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郎中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走到屋檐下,在拉则身边蹲下。
他先伸出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拉则瘦弱的手腕上,屏息凝神,仔细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
阿芝站在角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郎中的动作。
诊完脉,林郎中又轻轻掀开盖在拉则身上的薄被,开始仔细地检查他全身的骨骼。
他的手指力道适中,沿着脊柱、肋骨、盆骨、双腿,一寸寸地按压、摸索、活动关节。
他检查得极其细致,尤其是摔伤过的腿骨和手臂,反复确认。
拉则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林郎中摆布,只有偶尔因为触碰伤处残留的敏感点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才显露出一丝活气。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林郎中终于结束了检查。
他轻轻替拉则盖好被子,站起身,转向一直守在旁边的莫苏,脸上带着思索的神情。
“骨头。”
林郎中缓缓开口,声音沉稳。
“接得很好,没有错位,愈合得也不错。”
听到秦玥的翻译,莫苏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惑取代。
骨头长好了,为什么人还是不能动?
林郎中继续道:
“问题不在骨头上。依脉象和触诊来看,是经脉严重淤堵不通,气血无法下行,尤其是腰脊以下,血脉几乎凝滞。精血无法濡养筋骨肌肉,自然动弹不得。”
他顿了顿,看着莫苏。
“可以用针灸之法,配合舒筋通脉、活血化瘀的汤剂,强行冲开淤塞,引气血下行。或可一试。”
秦玥立刻将这番话翻译给莫苏听。
莫苏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但角落里的阿芝听到秦玥的翻译,尤其是听到要拿针扎自己的儿子,脸上立刻又浮现出不安和怀疑,她忍不住想上前说什么。
莫苏敏锐地察觉到,立刻抬手制止了她,语气斩钉截铁:
“只要有希望,就治!治好了,是神灵保佑,是林先生的大恩。治不好,林先生尽力了,也依旧是拉则的恩人。”
她的话掷地有声,既是说给阿芝听,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说完,莫苏直接看向阿芝:
“你去收拾好拉则的东西。我要把他带回我家去治,在这里不方便。”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阿芝嘴唇动了动,看着莫苏坚决的眼神,又看看儿子苍白的面容,最终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转身进屋收拾去了。
莫苏又对一直好奇跟在旁边的阿依说:
“阿依,跑快点,回家叫你阿达来背拉则。”
“好!”
阿依响亮地应了一声,像只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吉克(阿依的阿达)就跟着阿依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岩桑见状,二话不说上前帮忙。
两个壮实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将拉则从稻草上扶起来。
吉克蹲下身,岩桑将拉则稳稳地放到吉克宽阔的背上。
阿芝红着眼睛,拿出一条长长的粗布巾,仔细地将儿子牢牢地固定在吉克背上,害怕他掉下来。
她又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几套拉则的衣服和一袋玉米糁以及几块腊肉。
做完这一切,阿芝就呆呆地站在自家院门口,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目送着莫苏、林郎中一行人,以及她背在别人身上的儿子,渐渐消失在寨子的小路尽头。
回到莫苏家,吉克将拉则背进一间通风、干燥的偏房,轻轻放在铺着干净草席的木板床上。
林郎中则带着秦玥跟着莫苏去看看她的草药房,重点寻找几味舒筋活络、活血化瘀的药材。
阿依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黏在秦玥身边,她对这个漂亮又懂医术的姐姐充满了好奇和亲近。
莫苏的草药房就在主屋旁边,是一间独立的小木屋。
一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草木清香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但收拾得很整齐。
墙上挂着成捆的干草药,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簸箕,里面晾晒着各种形态的根茎、叶子、果实。
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新鲜的,带着泥土的植株。
“先生问,有没有舒筋通脉的草药可用。”
秦玥对莫苏解释道。
莫苏点点头,示意秦玥可以自己看看。
林郎中沉吟了一下,忽然开口考校秦玥:
“玥儿,背一个常用的舒筋活血汤方剂给我听听。”
秦玥愣了一下,随机立刻收敛心神,仔细回忆着医书上记载的方子。
稍作思索,便清晰地背诵道:
“舒筋活血汤:羌活三钱、防风三钱、荆芥三钱、独活三钱、当归六钱、续断六钱、青皮五钱、牛膝六钱、五加皮六钱、杜仲六钱、红花三钱、枳壳五钱。”
她背得流畅,药名和分量都准确无误。
林郎中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嗯。你且看看莫苏这里,有没有这几味药。”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稚嫩、带着明显爨族口音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响了起来:
“羌……羌活……三、三钱,防风……三钱,荆芥……三钱,独活……三钱,当归……六钱,续断……六钱,青皮……五钱,牛膝……六钱,五加皮……六钱,杜仲……六钱,红花……三钱,枳壳……五钱。”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林郎中和秦玥同时惊讶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正是一脸天真、眨巴着大眼睛的阿依。
她竟然把秦玥刚刚背的,极其拗口又包含了许多陌生汉话药名和分量的方剂,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虽然发音有些生涩,但药名顺序和后面的用量,竟然丝毫不差。
秦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蹲下身,平视着阿依,惊喜地问:
“阿依?你听一遍就记住了?”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微微提高。
阿依看着秦玥惊喜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得意。
她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我很厉害吧”的神气劲儿。
秦玥又惊又喜,忍不住轻轻捏了捏阿依光滑的小脸蛋:
“阿依,你是个小天才呀。”
为了验证,秦玥想了想,又快速背诵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方剂:
“身痛逐瘀汤:秦艽一钱、川芎二钱、桃仁三钱、红花三钱、甘草二钱、羌活一钱、没药二钱、当归三钱、灵脂二钱、香附一钱、牛膝三钱、地龙二钱。”
这次,阿依听得很认真。
秦玥话音刚落,她就迫不及待地复述道:“秦艽……一钱,川芎……二钱,桃仁……三钱,红花……三钱,甘草……二钱,羌活……一钱,没药……二钱,当归……三钱,灵脂……二钱,香附……一钱,牛膝……三钱,地龙……二钱。”
虽然还是有些磕磕绊绊,但药名的顺序和分量,依旧准确无误。
这下连一向沉稳的林郎中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目光在阿依身上停留了许久。
秦玥开心极了,一把将阿依抱了起来转了个小圈:
“天哪!阿依!你真的太厉害了!”
阿依在秦玥怀里咯咯地笑着,等她放下自己,才歪着小脑袋,用爨语天真地说:
“我只是学姐姐说话呀,像山雀学百灵鸟叫。”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对自己的“天赋”似乎毫无察觉。
草药房里,混合的药香似乎都因为这意外的发现而变得格外清新。
莫苏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聪明伶俐的小孙女,又看看满脸惊喜的秦玥和目露奇光的林郎中,脸上露出了欣慰又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