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了。残阳如血，涂抹在嘉陵江浑浊的水面和沙磁区参差起伏的灰色屋顶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未散尽的硝烟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血腥与尘土混合的气息。街道两旁，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肢，焦黑的梁木斜刺向昏暗的天空。弹坑里积着浑浊的泥水，倒映着破碎的晚霞。衣衫褴褛的人们如同沉默的蚂蚁，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或抬着残缺的担架匆匆而过，只留下压抑的啜泣和伤者微弱的呻吟在死寂中飘荡。这就是1940年夏末的重庆，一座在日寇铁翼下不断淌血、却始终未曾屈服的陪都。
陈铁柱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倚靠在许明夏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碎石瓦砾上发出虚浮的声响。他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汗水浸透了额前散落的黑发，顺着刚毅却消瘦的颌线滑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和后背的伤痛，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刺痛，但他牙关紧咬，硬是凭借着一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韧劲，强撑着没有倒下。许明夏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抖和滚烫的体温（失血后的虚弱反应），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断下沉。她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支撑着他，手臂绕过他结实的腰背，紧紧箍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都传递给他，分担那份沉重的负荷。她的脸颊紧贴着他汗湿冰凉的颈侧，每一次他因疼痛而微微抽气，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柱子…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她的声音低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和哽咽，轻拂过他的耳畔。
陈铁柱没有回答，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沉重的头颅微微点了点。他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扫过那些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同胞，那双因失血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和沉重的悲悯。这座城市承受的苦难，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
水生抱着重新密封包扎好的金属箱，小脸紧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可疑的动静。陈默函走在最前方，右肩的绷带被渗出的新鲜血迹染红了一片，脚步因伤痛而略显蹒跚，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永不弯曲的铁枪。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街道上弥漫的悲怆和混乱，警惕着任何潜在的危险。两名战士和王大山分散在队伍前后左右，紧握着武器，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空气中弥漫的不只是硝烟，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紧绷感。
终于，他们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被高大石灰岩山壁夹着的窄巷。巷子尽头，一扇看似普通的、刷着斑驳蓝漆的沉重铁门紧闭着，门楣上挂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上面用遒劲的楷书写着“同泰印刷所”。
陈默函走到门前，没有叩门，而是抬手在铁门一侧坑洼的石壁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敲击了七下。
“笃笃…笃…笃笃笃…”
短暂的沉寂后，铁门内部传来沉重的门闩滑动声。铁门“吱呀”一声，向内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张精明干练、带着浓重重庆本地口音的中年男人的脸探了出来，正是沙磁区地下党负责人，代号“穿山甲”的老周。
“老陈！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老周看到伤痕累累的陈默函和几乎虚脱的陈铁柱等人，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和深切的忧虑，他迅速侧身让开通道，“快！快进来！外面不安全！”
众人鱼贯而入。铁门在身后迅速合拢，沉重的门闩再次落下，将门外那个破碎流血的世界隔绝开来。
门内别有洞天。穿过一条仅容两人并肩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利用天然石灰岩溶洞改建的巨大仓库！洞顶高耸，悬挂着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勉强照亮了下方堆积如山的纸张、油墨桶和几台蒙着帆布的印刷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和岩石潮湿的土腥气。
“安全屋在里边！”老周引着路，语速极快，“接到你们遇袭的消息，我就知道鬼子鼻子伸得太长了！南山那边动静闹得天大，城里城外鬼子宪兵和特务都跟疯狗一样乱嗅！这里隐蔽，鬼子一时半会儿摸不到！”
仓库深处，被隔出了几个相对干燥整洁的小间。老周推开其中一扇木门：“快，柱子兄弟躺下！水生娃子也过来！老陈，你这肩膀…唉！”他急忙招呼着众人安置。
许明夏小心翼翼地将陈铁柱扶到一张铺着干净稻草和粗布的简易床铺上躺下。陈铁柱的身体接触到床铺时，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沉重叹息，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盖住了眼睑，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立刻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柱子！”许明夏的心猛地揪紧，慌忙俯身，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平稳的气息，才稍稍松了口气，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明夏同志，别急！”老周连忙递过一个装着温水的粗瓷碗和一个干净的布巾，“先给柱子兄弟擦擦汗，润润嘴唇。我这就去拿药和干净绷带！水生娃子，你也躺下歇着！”他又看向陈默函，目光凝重，“老陈，你的伤也不能拖，我马上处理！”
仓库里暂时陷入了忙碌。战士们在门口警戒。许明夏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着陈铁柱脸上、颈间的汗水和污迹。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指尖拂过他紧锁的眉心、高挺的鼻梁、干裂的嘴唇…看着他沉睡中依旧残留的痛苦痕迹，巨大的心疼和劫后余生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她轻轻握着他一只冰凉的大手，用自己的掌心缓缓焐着，仿佛要将生命的暖流传递给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柱子…睡吧…我们都安全了…”她低语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无尽的后怕和难以言说的柔情。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卸下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将这深沉的爱意毫无保留地倾注。
