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内侍尖细的通报声打破了沉寂:“陛下,荷兰传教士维尔德殿外候旨。”
“宣。”皇帝吐出一个字,稍稍坐直了身体。
维尔德神父被引了进来。他穿着黑色教士袍,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这突如其来的召见显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保持镇定,但略显凌乱的步伐泄露了他的紧张,他躬身行礼,操着蹩脚的官话:“维尔德参见尊贵的……大雍皇帝陛下。愿上帝保佑您安康。”
“平身吧。”皇帝摆了摆手,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你就是那个荷兰传教士?朕听闻,你游历甚广,熟知海外诸国情形。“
维尔德直起身,看向皇帝:“我来自荷兰,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的确到过一些地方。”
皇帝开门见山:“朕问你,你的祖国荷兰,与我大雍相比,疆域如何?国力如何?”
维尔德的官话古怪中夹着生硬的异域腔调:“陛下,我们尼德兰……哦,就是您所说的荷兰,面积没有大雍那么大,呃……大概是大雍的一个省的大小。但是,”维尔德话锋一转,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骄傲,“我的祖国是依靠海洋贸易立国的。我们荷兰人被称为海上马车夫,我们的商船和战舰有很多很多,他们航行于世界各处海洋,从寒冷的北海,到炎热的印度,再到遥远的香料群岛,都有我们的港口和据点。”
“战舰?”皇帝捕捉到了这个词,“你们荷兰的战舰,火器,威力如何?”
维尔德用手比划着:“我们的主力战舰,是三层甚至多层的战斗舰。船用非常硬……啊不,结实的橡木建造,好像一座堡垒在海上。一艘大型战列舰,可以装备多过一百的重型加农炮。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大距离的火炮,可以发射非常沉的实心炮弹。那些炮弹可以在有效射程内,击穿……嗯,击穿很厚的砖石城墙。”他伸开双臂,可能是在比划城墙的厚度。
皇帝不由得手指收紧,捏住了龙袍的袖口。
维尔德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措辞:“而且我们火炮的制造技术也在不断前进,采用整体制作的方法,火炮更结实,可以有更大的装药量,射得也更远,打得更准。我离开之前,听说我们国家已经开始试着在战舰的重点部位,加装……铁护板,用来防御敌人的炮火。”
“铁护板?”皇帝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鹰,“你是说,铁甲包在船外?”
“呃,是……是的,陛下,虽然还只是在少数战舰上做了试验,但这代表了技术发展的方向。”
维尔德感受到皇帝强大的威压,声音低了一些,“尊贵的皇帝陛下,在我们遥远的西方,并不像你们大雍这样,是一个统一的帝国。那里有许多国家,他们更像……嗯,像是许多独立的王国,有时联合,有时争斗,为了贸易和信仰,不断进行着战争。各国为了争夺海洋与贸易路线,这一百年来,在造船与火炮技术上的竞争……非常激烈。除了我的祖国荷兰,英吉利、法兰西等国的海军也同样强大,我们之间的海战,经常是数十艘这样的战舰互相用炮弹攻击,一次炮弹发射便能将木质帆船撕裂成碎片……”
他看向皇帝:“至于东瀛人,陛下,他们的造船技术不及欧洲,但他们非常善于学习和模仿,而且……他们从没放下对海洋的野心。他们像小偷一样,从我们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商人那里,偷走各种技术,尤其是火炮,我国的火炮技术就曾被他们偷走过。他们的战船或许不如我们欧洲战舰大,但轻快灵活,更适应他们附近的海域。”
养心殿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维尔德略显生硬的官话在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皇帝和水曜的心上。
英哥儿垂着眼睑,心中难以平静。他早已通过维尔德和冯通译,知道这些内容,但他从来没想过,当这些消息在大雍朝的九五之尊面前被揭开时,会是什么后果。
他的精神力让他感知到皇帝内心的震惊。
皇帝靠在龙椅上,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久久没有说话,目光望着殿外那片被琉璃瓦框住的天空。
他一直以为,大雍是天朝上国,四海宾服,万国来朝。即便有些边陲小患,也无伤大雅。
可今天,这个金发碧眼的番人,却在他面前撕开了遮住眼睛的眼罩,露出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原来,在遥远的海洋彼岸,已经有人造出了如此可怕的战争巨兽。在那片浩瀚的海洋上,新的强权已然崛起,他们手持利刃,虎视眈眈。而大雍这个庞大的帝国,竟然……落后于这些蛮夷之下。
“你……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意。
维尔德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在内侍的引导下退出了养心殿。那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曜儿……”皇帝的声音响起,“我大雍水师,真的……真的已经落后于人了吗?”
