的手臂收紧,将妻子更深地拥入怀中,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
他环顾着这间比当年租住的小院厢房还要简陋破败的屋子。
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杂物,语气复杂:
“是啊,很远。不过眼下虽说是为奴为婢,仰人鼻息,但知府大人和夫人,总归不是那等刻意磋磨下人的刻薄主子。”
“我们手脚勤快些,总能吃饱穿暖,不至于冻饿。玥儿也能学点本事,认几个字,识得些草药。”
隋安儿问秦阳:
“阳哥,还是没有打听到春姨娘和熙丫头的消息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深藏的恐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没有。我前前后后托了好几个马帮,也请赵先生(赵明远)托了其他的朋友留心。”
“但军营那种地方,壁垒森严,闲杂人等根本靠近不了。”
他顿了顿。
“至于那些被发配去挖水渠的男丁听说没一个活下来的,都活活累死、病死在河道上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砸在两人心上。
黑暗中,隋安儿没有说话,只是更紧、更紧地回抱住丈夫。
将脸埋进他带着汗味和尘土的胸膛,仿佛要从中汲取支撑下去的力量。
秦阳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死紧,勒得她有些疼,但谁也没有松开。
两颗心在沉寂的暗夜里,隔着薄薄的衣料,沉重地跳动着,共鸣着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与无力。
“世事当真无常。”
秦阳最终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喑哑。
隋安儿在他怀中轻轻点头,脸颊蹭着他粗糙的衣襟,声音闷闷地,却带着一种小草般的韧性:
“是啊,无常。可至少我们还在一起,还有玥儿在身边。前路是黑是白,是沟是坎,谁也看不清。”
“但只要一家人还在一块儿,心还在一处,手还牵着,总能摸索着往前走下去。天亮起来,日子还得过。”
秦阳没有说话,只是将妻子搂得更紧。
他低下头,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熟悉的皂角气息。
许久,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无尽重量的应和:“嗯。睡吧。”
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像两株在疾风骤雨中相互支撑的藤蔓,在冰冷的夜色里传递着微薄的体温和无声的慰藉。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薄云遮住,屋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成为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声响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