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缭绕在万妖坊市边缘杂乱无章的建筑与摊铺之间，尚未被日渐高升的喧嚣彻底驱散。张谦蛰伏在昨日那处隐蔽的水域，冰冷的视线穿透薄雾与摇曳的水草，精准地落向那个他已留意过两次的、位于偏僻角落的摊位。
摊主依旧是那位半妖少女。今日她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布裙，依旧打着几处不起眼的补丁，但仍洗得干干净净。额侧那对白玉般的玲珑羊角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她此刻眉宇间压抑的郁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摊位前，并非空无一人，但气氛却绝算不上友好。
一个身材高瘦、穿着缀满各色羽毛皮甲、尖嘴猴腮的“羽妖族”青年，正捏着鼻子，用一根细长的鸟羽法杖，极其嫌弃地拨弄着摊位上几株用木盒盛放的、略显蔫耷的“雾隐藻”。这羽妖气息约一级中阶，眼神闪烁，带着一股刻薄的精明。
“我说小半妖，你这‘雾隐藻’还能再次一点吗？”羽妖青年声音尖细，带着夸张的鄙夷，“看看，这灵气涣散，叶缘枯黄，怕是刚从哪个臭水沟里捞上来的吧？就这品相，你也敢要价一枚下品灵核？当我们羽鹰族是好糊弄的？”
苏月薇紧抿着嘴唇，脸颊因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而微微泛红。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这位客人，话不能这么说。雾隐藻本就娇贵，采摘后灵气有所流失是常事。这些是我三日前亲自从‘迷雾礁’外围险滩采来的，绝非臭水沟之物。您若真心想要，价格可以再商量，但请您不要污蔑我的货物。”
“污蔑？”羽妖青年嗤笑一声，鸟羽法杖几乎要点到苏月薇的鼻尖，“我说的是事实！你们这些半妖，能有什么好货色？不是偷来的，就是捡别人挑剩下的！一枚下品灵核？我看，给你十块碎灵石都算抬举你了！”
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细针，狠狠扎在苏月薇的心上。她纤细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张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瞬间腾起的水光，但那水光只是倔强地打着转，硬是没有掉落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巨大的屈辱感强行压下，眼神反而变得更加锐利，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却不肯屈服的小兽。
“我的货，来源清白，效用保证。您若看不上，请自便，坊市里售卖雾隐藻的不止我一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退让乞求的意思，“但若再无故辱及我的出身，即便我苏月薇人微力薄，也要去坊市公证处讨个说法！”
听到“公证处”三个字，那羽妖青年脸色微变，似乎有所顾忌。他悻悻地收回法杖，嘴上却不饶人：“哼！拿公证处压我？你以为谁会搭理你一个半妖？晦气！”说罢，他将那株被拨弄过的雾隐藻随手扔回木盒，溅起几点水渍，然后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留下一串难听的嘟囔。
苏月薇没有去看他离开的背影，只是默默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被扔乱的雾隐藻重新整理好，用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擦去上面的水渍。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张谦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水波在他坚硬的鳞甲旁轻轻荡漾，映照出他冰冷瞳孔中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半妖少女身处困境了。昨日是独角妖修，今日是羽妖族。她的货物品质确实算不上顶尖，在这资源至上、弱肉强食的万妖坊市，处于绝对的底层。但她身上那种在屡屡打击下依旧不曾磨灭的韧劲，以及面对羞辱时，不卑不亢、甚至懂得利用规则（提及公证处）进行反击的精明，却让张谦留下了一些印象。
这绝不是一个只会逆来顺受的弱者。她的眼神深处，除了屈辱和倔强，还有一种对改变现状的强烈渴望，以及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属于商贾的敏锐。
“或许……值得进一步观察。”张谦心中思忖。他需要一个了解坊市深层规则、处理杂务、甚至进行某些他不便出面交易的“代理人”。这个苏月薇，看似处境糟糕，却正因如此，可能更容易被“投资”，也更需要依靠。她的半妖身份，在人妖对立的背景下，固然是劣势，但也意味着她可能不那么固守某一方的僵化思维，更容易接受“合作”。
就在苏月薇整理好摊位，准备迎接可能依旧冷清的一天时，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小老板娘！小老板娘在吗？”