水曜跪了下来,无奈道:“父皇,维尔德所言……基本属实。儿臣在松江督办港口时,也与一些老水师将领深谈过。我朝水师装备,确已百年未有根本革新。火炮射程不足,战船速度与抗风浪能力,与番商所述之西洋战舰相比……差距明显。东瀛倭寇之所以难以清剿,除其狡诈流窜外,我水师战船追之不及,火炮轰之不准,亦是关键。”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忧虑:“父皇,东瀛人狼子野心,已与逆贼勾结试图破坏我港口要地。若有一天,他们不再满足于贸易,而是驾着那样的坚船利炮,直逼我沿海……我大雍凭现有水师,如何抵挡?沿海万千百姓,何以自保?”
“砰!”皇帝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乱颤。他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一阵猛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肺叶。
水曜和英哥儿都被吓了一跳,水曜急忙起身上前为他抚背,英哥儿也下意识地上前半步,眼中流露出关切。
“朕……朕真是……坐井观天!”皇帝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带着自嘲,“自以为天下太平,四海宾服……却不知……不知卧榻之侧,已有强敌鼾睡!海上……海上已是群狼环伺!”
这位帝王的心中升起一股危机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引以为傲的帝国,面临着怎样未知的可怕威胁。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你们都先退下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儿臣(臣)告退。”水曜和英哥儿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养心殿。
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和满室沉寂。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而殿外,阳光炽烈,照在朱红宫墙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英哥儿眯了眯眼,刚才殿内那沉重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他窒息。
水曜站在他身边,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金顶,良久,才低声道:“英哥儿,你今天……做得很好。”
英哥儿抬起头,看着宝亲王紧绷的侧脸:“王爷,皇上他……”
“父皇需要时间消化。”水曜打断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这消息对他冲击太大。但,这是必须迈出的一步。”他转头看向英哥儿,“我们不能永远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
接下来的几天,皇帝似乎恢复了常态,照常上朝,批阅奏章,但身边伺候的内侍都察觉到了,皇上时常会对着舆图,尤其是东南沿海和那片广阔的海洋区域,久久出神。
几天后,一道旨意下达:于翰林院下设“译书馆”,专司翻译海外典籍、舆图,培养番语人才,收集海外诸国风土人情、军政情报。由宝亲王水曜主管,新科状元贾英协理办事。
这道旨意并未在朝堂上引起太大波澜,在许多大臣看来,这不过是皇上兴致所至,设置的一个类似前朝“会同馆”的机构,用来安置那些奇技淫巧之士罢了,无足轻重。
只有少数敏锐的人明白这道看似平常的旨意背后意味着什么。
译书馆设在翰林院一个偏僻的院落里。英哥儿再次踏入这里时,身份已截然不同。他不再是那个只能整理文书的小修撰,而是这个新部门名义上的副手。
水曜亲自来看了地方,对他说道:“父皇此举,是投石问路。英哥儿,这里……或许将是我大雍看向世界的另一只眼睛。你肩上的担子,不轻。”
英哥儿看着空荡荡的院落,脑海中浮现出维尔德描述的那个风起云涌的世界,浮现出东瀛浪人狰狞的面孔,浮现出茜香国使者无助的哭泣。
他点了点头,稚嫩的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郑重。
“王爷,我明白。”他轻声说,目光却投向东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
风暴正在海上积聚,而大雍,必须尽快学会建造能够抵御风暴的方舟。
留给这片土地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