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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国策马扬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靠山屯那泥泞狭窄的屯口土路尽头,连同着陈大雷、李铁牛和两匹驮马搅起的最后一点尘烟,也被初春清冽的晨风悄然抹去。

屯子仿佛被骤然抽走了某种支撑的筋骨,陷入一种空落落的静寂。老支书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烟锅里的灰烬簌簌落下,砸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坷垃上。他浑浊的目光望着空荡荡的屯口,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如释重负与难以言说的沉重。他抬起穿着破棉鞋的脚,用力碾了碾地上那几片被马蹄踏得稀碎的枯叶,像是要把某种不安和离愁彻底踩进土里。“都回吧,回吧!该干啥干啥去!开春了,地里的活计不等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粗粝,驱散了凝滞的空气。

刘寡妇下意识地抬手,用粗糙的袖口擦了擦眼角,那里其实并无泪水,只有一种长久凝望后留下的干涩与茫然。她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自己的院子,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其他几个默默相送的村民也无声地散开,各自归家,将那份沉甸甸的离别暂时封存,只留下屯口那几道新鲜凌乱的马蹄印,深深浅浅地烙印在正在缓慢苏醒的冻土之上,无言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远行。

看青棚低矮的门框下,苏禾的身影早已不在。

棚内,火塘里的余烬顽强地散发着最后一丝暖意,光线透过糊了新纸的格子窗,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几何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尚未散尽的药草苦涩清香,与残留的小米粥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家”的味道,只是这味道里,少了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和年轻躯体散发的温热。

苏禾坐在炕沿边那个陆建国坐过的小马扎上,姿态与儿子养伤时她编织蝈蝈笼时一般无二。只是此刻,她手中没有篾刀竹篾,只有一件陆建国换下来的、沾着暗沉血渍和泥污的破烂军装上衣。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骨针,引着坚韧的麻线,正就着窗口透入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衣服肩头一道被树枝或弹片刮开的巨大裂口。

她的动作极其平稳、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针尖穿透厚实粗糙的棉布,发出细微的“噗嗤”声,麻线被稳稳地拉紧,每一针的间隔都精确得如同丈量。阳光落在她花白的鬓角,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落在她布满岁月刻痕却异常稳定的手上,没有一丝颤抖。她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尊古井,深潭般的眼底波澜不惊,仿佛方才那场牵动整个屯子心绪的离别从未发生,仿佛她只是在完成一件日复一日的寻常家务。

然而,那件摊在她膝上、沾着儿子血迹和战场硝烟气息的破旧军装,却无声地诉说着一切。针线穿梭,仿佛在缝合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也在缝合一个母亲心中看不见的裂隙。

算筹静静地躺在药箱最底层,归匣无声。此刻,唯有这无声的针线,在晨光中穿引着时间,也穿引着相隔千山万水的母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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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碎北国冻土残留的冰碴,卷起一路烟尘。陆建国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刻意挺直了脊背,将左臂的伤口隐藏在宽大军装袖管的阴影里,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钝刀在骨头上刮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又被迎面扑来的冷风迅速吹干。

陈大雷和李铁牛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目光不时掠过陆建国略显苍白的侧脸和那刻意保持的、近乎僵硬的坐姿。两人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却谁也没有开口劝阻。他们明白,这位年轻的战友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宣告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队”姿态。

路途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漫长。驮马的蹄声单调地敲打着寂静的旷野,卷起的尘土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迷蒙的轨迹。陆建国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控缰上,不去想靠山屯晨雾中那瘦小而坚韧的身影,不去想胸口贴身口袋里那包带着娘指尖微凉和苦涩清香的药粉。

然而,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眼前不再是荒凉的田野,而是看青棚里氤氲的药香,是娘在光影里专注编织蝈蝈笼时低垂的侧脸,是她将药包塞进自己口袋时那不容拒绝的、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还有她深潭般平静目光下,那几乎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用未受伤的右手,隔着厚厚的军装布料,按了按左胸的位置。那包小小的油纸包紧贴着心脏,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微痛和暖意。仿佛娘那双能抚平伤痛、也能拨动无形算筹的手,正隔着千山万水,稳稳地按在他的心口,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三天一换。”娘平淡的话语在耳边清晰回响。这简单的四个字,此刻成了支撑他挺过这段艰难归途的唯一信念。他必须完好地回到部队,必须活着,才不负这胸口沉甸甸的、用命换来的“药”,不负娘那深藏于无波古井下的惊涛骇浪。

