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雨终于止了。
碎岩滚落的声响在石海中激起零星回响,像天地间仅剩的呼吸。
孙悟空膝盖压在青石板上,能感觉到石块因方才的剧烈震动而微微发烫。
他垂眸望着怀中的牛魔王,牛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原本充血的红瞳此刻褪去血色,却泛着病态的青白。
方才那声“别信归墟”还在他耳畔嗡嗡作响,混着牛魔王掌心残留的温度——那温度灼得他指尖发疼,像被烙铁烙过。
“牛兄?”他又唤了一声,喉结动了动,声音比预想中轻。
指尖轻轻碰了碰牛魔王的耳垂,这是从前他们在花果山喝酒时,他常用来逗对方的动作。
那时牛魔王总骂他“猴儿没正形”,可现在——
“咳咳……”
低哑的咳嗽惊得孙悟空猛地抬头。
牛魔王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镇元子不知何时踉跄着扑过来,玄色道袍扫过满地碎石,枯枝般的手虚虚护在牛妖后颈:“牛老弟!可算醒了!”他腰间的人参果囊随着动作摇晃,几枚未成熟的青果“嗒嗒”撞在玉牌上,声音脆得惊心。
牛魔王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孙悟空身上。
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右手缓缓抬起,指背蹭过孙悟空沾血的脸颊。
这动作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孙悟空眼眶发烫——他想起五百年前在火焰山,牛魔王也是这样,用沾着酒气的手背给他擦过嘴角的蜜饯渍。
“我……”牛魔王声音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嚼碎玻璃,“我记起了。幽冥魔君不是主使……他背后有双眼睛。”他喉结滚动,眼角的血珠顺着腮帮往下淌,“那眼睛在归墟。我被控制时……总听见有人说,要把你推进混沌裂隙,说你的血能解……解什么封印。”
孙悟空的瞳孔骤然收缩。
混沌光刃在丹田处翻涌,像被人攥住了命门般剧痛。
他想起方才光刃的震颤,想起归墟方向那层灰雾——原来不是错觉,是真有什么在窥视。
“具体说!”禺狨王突然开口。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监察令上的裂纹从掌心蔓延到虎口,血珠顺着青铜纹路往下滴,在地上积成暗红的小坑。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归墟里的东西,和你说过什么?”
牛魔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抓住孙悟空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它说……说女娲补天是骗局。说你体内的混沌本源,根本不是封印,是……是引。”他的声音越来越急,带着濒死的破音,“还有镇元子的天地宝鉴!九世轮回的记录里,每一世你死时,归墟的气息就重一分——”
“够了!”镇元子突然厉喝。
他的手按在天地宝鉴的碎片上,金漆锁链“哗啦”一声绷直,碎片表面浮起金色符文,像在竭力掩盖什么。
这位向来云淡风轻的地仙之祖此刻额角青筋暴起,白眉剧烈颤动,“牛老弟,你被幽冥魔气侵了识海,莫要信口开河!”
杨戬的三尖两刃刀突然发出嗡鸣。
他扶着刀直起身子,第三只眼虽然闭着,眉骨却高高隆起,像有什么在皮下挣扎:“镇元大仙说的是。”他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响,“天道碑上从未记载归墟有复苏迹象。”可话音未落,他突然踉跄一步,手死死抠住刀柄,指节泛白如骨,“但……我的天眼……在发烫。”
石海陷入死寂。
只有女娲的补天石还在半空飘着,五彩光雾散得只剩薄纱,露出石面那道极细的裂痕。
幽绿的雾气从裂痕里渗出来,像条活物般游向归墟方向。
孙悟空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他能清晰感觉到混沌光刃的躁动,那是自他觉醒本源以来从未有过的剧烈。
归墟、女娲、九世轮回……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炸成碎片,最后拼成牛魔王昏迷前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愧疚,更有刻进骨血的警告。
“老禺。”他抬头看向禺狨王,眼底的赤金火焰烧得更旺了,“去归墟的路,我记得。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太白金星灌醉我讲过。”
禺狨王扯下衣角缠住流血的手掌,动作利落地打了个结:“需要准备什么?”
“不需要。”孙悟空轻轻放下牛魔王,替他理了理被血浸透的衣襟,“牛兄说的那些,得当面问清楚。”他站起身,金箍棒在掌心转了个花,“再说了——”他看向女娲,补天石的幽绿雾气正绕着她的指尖打转,“有些谎,该拆了。”
女娲垂眸望着指尖的雾气,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里:“幽冥魔君的力量……”
归墟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众人同时抬头,只见灰雾深处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翻涌的漆黑漩涡,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亿万里空间,缓缓张开嘴。
归墟的轰鸣像重锤撞在众人耳膜上。
女娲的话被震得散在风里,她抬眼望了望那道裂开的灰雾缝隙,指尖的幽绿雾气突然蜷成细蛇,“幽冥魔君的力量……确实在消退。”她转头看向牛魔王时,眼尾的金纹随雾气轻颤,“但他被侵蚀的灵识需要温养。”
禺狨王单膝跪在牛魔王身侧。
他沾血的手掌按在牛妖眉心,监察令上的裂纹突然泛起幽蓝微光——那是因果之力运转的征兆。
青铜纹路里渗出的血珠被光雾裹住,悬浮在半空凝成细小的血茧。
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阴影,喉结随着呼吸起伏:“他的识海深处……有团黑色的茧。”话音未落,血茧“啪”地裂开,溅在禺狨王脸上,“是归墟的气息。”
孙悟空的金箍棒在掌心攥得发烫。
他望着牛魔王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在积雷山,牛大哥扛着混铁棍给他砸山桃的模样——那时对方的掌心全是老茧,摸他脑袋时总带着山风的粗糙暖意。
此刻牛妖的手腕细得像要折断,指甲缝里还凝着黑血,“能解吗?”他声音发紧,赤金瞳孔里跳动的火焰几乎要烧穿眼眶。
“解不了。”禺狨王扯下腰间的监察令,裂纹里渗出的血珠滴在牛魔王额心,“因果篡改只能延缓它蔓延。”他抬头时,眼底的冷意几乎要凝成霜,“除非找到归墟里那东西的根。”
镇元子突然踉跄着后退半步。
他按在天地宝鉴碎片上的手在发抖,金漆锁链“咔”地崩断一根,碎片表面的金色符文瞬间暗了三分:“不可!归墟是上古心魔镇压之地,当年鸿钧道祖都……”
“道祖?”杨戬的三尖两刃刀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
他第三只眼的眉骨高高鼓起,皮肤下隐约可见暗红血丝游走,“道祖当年布下的封印,难道能被区区心魔破了?”话未说完,他突然捂住右眼,指缝里渗出淡金色的血,“我的天眼……在看归墟!它在看我!”