来人正是昨日那个独角壮汉。与昨日的嚣张跋扈不同，他此刻脸上带着急切，甚至还有几分未散尽的惊悸。他的气息似乎比昨天更紊乱一些，指甲缝里的暗蓝色痕迹也更深了。
苏月薇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并未失礼：“这位大哥，有何事？”
独角壮汉搓着手，语气带着几分讨好：“那个……你昨天卖的那种黑礁藻，还有没有？就是……就是能解矿毒的那个！”
苏月薇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黑礁藻？大哥昨日不是嫌劣质吗？”
“哎呦！是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独角壮汉连忙赔笑，甚至下意识地微微躬身，“不瞒小老板娘，俺和几个兄弟前些日子接了‘黑水洞’清理淤泥的活儿，没想到那洞底沉积的矿石渣子带着古怪的阴寒毒气，吸进去后浑身发冷，妖力运转都不顺畅了！吃了好些解毒丹都不顶用！昨天在你这里买了黑礁藻，回去按…按你说的方法一试，嘿！那股子钻心的寒气真的消停了大半！剩下的这些，俺全要了！俺那几个兄弟也等着救急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掏出一个小布袋，哗啦啦倒出五枚光泽不错的下品灵石，拍在摊位上：“这些够不够？不够俺再加！”
这一幕，不仅让苏月薇愣住了，也吸引了附近几个摊主和零星顾客的目光。他们惊讶地看着昨日还对这半妖少女颐指气使的独角妖修，今天竟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购她那些无人问津的“垃圾”，还开出了远超常理的高价。
苏月薇迅速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那五枚下品灵石，又看了看独角壮汉急切而真诚（至少看起来是）的表情，心中念头飞转。她很清楚，黑礁藻的真正价值远不及五枚下品灵石，这溢价，既是解毒的谢礼，也包含了对方昨日的歉意。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了一下，说道：“大哥，黑礁藻我还有一些，但数量也不多了。此物虽能缓解那矿毒，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且需配合特定法门引导药力。五枚下品灵石太多了，三枚即可。剩下的，大哥还是留着寻找更妥善的解毒之法为妙。”
她这番话，既没有趁火打劫，显得诚信经营，又点出了此物的局限性，暗示了自己掌握着更关键的“使用法门”，抬高了自身的价值，还表现出对顾客的关切，可谓一举数得。
独角壮汉闻言，更是感激涕零，连声道：“小老板娘真是厚道人！厚道人啊！就依你，三枚！三枚灵石！以后俺和兄弟们有啥需要，一定先来你这儿！”
交易迅速完成。苏月薇将摊位底下一个小藤筐里剩余的黑礁藻大半都给了独角壮汉，只留下少许备用，并再次低声嘱咐了几句敷用和引导妖力的要点。独角壮汉千恩万谢地抱着黑礁藻走了。
这一幕，如同一个活广告。周围那些原本对苏月薇摊位不屑一顾的妖、人，此刻都投来了惊异、好奇，甚至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能让一个一级上阶的妖修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这半妖少女卖的东西，恐怕真有些门道。
很快，又有两个似乎同样受到类似矿毒困扰、或是听闻消息前来求证的低阶妖修凑到了苏月薇的摊位前，询问起黑礁藻以及其他一些具有解毒、疗伤功效的廉价材料。
苏月薇的摊位，第一次出现了小小的、积极的人流。
她显然抓住了这个机会，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不卑不亢的镇定，但手脚明显麻利了许多，介绍货物、商议价格、收取灵石，有条不紊。她的言辞依旧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对于货物的优缺点并不完全隐瞒，反而给人一种可信赖的感觉。
张谦在水下，将苏月薇的应对全程尽收眼底。他心中那份“此女可堪一用”的判断，又清晰了几分。
“不贪小利，懂得放长线。面对机遇，反应迅速，处理得当。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对各类材料的特性，尤其是那些偏门、廉价材料的特殊用途，有着超出常人的了解……”张谦暗自分析。这或许与她半妖的身份有关，为了生存，不得不去挖掘那些被主流忽略的价值。
他注意到，苏月薇在忙碌的间隙，目光会偶尔扫过昨日他潜伏的大致方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思索。她显然不认为昨日那模糊的精神传讯是偶然，只是无法确定来源，更无法理解其动机。
“是时候，进行第一次接触了。”张谦做出了决定。但接触的方式，必须足够隐蔽，符合他目前“低灵智妖兽”的伪装，也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日头渐高，苏月薇摊位前的小小热潮暂时平息，她得以有空隙整理略显凌乱的摊位，并取出一个粗粮饼子，就着清水小口啃食，补充体力时，张谦才开始行动。