马蹄声踏碎了回忆的涟漪,前方,营区熟悉的轮廓终于在苍茫的暮色中浮现。了望塔的剪影,铁丝网冰冷的反光,营房排列的肃穆线条……一股属于军营特有的、混杂着钢铁、机油、汗水和纪律的冷硬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人从离别的温情与伤痛中剥离,重新投入现实的寒流。

归途的终点到了,但另一场无形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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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区大门在沉重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哨兵持枪肃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风尘仆仆的三人两骑。例行检查简短而冰冷,当哨兵的目光落在陆建国左臂明显不自然的姿态和苍白的脸色时,微微停顿了一瞬,但并未多问,只是抬手示意放行。纪律的冰冷触感,瞬间取代了归途上那点微弱的暖意。

陆建国三人牵着马,踏着营区硬实的水泥路面,走向团部。沿途遇到的零星战士,目光中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距离感。任务逾期未归,身负不明伤势,这些本身就是需要解释的“问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团部值班室的门敞开着,透出明亮的灯光和一股淡淡的劣质烟草味。值班参谋姓张,是个方脸阔口、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正俯在桌上处理文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目光如探照灯般扫了过来,在陆建国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报告!”陈大雷上前一步,声音洪亮,打破了室内的沉闷,“侦察班陈大雷、李铁牛、陆建国,执行渗透侦察任务完毕,请求归队!”他刻意省略了王强的名字和陆建国受伤的具体细节。

张参谋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的视线在三人疲惫的面容和陆建国刻意挺直却难掩虚弱的身形上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陆建国脸上。

“任务报告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陈大雷立刻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任务报告,双手递上:“报告参谋,任务报告在此。我方成功渗透至敌后预设坐标点,完成地形测绘及火力点标注,遭遇小股敌人巡逻队发生交火,击毙三人,我方……王强同志腿部负伤,已由地方公社卫生所转送师部医院。陆建国同志在掩护撤退时左臂被流弹擦伤,经地方群众简单处理,现已无大碍。”

“擦伤?”张参谋接过报告,并未立刻翻看,目光锐利地钉在陆建国的左臂上,“陆建国,把袖子卷起来。”

命令简洁,不容违抗。空气瞬间凝滞。

陆建国心头一凛,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沉默地抬起右手,用牙齿咬住左臂那过于宽大的袖口边缘,用力向上卷起。动作牵扯到伤口,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角的冷汗瞬间密集,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发出一丝声响,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染血的、略显肮脏的绷带暴露在值班室刺眼的灯光下。绷带包扎的手法带着一种原始的生疏感,显然不是出自专业医护人员之手。张参谋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眼神变得更加严厉。

“这叫‘擦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质疑,“包扎如此草率!卫生员呢?立刻去卫生队彻底检查处理!任务逾期、擅自行动、伤员处置不当……陈大雷,你们班的问题很严重!”他的目光扫过陈大雷和李铁牛,“归队后,禁闭三天,深刻反省!陆建国,伤情稳定后,单独向我报告任务全过程细节!现在,立刻去卫生队!”

冰冷的命令如同铁锤砸下。禁闭、反省、单独报告……每一个词都蕴含着后续严厉审查的可能。任务虽然完成,但过程显然充满了不被认可的“变数”,尤其是陆建国这身伤和“地方群众”的介入。

陈大雷和李铁牛挺直腰板应道:“是!”眼神中却难掩沉重。陆建国放下卷起的袖子,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再次感受到胸口那包药粉硬实的棱角。娘的药在身,娘的算筹在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痛楚和面对审查的不安,同样挺直脊背,沉声应道:“是!”

他没有立刻解释,也没有争辩。军营的纪律如同寒铁,此刻任何多余的言语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带来更深的猜忌。他需要时间,需要伤口愈合的力量,也需要在娘那无声的“算筹”智慧指引下,找到应对这场“暗涌”的最佳方式。他转身,迈着尽可能平稳的步伐,在张参谋审视的目光中,和陈大雷、李铁牛一起,走向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卫生队。每一步,左臂的伤口都在叫嚣,胸口那包小小的油纸包,却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磐石,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沉静的定力。算筹无声,烽烟暂歇,但军营的寒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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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的春天,来得迟缓却坚定。屯口马蹄踏出的深痕,被几日暖阳和几场细密的春雨悄然抹平,融入了翻浆的泥泞。屯子里那股因离别和风波而凝滞的空气,也如同解冻的溪流,在春耕的忙碌中重新活泛起来。

老支书重新扛起了生产队长的担子,吆喝声在清晨的薄雾里格外响亮:“都麻利点儿!节气不等人!二道梁子那片坡地,今儿个必须把茬子刨完!赵老栓,你带人去西沟把去年淤的水渠清一清!刘家媳妇,领着妇女队把选好的苞米种再筛一遍,瘪子一粒都不能要!”

