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一次为约。
这成了明玉在这片死寂雪原上唯一的时间刻度。每一次光暗轮转,都意味着新一轮“石屑税”的缴纳,以及随之而来的、短暂而危险的“蚀力使用权”。
日子在一种极端枯燥、痛苦却又不得不全神贯注的循环中缓慢流逝。
明玉仿佛成了最原始的佃农,而她的土地,便是那块日益斑驳的“未烬”岩石和周围的碎屑。她的工具,是自己残破的身体、稀薄的鲜血和濒临枯竭的精神。她的产出,是那勉强维系平衡的深色石屑粉末,以及从毁灭边缘抢夺回来的、微不足道的莹白生机薄片。
每一次采集岩石碎屑,她都更加小心翼翼。那岩石经过多次刮凿撬取,表面的灵性已几乎耗尽,只剩下更深层的、更加坚硬却也更难汲取能量的部分。她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收集到足够“一捧”的份量。
每一次“提纯”,都是对精神和血液的双重消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随着鲜血一同滴落,融入那冰冷的石屑中。契约的抽取感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存在,虽然那每日反馈的一丝本源寒气能稍作缓解,却无法真正弥补根本的亏空。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因为持续的专注和意志的锤炼,反而透出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锐利。
每一次引导蚀力,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三息的时间短暂得如同错觉,她必须在这极致的瞬间,精准地完成能量的牵引、混合与符号绘制。失败率依旧不低,一旦失控,散逸的蚀力便会反噬自身,在她左手上留下新的焦黑伤口,久久难以愈合。那只手如今已是伤痕累累,指尖发黑,动作也变得有些僵硬迟钝。
但她的技巧,也在这一次次的极限操作中,被迫提升着。对“捕痕诀”的理解越发深刻,虽然依旧残缺,却已能进行一些更精妙的微操。引导符号绘制得越发流畅,能量糅合的过程也更加高效。产出的莹白薄片,从最初的米粒大小,渐渐能偶尔出现指甲盖般的成果,其中蕴含的生机之力也略微浓郁了一丝。
这些薄片,被她悉数用于苏禾身上。
效果是缓慢却真实的。
苏禾左臂那干瘪灰败的色泽,停止了恶化,甚至在一些敷料最厚的地方,那可怕的死灰色似乎淡化了极其细微的一丝,隐约能看到底下苍白却属于活人的皮肤底色。锈针周围那如同树根般盘踞的暗红细线,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给人以蠕动蔓延的活物之感,更像是凝固的、失去活力的疤痕。
最重要的是,她的呼吸变得更加平稳悠长,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令人心惊胆战。偶尔,在明玉为她敷上最新鲜的薄片时,她的睫毛会极其轻微地颤抖一下,或者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舒缓的叹息。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是支撑明玉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她甚至开始尝试,将每日积攒下的、最微薄的一丝丝本源寒气,不是用于缓解自身,而是小心翼翼地渡入苏禾眉心,希望能温养她受创的神魂。
这个过程比引导蚀力更加困难,那本源寒气虽被承诺“无害”,但其本质依旧偏向死寂,需要极其精妙的控制才能转化为一丝滋养。十次中往往只能成功一两次,效果微乎其微。
但明玉乐此不疲。
然而,在这看似逐渐“好转”的循环之下,冰冷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上交石屑粉末后,远处废墟那暗红的搏动,就会变得更加凝实一分,散发出的气息也越发深沉和具有压迫感。那存在正在以一种稳定的速度,恢复着,壮大着。
它履行着契约,精准地控制着锈针的活性,反馈着寒气,甚至对明玉提高制造薄片的效率乐见其成。
但这种“守约”,恰恰是最令人不安的。
它就像一位极有耐心的猎人,不疾不徐地收拢着套索,享受着猎物挣扎带来的乐趣,并确信最终的胜利必将属于自己。
明玉毫不怀疑,一旦这存在恢复到某种程度,或者认为她失去了价值,这看似“公平”的交易会瞬间被撕毁,等待她们的将是更加绝望的结局。
此外,另一个发现也让明玉心生警惕。
随着她每日提取石屑,那块“未烬”岩石上的那个符号,以及周围那些古老的刻痕,似乎正在加速变得模糊。
并非自然的风化,而更像是……能量的彻底流失。仿佛她每一次的刮取,都在抽干这块岩石最后一点“未烬”的本源。
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这块岩石就将彻底化为凡石,再也无法提供任何特殊的碎屑。
而到了那时,她拿什么去交“税”?又拿什么来制造对抗蚀力的薄片?
