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山的田已经被耙得平平整整,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播种。
秦阳站在田埂上,跟着岩帕和几个汉子赤脚踩进齐膝深的泥水里。
秧畦(专门用于培育秧苗的小块平整苗床)已经在田里整理好了,高出水面,土被筛得细细的。
“兄弟,来。”
岩帕朝他招手,递给他一个装着饱满芽种的竹簸箕,“跟着我做。”
只见岩帕抓起一小把带着嫩芽的种子,手腕灵活地轻轻一扬、一抖。
这些金黄的颗粒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均匀地、疏密有致地撒落在湿润的畦面上。
那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秦阳看得仔细,依样画葫芦。
他屏住呼吸,学着岩帕的样子,抓起一把芽种,用力一扬。
结果种子要么是稀稀拉拉撒了一小块,要么就是“噗”地一下,被他用力过猛甩出去一大团,砸在泥水里。
他手忙脚乱地想补救,却越弄越糟,不是撒歪了,就是撒得太密。
旁边一个小伙子看得忍不住“嗤”地笑出声,被岩帕瞪了一眼,赶紧憋住。
岩帕没说话,走过来,耐心地又示范了一遍,强调着手腕的轻柔和抖动的幅度:
“别用死力,像这样……轻轻抖出去……”
秦阳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手臂,回忆着岩帕手腕的弧度。
一次,两次……慢慢地,虽然依旧笨拙,撒出去的种子总算能覆盖住大部分畦面,疏密也勉强看得过去了。
撒完一小片,他又学着岩帕的样子,用手掌或者一个轻巧的小木板。
在撒过种子的地方极其轻柔地压一压,让带着芽的种子能稳稳地接触到湿润的土壤。
最后,再小心翼翼地用草木灰,薄薄地覆盖上一层。
这整套动作下来,需要一直弯着腰,低着头。
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秦阳只觉得腰背酸胀得像要断掉,后颈僵硬得抬不起头。
脸上被晒伤蜕皮的地方,被汗水一渍,又是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秦阳小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一看。
只见一条黑褐色、滑腻腻、手指粗细的软体虫子,正牢牢地吸附在他小腿肚的皮肤上。
是蚂蟥,秦阳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抓。
“别动!”
岩帕几步就跨了过来,一把攥住秦阳的手腕。
“不能扯,这东西狡猾得很。你一扯,它的嘴就断在你肉里了,会化脓烂肉。”
岩帕目光迅速在田埂上扫过,随手从田埂上揪了一大把艾草叶子。
他掏出火折子点燃,将点燃的艾草凑近了秦阳小腿上那条鼓胀的蚂蟥。
艾草烟瞬间将蚂蟥包裹。
蚂蟥的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不过几秒钟,“啪嗒”一声掉落在浑浊的泥水里。
岩帕眼疾手快,一脚狠狠踩上去,用力碾了几下。
“喏,得这样对付它。”
“艾草烟熏它,它自己就松口了。以后记住了,水田里这东西多,别慌,更不能硬扯。”
秦阳看着小腿上那个还在缓缓渗血的小红点,连连道谢:
“多谢岩帕大哥,多谢。”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头晕眼花。
岩帕看了看天色,抹了把脸上的汗,吆喝了一声:
“歇会儿,喝口水。”
秦阳一屁股坐在干燥的草地上,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岩帕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竹筒水壶。
秦阳接过,拔掉塞子,仰起头,咕咚咕咚就灌了起来。
清凉甘冽的山泉水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滋润了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也稍稍驱散了浑身的燥热。
岩帕在秦阳旁边坐下。
他看向水田,水面下,是无数颗沉睡的种子。
“兄弟。”岩帕的声音带着一种期待。
“要是这两季稻真能在咱们佤山生根发芽。”
他顿了顿,像是在想象那美好的场景,黝黑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那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秦阳顺着岩帕的目光望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喉咙有些发紧。
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成功。
这不仅关乎佤山几百口人的温饱,更系着他一家重获自由身的希望。
“嗯,一定能成。”
秦阳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岩帕转过头,看着秦阳忽然咧嘴一笑:“兄弟,京城是个什么样?听说比一百个石城还大?”
京城?秦阳被问得一愣。
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此时在秦阳的记忆里竟很模糊。
他努力地在记忆深处搜寻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京城是很大。城墙很高,房子很漂亮。街上的人多得像河里的鱼,卖什么的都有,热闹极了。”
“可是在那里,什么都得花钱买。喝口水要钱,烧把柴要钱。”
“街上有坐着八抬大轿、穿金戴银的老爷太太,也有蜷在墙角、衣不蔽体、饿得只剩一口气的乞丐。”
岩帕听得入神,浓眉微微皱着,似乎在努力想象那繁华又陌生的景象。他忍不住追问:
“那你觉得是京城好,还是咱们这儿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秦阳脱口而出:“这里好。”
“哈哈哈。”岩帕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好,说得好,我也觉得这里好。咱们佤山,就是最好的地方,是咱们的根。”
笑声过后,岩帕心情极好。
他望着眼前熟悉的梯田和远山,清了清嗓子,竟然开口哼唱起来。
那调子悠扬而古朴,旋律简单而真挚。
秦阳凝神细听,听出岩帕唱的是《撒种歌》。
简单朴实的歌词,却道尽了农人对土地最深沉的爱与最虔诚的祈求。
秦阳也被打动,他学着岩帕的调子,也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愿地里的杂草越长越少,愿我们的谷杆越长越壮……”
他的声音起初还有些生涩,甚至跑调。
但渐渐地,他放开了,声音融入了那古朴的调子中。
就在这时,远处相邻的梯田里,正在劳作的佤族汉子们,似乎听到了这边的歌声。
一个浑厚的嗓音率先应和起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悠扬的《撒种歌》此起彼伏,如同接力般,从一块梯田传到另一块梯田,从山坡下传到山坡上。
歌声汇聚在一起,不再是个体的低吟,而是变成了回荡在山谷间的、充满生命力的合唱。
那饱含着汗水、希望和虔诚的歌声,乘着山风,飘荡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朵之间。
飘荡在层叠梯田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带着佤山农人世世代代最朴素的愿望,直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