屯子里重新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嘈杂:铁锹锄头撞击冻土的闷响,老牛拉着犁铧的喘息和吆喝,女人们选种时的絮语和偶尔爆发出的清脆笑声。泥土解冻后的湿润气息、牲畜粪便的气味、草木萌发的新鲜味道,混合在微凉的春风里,是屯子一年初始的希望。

苏禾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寻常的轨道。看青棚里,药香依旧,但不再是为救命的煎熬,而是日常晾晒草药的淡淡芬芳。她依旧沉默寡言,步履平稳地穿梭在屯子与她那片小小的药圃之间,偶尔被刘寡妇或别的妇人叫住,询问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她便用最简洁的话语指点一二,或是从藤条药箱里包一小撮对症的干草药递过去。无人再敢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敬畏沉淀在眼神深处,化作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任。

然而,平静之下,并非全无痕迹。

屯西头,王翠花那间低矮的泥坯房,成了屯子里挥之不去的阴影。门扉紧闭,窗户被破席子堵得严严实实。偶尔,门缝里会传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痴笑,或是陡然拔高的、充满惊恐的尖叫,划破屯子午后的宁静,让附近干活的人心头一悸,面面相觑,随即又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手中的农具,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不祥的声音隔绝在外。赵老栓彻底没了往日队长的威风,腰背佝偻得更厉害,每日沉默地跟着下地干活,收工后也只是闷头回家,对那个疯了的妻子不闻不问。王翠花成了屯子里一个活着的警示,无声地提醒着那场已经“盖棺定论”的风波背后,可能潜藏的、未被言说的秘密和她发疯前那句令人心悸的“他回来了”。

这天晌午,日头暖融融地晒着。苏禾正蹲在自家院墙根下,整理着刚从药圃采回的几株还带着泥土气息的柴胡。阳光落在她枯瘦却灵巧的手上,落在那些根须虬结的草药上。

“苏禾婶子!”一声带着喘息的呼唤传来。

苏禾抬起头,见是刘寡妇的儿子,一个十二三岁、名叫石头的半大孩子。他跑得小脸通红,额头上满是汗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

“娘…娘让我给您送点东西!”石头跑到近前,呼呼喘着气,把那个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苏禾手里。布包温热,散发出一股新鲜玉米面烙饼的甜香。

“娘说,谢谢您上次给的那个…那个治拉肚子的草根,弟弟吃了就好了!这是今早新烙的,您尝尝!”石头说完,不等苏禾反应,又像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跑了。

苏禾拿着那温热的布包,站在原地。深潭般的目光落在布包粗糙的纹路上,又缓缓移向屯西头那间死寂的泥坯房。王翠花那晚惊恐扭曲的脸庞和那句“他回来了”的尖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温热的表面。然后,她转身,走回看青棚,将布包放在炕沿上。她没有立刻去吃那饼,而是走到墙角,打开了那个破旧的藤条药箱。她没有去碰最底层油布包裹的匕首和归匣的算筹,而是在中间一层,拿起几根晒干的、颜色深褐的根茎——那是宁心安神的远志。

她枯瘦的手指捻动着这几根其貌不扬的草药,动作平稳,眼神却比平日幽深了几分。片刻后,她取过一张干净的油纸,将这几根远志仔细包好,系紧。然后,她拿起炕沿上那包尚带余温的玉米饼,步履平稳地走出了看青棚。

她没有走向刘寡妇家,而是径直走向屯西头那间被阴影笼罩的泥坯房。

泥坯房前一片狼藉,门口扔着些不知谁家施舍的、早已冰冷的残羹,散发着隐约的馊味。苏禾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屋内静悄悄的,仿佛刚才那声尖叫只是错觉。

苏禾没有敲门,也没有呼唤。她只是弯下腰,将手中那包温热的新鲜玉米饼,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还算干净的门槛旁边。然后,她直起身,又将那个包着远志的小油纸包,压在了玉米饼的上面。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只是路过放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她转身,沿着来路,步履依旧平稳地往回走。深潭般的眼底,倒映着屯子里忙碌春耕的景象,也映着身后那扇紧闭的、死寂的门扉。阳光落在她花白的鬓角,也落在那包放在疯妇门前的、带着暖意的食物和安神的草药上。