陈默函靠坐在另一张床铺上，任由老周解开他肩头被血浸透的绷带，露出那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弹孔。剧痛让他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色惨白如纸，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如刀锋，直直盯着老周。
“老周，”陈默函的声音因疼痛而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我们被盯上了。不是一般的盯上。鬼子像苍蝇见了血，目标极其明确——铁柱！还有那个箱子！”他的目光扫过角落桌子上，水生紧紧抱着不肯撒手的金属样本箱，“南山遭遇的日军特战队，是精锐中的精锐，不惜代价，甚至在毒气泄露的情况下也要强攻灭口！这绝不仅仅是针对一次普通的破坏任务！”
老周处理伤口的动作猛地一顿，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你是说…武田雅人？”
“八九不离十！”陈默函眼中寒光闪烁，“零号母体落水，武田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铁柱的血…能克制那毒素！这秘密…在山洞里时，我隐约感觉…有人窥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老周耳边炸响！他霍然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的惊悚！“什么？！柱子的血…能克毒？！这…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所以，这里…未必绝对安全！”陈默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战场指挥官的冷酷决断，“内部…必须彻查！每一个接触过我们的人，每一个知道我们落脚点的人，都要重新梳理！另外，立刻安排备用安全点！随时准备转移！铁柱现在太虚弱，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老周重重点头，脸色肃杀：“明白！我马上去办！地下暗哨加双倍！核心信息只限我和两个绝对可靠的交通员知道！备用地点有三个，随时启用！”他迅速重新包扎好陈默函的伤口，动作干净利落。
……
深夜，沙磁区边缘。 一栋被炸弹削去半边、摇摇欲坠的茶馆废墟二楼。 黑暗中，一点猩红的烟头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 “蝮蛇”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化在断墙的阴影里，只有夹着香烟的修长手指在黑暗中偶尔显现轮廓。他面前，一个体型矮壮、穿着灰色工人短褂的男人正垂手肃立，姿态恭谨，如同面对主人的猎犬。月光偶尔透过残破的屋顶缝隙洒落，勾勒出这矮壮男人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憨厚的脸，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和凶戾的光芒。
“情况…都清楚了？”蝮蛇的声音低沉、冰冷，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是毒蛇在沙砾上爬行。 “清楚了，大人！”矮壮男人压低声音，带着巴结的谄媚，“‘同泰印刷所’，石灰岩溶洞仓库！陈铁柱重伤，几乎不能动！许明夏和陈默函都在！那个箱子也在！姓周的老东西加强了暗哨，但外围的布防点我都摸清了！三个，位置在这里…”他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迅速划出几个点。 “很好。”蝮蛇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冰冷的月光下扭曲变幻，“‘蛇头’的命令：首要目标，活体样本陈铁柱！不惜一切代价！次要目标，零号母体样本箱！若无法完整夺取，就地销毁！其他人…清除干净！” “是！”矮壮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行动时间…”蝮蛇的目光投向窗外死寂的城市轮廓，远处，隐隐传来敌机夜航的沉闷低鸣，“就在下一次空袭刺耳的警报撕裂夜空时！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明白！”矮壮男人狞笑着点头。 “还有，”蝮蛇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阴冷刺骨，如同冰锥，“盯紧那个箱子…以及所有试图靠近它、研究它的人。任何异常…任何关于它‘反应’的报告…第一时间，传给我！” 矮壮男人微微一怔，有些不解，但对上蝮蛇那双在黑暗中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眼睛，立刻噤若寒蝉，用力点头：“是！大人放心！” 蝮蛇不再言语，抬手挥了挥。矮壮男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废墟里，只剩下蝮蛇一人。他掐灭烟头，猩红的光芒彻底消失。黑暗中，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储存着陈铁柱致命秘密的微型录音装置。 他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终于缓缓勾起一丝毫无温度、却充满残忍期待的冰冷弧度。活体样本…零号母体…这场致命的狩猎，才刚刚进入最有趣的阶段。
……
同泰印刷所，地下仓库。 昏黄的灯光下，许明夏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散发着苦涩药香的米粥，坐在陈铁柱床边。经过短暂的休息和补充水分，陈铁柱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吓人，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他半倚在床头，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跳跃的灯火。
“柱子，喝点粥…”许明夏舀起一小勺，细心地吹凉，送到他唇边。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眼底深处的忧虑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满溢的温柔和心疼。
陈铁柱顺从地张嘴，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他艰难地吞咽着，目光却渐渐聚焦，落在许明夏憔悴疲惫的脸上，看着她眼底深重的红丝和未干的泪痕，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歉疚。他抬起那只尚能动弹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抬起，想要替她擦去眼角的湿痕。
“明夏…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充满了厚重的情感。
许明夏的泪水瞬间再次决堤，她放下粥碗，一把握住他抬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他指尖微弱的力度和温度，哽咽着摇头：“傻瓜…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活着…”
就在这时，昏暗中，角落桌子上那个被严密包裹的金属样本箱，内部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精密齿轮咬合般的——“咔哒”声！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忽略，但一直抱着箱子、蜷在旁边小床上假寐的水生却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如同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箱子，小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
紧接着！ “嗡——” 一阵极其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高频震动声，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低吼，从箱体内部隐隐传来！这震动并不强烈，却清晰地穿透了包裹的油布和麻袋，传递到水生紧抱的手臂上，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酥麻感！
水生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褪！他猛地看向许明夏和陈默函，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恐： “明夏姐！陈先生！箱子…箱子在动！它在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