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疫论》残页带来的震动尚未平复,东亚药业松本一郎的探访又添疑云,林闻溪只觉得置身于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中。他深知,那场未得逞的暗杀与石老七的血债,绝不会轻易了结。杜文甫的警告言犹在耳,更大的风浪必然接踵而至。
果然,一份制作精良、措辞谦恭的请柬送到了济世堂。发起方是“沪上日中医学亲善交流会”,落款处却是一个更为显赫的名字:森田信一郎,日本驻沪总领事馆的商务参赞。请柬中盛赞林闻溪先生“医术精湛、融贯中西,实为当代医学界之楷模”,特邀其赴宴,“共商东亚医学共荣之大计”。
“共荣”?林闻溪看着这两个刺眼的字,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拒绝,可能立刻招致难以预料的祸端;赴约,则无疑是羊入虎口,吉凶难料。
他想起石老七血书中“与东洋人勾连甚深”的指控,想起松本一郎那看似谦恭实则贪婪的眼神。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止是几个药方那么简单。
最终,他决定赴约。避无可避,便要迎上去,看清对手的真面目,也为自己,为济世堂,争取一线生机。
宴设于日租界内一家极负盛名的日本料亭“清风庵”。纸灯笼晕出柔和的光,庭院枯山水静谧幽玄,身穿和服的女侍步履轻盈,一切显得雅致而宁静,却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异国威严与压抑。
林闻溪被引入一间宽敞的和室。榻榻米上,已然跪坐着数人。主位上的森田参赞,五十岁上下,穿着和服,面容清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在镜片后显得温和而深邃,但偶尔一闪而过的精光,却透露出政客特有的精明与算计。
杜文甫竟也在座,穿着中式长衫,正与森田低声谈笑,状甚融洽,见林闻溪进来,微微颔首,笑容意味深长。宏济医院的钱助理陪坐在末位,见到林闻溪,脸上立刻堆起虚伪的热情。
此外,还有几位面孔陌生、气度不凡的华人,经介绍皆是沪上医药界的头面人物,有的经营药厂,有的掌控着药材渠道。而日方这边,除了森田,还有几位军方背景的官员和学者模样的人,松本一郎赫然在列,坐在角落,谦卑地向林闻溪鞠躬。
“林医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青年才俊,气度不凡!”森田率先开口,汉语流利,声音温和,抬手示意林闻溪入座,“不必拘礼,请坐。今日只是同道相聚,闲话医学,促进日中亲善,不必拘泥形式。”
女侍悄无声息地奉上清酒和精致的怀石料理。席间氛围看似轻松,话题从沪上疫情谈到国际医学最新进展,再谈到中医的博大精深。森田对中医理论似乎颇有了解,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不时发出赞叹。
然而,酒过三巡,话题逐渐转向核心。
“林医生,”森田放下酒杯,目光透过镜片,聚焦在林闻溪脸上,“敝人一直认为,医学不应有国界。贵国医学积淀数千年,实乃人类瑰宝。尤其是一些针对特殊病症、乃至时疫的验方、古方,其中智慧,令人惊叹。可惜啊,许多瑰宝散落民间,或因门户之见,或因保存不善,正逐渐湮没,实在令人痛心。”
杜文甫接口道:“森田先生所言极是。我辈确有责任,将这些宝贵遗产发掘出来,加以科学验证,发扬光大。譬如林医生日前救治疫情,所用之法,似有别于常规,效力非凡,若能系统整理,标准化生产,必能造福更多民众。”他巧妙地将林闻溪的个人行为,引向了“标准化生产”。
钱助理立刻附和:“是啊是啊,林医生何必固守那小医馆?若能与森田先生、杜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合作,成立研究所,集中资源,何愁中医不兴?”
林闻溪静静听着,心中冷笑。图穷匕见了。
他缓缓放下筷子,道:“诸位先生厚爱,林某愧不敢当。中医精髓,在于辨证施治,一人一方,重在临证活变。若强行标准化、统一化,恐失其神髓,徒留其形。且许多古方验方,其效其理,尚需深入探究,贸然推广,恐非百姓之福。”
森田微微一笑,笑容却淡了些:“林医生过虑了。科学的精神便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敝国在汉方药研究方面已取得不少进展,很愿意提供一切必要的技术与资金支持。比如,敝人对一些古籍中记载的、针对某些……呃,极端恶劣环境下产生的疫病之方,就极为感兴趣。或许,那些古老的智慧,能在新时代焕发出意想不到的光彩呢?”
极端恶劣环境?疫病?林闻溪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立刻想到了那页《寒疫论》!这些日本人,果然在搜寻特定的东西!他们想用这些方子做什么?
他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面上依旧平静:“森田先生所说古籍,林某才疏学浅,未曾得见。中医治病,首重当前证候,而非虚无缥缈之传闻。”
森田的目光微微眯起,审视着林闻溪,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杜文甫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不再说话。钱助理则紧张地看着森田的脸色。
片刻,森田忽然又笑了,气氛似乎重新缓和:“呵呵,是在下冒昧了。学术探讨,来日方长。来,喝酒,喝酒。”
然而,宴席终了,临别之时,森田握着林闻溪的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寒意:“林医生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是微不足道的。顺应潮流,方能有所作为。敝人期待与您的……合作。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能聊得更深入一些。”
杜文甫也拍了拍林闻溪的肩膀,低声道:“年轻人,森田先生是真正能做大事的人。机会难得,莫要自误。”
坐在回济世堂的车上,林闻溪只觉得浑身冰冷。森田那温和面具下的野心与威胁,杜文甫赤裸裸的帮凶姿态,还有那些华人买办麻木的嘴脸,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恶心与愤怒。
他们不仅要窃取药方,更可能试图将某些蕴含巨大风险的古方用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自己,似乎因为石老七的遗产,成为了他们重点关注的目标。
回到济世堂,已是深夜。他疲惫地推开院门,却发现门扉内侧,不知被谁用匕首钉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心中一惊,四下查看,并无异状。取下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却熟悉的字迹,与石老七血书旁的批注笔迹极为相似:
“宴无好宴,速离沪上!彼等欲得之方,关乎‘黑太阳’!”
黑太阳?! 林闻溪握着纸条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又是一个石老七的旧友?这警告比森田的宴席更令人毛骨悚然! “彼等欲得之方”——他们想要的那个方子,果然存在!而且与某个被称为“黑太阳”的可怕事物有关?
迷云更深,杀机已现。 这沪上,已成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