牛魔王突然抓住孙悟空的手腕。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猴妖掌心,却没半分痛意——那力道虚弱得像幼兽的乳牙。
“小心……”他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补天石……裂痕里的雾……和归墟的……一样。”
孙悟空猛地转头看向半空的补天石。
那道极细的裂痕里,幽绿雾气正呈螺旋状攀升,与归墟方向的灰雾遥相呼应。
他丹田处的混沌光刃突然暴烈震颤,疼得他额角青筋凸起——这是本源觉醒以来最剧烈的反应,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搅他的魂魄。
“老禺。”他低头替牛魔王擦掉嘴角的血,指尖在对方耳垂上轻轻一捏——这是从前逗牛大哥的动作,“你带牛兄先走。”
禺狨王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要留在这里?”
“归墟的裂缝在扩大。”孙悟空抬头望向灰雾深处翻涌的漩涡,金箍棒在掌心转了个花,火星子噼啪溅在碎石上,“那东西要的是我。”他看向女娲,补天石的雾气正绕着她的发梢打转,“而且——”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点从前的顽劣笑意,“有些谎,得当面拆穿。”
女娲的指尖轻轻抚过补天石的裂痕。
雾气突然裹住她的手腕,像在索要什么。
她望着孙悟空赤金的瞳孔,忽然笑了:“当年补天,我确实在你体内封了混沌本源。”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雪,“但那不是引。是……”
“姑姑!”镇元子突然厉喝。
他的天地宝鉴碎片全部浮起,金漆锁链缠上女娲的腰,“莫要再说了!”
归墟的轰鸣陡然拔高。
灰雾裂缝里伸出根漆黑的触须,尖端滴着粘稠的墨汁,落在碎石上“滋啦”作响,瞬间腐蚀出焦黑的坑洞。
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当啷”落地,他捂着右眼跪在地上,血从指缝里狂涌:“它在问……问孙悟空的位置!”
孙悟空的金箍棒“嗡”地暴涨。
他反手将牛魔王抄进怀里,对禺狨王吼道:“带镇元子和杨戬先走!去地下宫殿!”他转身时,赤金火焰从背后腾起,烧得碎石噼啪作响,“我断后!”
禺狨王咬着牙扯断监察令上的断链。
他接住镇元子踉跄的身子,又拽起杨戬的胳膊:“走!沿着石海东边的暗河!”他回头看了眼孙悟空,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别死。”
牛魔王在孙悟空怀里挣扎着抬头。
他望着归墟方向的触须,血沫从嘴角溢出:“猴儿……你答应过嫂子……要活着……”
“我答应过。”孙悟空低头在他额角一吻,像从前哄铁扇公主的小儿子红孩儿时那样,“所以你也得活着,等我回来喝你的醒酒汤。”
禺狨王的身影消失在石海尽头时,归墟的触须已经扫到了他们脚下。
孙悟空将牛魔王轻轻放在一处凸起的岩石后,金箍棒重重砸在地上——赤金火焰顺着棒身蔓延,在四周筑起道火墙。
他望着补天石上的雾气,又看向女娲:“现在可以说了吧?”
女娲抬手接住一缕雾气。
雾气在她掌心凝成颗幽绿的珠子,“这是归墟的本源。”她将珠子按在补天石的裂痕上,石头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当年我补天,是为了把它封进石头里。”她看向孙悟空,眼尾的金纹泛着微光,“而你体内的混沌本源……是钥匙。”
归墟的触须撞在火墙上,发出刺耳的尖啸。
孙悟空望着那团幽绿的珠子,忽然笑了:“所以归墟要我,是为了用我开这把锁?”
女娲没有回答。
她的指尖按在补天石上,雾气突然全部涌进石头里,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归墟的轰鸣骤然减弱,触须像被烫到般缩回灰雾里。
“走。”女娲拉住孙悟空的手腕,“地下宫殿有当年我布下的结界,能暂时困住归墟的本源。”
孙悟空低头看了眼岩石后的牛魔王。
牛妖已经昏过去,眉头却舒展了些,像终于放下了重担。
他握紧金箍棒,跟着女娲往石海东边走去——暗河的方向,隐约能看到禺狨王的监察令在发光,像颗指引方向的星。
石海深处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
归墟的灰雾重新合拢,却在最深处留下道极细的缝隙,像只未完全闭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