危机只是被延缓,从未被解除。资源的枯竭肉眼可见。
必须找到新的出路!
这个念头驱使着明玉,在每日重复的劳作间隙,开始更加仔细地勘察周围的环境。
她以岩石为中心,逐步扩大搜索范围,忍着虚弱和寒冷,仔细观察着雪地、冰层、乃至任何可能不同的地貌。
她运用起“捕痕诀”中感知能量流动的技巧,虽然粗浅,却也能模糊地察觉到环境中那些细微的、“痕”的差异。
大部分区域是死寂的,只有冰雪的寒冷和大地的沉厚。
但偶尔,她也能发现一些极其微弱的能量残留痕迹——
比如某些背风处的积雪下,会有一小片区域的寒意格外凝练持久,仿佛曾有什么极寒之物在此停留过。
又比如某些岩石的裂隙中,会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与那锈针蚀力同源却更加古老的腐朽气息。
甚至有一次,她在一处低洼地,发现了几片焦黑如炭的、却依旧散发着微弱炽热余韵的土壤,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些发现让她意识到,这片雪原并非看上去那么“干净”。在看不见的层面,似乎残留着许多古老或异常的“痕”,只是大多微弱到近乎消散,难以利用。
她尝试着收集这些带有微弱能量痕迹的雪、土或碎石,替代部分“未烬”岩石碎屑,进行提纯和制造。
结果大多失败。那些能量太过稀薄或性质不合,无法形成有效的薄片,反而差点引发能量冲突。
但也有一次意外的成功。
她将一捧蕴含着凝练寒意的雪,混合着少量岩石碎屑进行提纯,最终得到的粉末,竟然比平时更加莹润,上交后,反馈而来的那一丝本源寒气,也似乎比平日更加精纯了一点点!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
虽然替代品难寻,但至少证明,并非只有那一块岩石才能作为“饲料”!
她开始像拾荒者一样,更加执着地在广袤的雪原上搜寻着任何可能蕴含特殊“痕”的物质。
这个过程希望渺茫,如同大海捞针,却给了她一个超越日复一日劳作的新目标。
然而,就在她专注于扩大搜索范围的某一天。
当她完成又一次“缴税”,正准备开始引导蚀力制造薄片时——
她忽然发现,今日复苏的蚀力,似乎比契约约定的基准线,活跃了那么一丝丝!
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她日夜与之打交道,绝对无法发现。
但这一丝的异常,却让明玉瞬间警惕起来!
它想干什么?试探底线?还是说,它的恢复程度已经允许它开始悄无声息地扭曲契约?
明玉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通过契约连接,传递去冰冷而坚定的质问意念。
那一边沉默了片刻,传来一股敷衍的、表示“无意”的波动,并将蚀力活性重新压制回基准线。
但明玉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她知道,平衡已经开始倾斜。
对方的耐心,或许正在逐渐耗尽。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在夕阳下拖着长长阴影的废墟,眼神冰冷。
看来,必须加快速度了。
必须在岩石彻底枯竭之前,在这存在彻底撕毁伪善面具之前,找到新的“筹码”,或者……找到一条真正的,能够打破这死循环的……
生路。
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废墟的阴影渐渐融合,不分彼此。
薪火虽未熄,然薪柴将尽。
饲主之途,已渐露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