算筹无声,归于匣中。但属于一个医者的“算”,对生命本身的关照与平衡,从未停止。药香弥漫,春耕继续,而那扇紧闭的门后,是依旧混沌的黑暗,还是终将被一丝微弱暖意撬开的缝隙?无人知晓。苏禾的身影融入屯子忙碌的底色,如同她来时一样安静,只留下门槛旁那两份小小的、沉默的馈赠,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散发着属于人间的、微弱却坚韧的温度与苦涩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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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部卫生队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酒精混合的刺鼻气味。光线惨白,照在冰冷的器械和不苟言笑的医护人员脸上。陆建国躺在靠墙的一张简易行军床上,左臂的袖子被剪开,染血的旧绷带被小心翼翼地揭下。伤口暴露在空气里,狰狞的皮肉翻卷着,边缘泛着不健康的潮红,深处仍有隐约的炎症渗出。

戴着口罩的卫生队长姓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医。他眉头紧锁,用镊子夹着浸透消毒药水的棉球,动作麻利却毫不温柔地清理着创面。药水刺激着暴露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陆建国死死咬住后槽牙,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的军装,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但他硬是没让喉咙里泄出一丝呻吟,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处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伤得不轻!拖得太久了!”孙队长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带着严厉的责备,“看看这感染!再晚两天,你这胳膊还要不要了?地方上的人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伤也敢随便处理?简直是胡闹!”他一边训斥着,一边手脚麻利地重新清创,撒上部队用的消炎药粉,换上干净雪白的绷带,动作专业而利落。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陆建国紧绷的神经。每一次清创棉球的触碰,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就在意识被痛苦撕扯得有些模糊的边缘,他感到胸口被军装和衬衣紧紧压着的那一小块硬物——娘给的药包。那硬实的棱角隔着布料,清晰地抵在皮肉上,仿佛带着某种温润的力量,透过皮肤,渗入血脉,奇异地中和着伤口的灼痛,带来一种近乎清凉的抚慰感。更重要的,是药包的存在本身,像一枚无声的符咒,一个来自生命源头的锚点,将他濒临溃散的意识牢牢地定住。他仿佛又看见了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能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力量。

“好了!”孙队长最后打了一个利落的结,“每天按时来换药!这只胳膊暂时别用力!再让我发现你乱动,看我不把你绑床上!”他严厉地瞪了陆建国一眼,收拾器械转身离开。

处置室只剩下陆建国一人。剧痛稍缓,但伤口依旧一跳一跳地闷痛着,身体因为方才的忍耐而脱力般虚弱。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着,汗湿的军装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他费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探进左胸最里层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被体温焐得微热的油纸包。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了出来。油纸包裹得严实,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娘指尖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与泥土的气息。他凝视着这小小的纸包,如同凝视着娘沉默的身影。没有犹豫,他解开系着纸包的麻绳,按照娘“三天一换”的叮嘱,用牙齿和右手配合着,艰难地撕开自己左臂上刚刚包扎好的、雪白的绷带一角。

孙队长撒上的白色消炎药粉下面,伤口依旧狰狞。陆建国屏住呼吸,右手微微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将油纸包里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苦涩清香的药粉,均匀地抖落在伤口深处和边缘。药粉接触到创面,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随即是一种奇异的、如同干渴大地吸吮甘霖般的舒缓感,仿佛伤口深处那焦灼的火焰被一点点浇灭、抚平。

他笨拙地重新将绷带包扎好,动作远不如孙队长利落。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大汗,疲惫不堪。他将那个已经空了一小半的油纸包重新系好,珍而重之地放回贴身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重量和气息再次回归。

靠在冰冷的墙上,陆建国缓缓闭上了眼睛。左臂伤口的剧痛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温和的力量包裹着、安抚着。娘的药粉在起作用,娘的“算筹”仿佛在无形中运转,为他化解着眼前的伤痛,也为他筹谋着即将到来的、更为严峻的审查。

此刻,千里之外的靠山屯,看青棚里,苏禾缝补完了那件破旧军装上最后一道裂口。她拿起剪子,仔细剪断线头,将衣服抖开,对着窗口的光线看了看。针脚细密整齐,裂口被完美地缝合,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痕迹。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补好的地方,动作轻柔,如同抚过儿子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颊。

她将补好的军装仔细叠好,放在炕头。然后,她又拿起了针线筐里另一件需要缝补的旧衣。深潭般的目光落在跳跃的针尖上,平静无波,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军营处置室,落在了那个正靠墙喘息、胸口紧贴着她所予“药石”的年轻身影上。

针尖穿透粗布,麻线无声穿引。一针,一线。

看青棚的晨光里,军营的寒壁下。

针线无声,连接着两地烽火,也连接着母子心头,那份超越言语、无需算筹、早已融入骨血的深沉牵念。药在身侧,算筹归匣,唯余这无声的针线,在时光里坚韧地穿梭,缝补着离别的伤口,也缝补着乱世里一份微小却不容摧折的安宁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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