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没有再说话,一个字都没有。
和这种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惜将整个寨子的利益和未来都踩在脚下的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他拉着吉克的手臂,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兹莫一眼,也没有道别。
兹莫看着两人决绝离去的背影,沉默的灌下一杯酒。
山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平息两人胸中的怒火。
一路沉默,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吉克粗重的喘息声在寨子里回响。
回到家中,林郎中正在教阿依写字,莫苏则在整理晒干的草药。
看到秦阳和吉克怒气冲冲地回来,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讶地看向他们。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莫苏放下手中的草药,关切地问。
吉克再也忍不住了,几步冲到母亲和林郎中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
“阿嫫!莫色尔古他……他不是人!他是豺狼!是毒蛇!”
他激动的将兹莫的话一股脑儿地吼了出来。
“……他要把我们整个寨子都变成他家的奴隶!”
吉克吼完,眼睛通红,拳头捏得死紧。
莫苏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温和慈祥一点点褪去,留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切的寒意。
她原以为兹莫只是功利心重了些,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心思竟已狠毒贪婪到了如此地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争权夺利,这是要将整个爨寨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郎中听完,眉头紧锁,眼中也满是凝重和厌恶,他沉声道:
“竟有这等事?此人真是利欲熏心,丧心病狂!”
吉克喘着粗气,急切地对母亲说:
“阿嫫!我们不能让他得逞!我现在就去告诉毕摩!告诉寨子里所有的族人!让大家看看他的真面目!把他赶下台!”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站住!”一直沉默的秦阳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有力,拉住了吉克躁动的脚步。
吉克猛地回头,不解地看着秦阳:
“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他胡作非为吗?!”
秦阳走到吉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点:
“你以为,兹莫敢当着我们的面说出这番话,是为什么?”
吉克一愣:“他……他狂妄自大,以为我们拿他没办法。”
“不。”秦阳缓缓摇头。
“他不是狂妄,他是有恃无恐。他既然敢说,就不怕我们去告诉毕摩,甚至不怕我们去告诉族人。”
吉克更加困惑了:“为什么?毕摩是寨子里最公正的人,他……”
“公正?”秦阳嘲讽一笑,打断了吉克的话。
“如果毕摩和他不是一路人,你觉得兹莫会这么放心大胆地说出来吗?他就不怕毕摩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
秦阳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吉克头上,让他激愤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和难以置信。
莫苏此时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和苍凉:
“秦阳说得对。吉克,你想想,兹莫说要朝廷承认他世袭罔替,要所有人都听他的,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毕摩的神权地位,也要屈从于他的世俗权力之下,毕摩会甘心吗?除非……”莫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除非,他们之间,早已达成了某种交易。”
林郎中在一旁微微颔首:“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能让毕摩甘愿屈居人下,这‘利’,必定不小。”
吉克如遭雷击,喃喃道:
“交易?利?毕摩……毕摩家可是世袭的!他可是神明的使者!他怎么会……”
“世袭的祭司,也是人。”莫苏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单纯耿直的儿子,语气带着无奈。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逃不开钱粮二字。”
“你们想想兹莫的话。他说,只要孙知府答应他的条件,他就把爨寨种出来的所有两季稻全部交给孙知府。”
秦阳明白了莫苏的意思,他接着说:“他说的是孙知府,而不是石城知府。”
“孙知府不可能永远待在石城,等他因推广两季稻增加石城税收有功,高升到其他地方任职,兹莫一定不会再将所有收获都交给新知府。他到时只需要交和其他部落一样数量的稻种,剩下的就能据为己有。”
秦阳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这些稻种,他可以高价卖给其他寨子,或者和毕摩家平分。”
“一半稻种可不是小数目,足够让任何人动心了。”莫苏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尤其是对于毕摩家这样地位尊崇却又不是十分富足的神职家族来说,这几乎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兹莫承诺给毕摩家分一杯羹,换取毕摩在神权上的支持,来压制寨民的不满。这,很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交易。”
吉克听着母亲和秦阳抽丝剥茧的分析,只觉得浑身冰凉,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心中那个公正、神圣、代表着神明意志的毕摩形象,轰然倒塌。
原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连世代供奉的神明,也可以被利用、被交易。
“不……我不信……毕摩他……”
吉克痛苦地摇着头,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幻灭。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推测。
“孩子,”莫苏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中不忍,但还是狠下心道。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事实往往比我们想的更丑陋。你若不信,就去毕摩家走一趟吧。”
吉克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好!我去!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身就冲出了家门。
莫苏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坐了下来。
秦阳看着外面宁静祥和的寨子,眼神复杂。
权力和贪婪的阴影,似乎已经笼罩了这个山寨。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已经黑了,吉克却一直没有回来。
几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火塘边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终于从外面传来。
吉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扶着门框,低着头,肩膀垮塌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月光照在他身上,投下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和麻木。
他看着母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苦涩的嗤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他怎么说?”莫苏轻声问,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吉克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失望和冰冷,声音干涩而绝望:
“毕摩没见我,让他的儿子来告诉我。如果我能劝动阿嫫,让你也支持兹莫,那么将来的钱财稻谷三家可以平分。”
毕摩的儿子,如此赤裸地说出了“三家平分”,这无疑彻底证实了秦阳的推测,毕摩早已和兹莫沆瀣一气。
吉克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靠在了门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外的黑暗,再也没说一句话。
巨大的背叛感和对未来的绝望,几乎将他击垮。
莫苏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如刀绞。
她强压下心中的悲凉和愤怒,走到吉克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臂:
“好了,孩子,今晚什么都别想了,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带秦阳去摘花呢。”
爨寨的天空或许已经变了颜色,但日子,还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