他没有直接靠近，而是缓缓沉入水底，沿着水下的礁石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远离苏月薇摊位的另一个方向游去。那里，有一片生长着大量“荧光水苔”的浅水区，这种水苔夜晚会发出微光，是某些低阶水系妖兽的食物，本身也蕴含一丝微弱的水灵气，偶尔会有妖兽或修士采集，不算显眼。
张谦游到那片区域，用爪子看似随意地扒拉了几下，将几丛生长最为茂盛、灵气相对浓郁的荧光水苔连根带泥地刨起，然后叼在口中。他故意让动作显得笨拙，搅起一片浑浊的泥水。
然后，他浮出水面，拖着那几大团湿漉漉、沾满泥浆的荧光水苔，笨重地爬上岸，朝着苏月薇摊位的方向，缓缓挪动。
他庞大的身躯和一级上阶妖兽的气息，立刻引起了一些注意，但看到他口中那再普通不过、甚至还带着泥巴的荧光水苔，以及那“呆滞”的眼神，大多数目光很快失去了兴趣，只当是一头灵智未开、误打误撞采集了些许材料的蠢笨鳄妖。
苏月薇也注意到了这头缓缓靠近的、外形凶悍却行为怪异的鳄妖。她停下了进食的动作，警惕地看着他，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质小包上——那里似乎藏着什么防身之物。
张谦对她的警惕视若无睹，径直爬到她的摊位前约一丈远处停下。他松开嘴，将那几大团沾满泥浆的荧光水苔“啪嗒”一声丢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然后，抬起那硕大的头颅，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苏月薇，又看了看自己丢下的水苔，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苏月薇摊位上，那几块作为样品摆放的、最普通的、毫无灵气可言的“充饥肉干”。
他发出一阵低沉、含糊、断断续续的精神波动，核心意念非常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吃……换……饿……”
他用爪子笨拙地推了推地上的荧光水苔，然后又指了指苏月薇摊位上的肉干。
苏月薇愣住了。
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看地上那几团品相糟糕、但数量不少且确实蕴含水灵气的荧光水苔，又看了看自己摊位上那几块加起来不值五块碎灵石的劣质肉干。
这头一级上阶的鳄妖，要用这些明显价值更高的荧光水苔，换她的肉干？只是因为……饿？
这简直……荒谬得有些可笑。一级上阶妖兽，怎么可能被饥饿驱使到用灵草换凡食的地步？除非……它的灵智真的低到了一种可怜的程度，空有力量，却无法有效狩猎或辨别价值。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鳄妖。那庞大的身躯，幽黑坚硬的鳞甲，无疑彰显着力量。但那眼神，确实浑浊，缺乏高阶妖兽应有的灵光，行为也透着一种原始的笨拙。
联想到昨日那莫名出现在脑海、指引她发现黑礁藻用途的精神信息……难道，那真的只是某种巧合？与这头鳄妖无关？
看着鳄妖那“固执”地指着肉干，一副不换就不走的架势，苏月薇心中念头飞转。这笔交易，她无疑是占了大便宜。这些荧光水苔，稍作清理，卖给专门收购低阶水属性材料的店铺，至少能换得十几块下品灵石。而她的肉干，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是这鳄妖太蠢？还是……另有缘由？
她无法确定。但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以及这鳄妖看似毫无威胁（除了块头大）的表现，让她决定先接下这笔意外的横财。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以免刺激到这头“傻大个”：“你……要用这些水苔，换我的肉干？”
张谦配合地发出一个表示肯定的、沉闷的喉音：“嗯。”
“好……好吧。”苏月薇点了点头，她将摊位上那五六块肉干全部拿起，犹豫了一下，又从小包里掏出自己备用的、稍微好一点的两块熏鱼干，一起用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放在张谦面前的地上。“这些，都给你。水苔……我拿走了？”
张谦看都没看那些食物，只是用鼻子凑近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一卷，便将肉干和鱼干尽数卷入巨口，囫囵吞下。随即，他不再停留，仿佛完成了某种“任务”一般，笨拙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爬开，重新没入不远处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完全符合一头低灵智妖兽觅食后的行为模式。
苏月薇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几大团沾着泥浆、却灵气盎然的荧光水苔，又看了看鳄妖消失的河面，秀美的眉头紧紧蹙起。
天上掉馅饼？
她蹲下身，开始收拾这些水苔。手指触碰到那湿润、微凉的苔藓，感受着其中确实不假的水灵气，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这头鳄妖，出现得突兀，行为怪异，这笔交易更是莫名其妙。
“它……真的只是一头蠢笨的妖兽吗？”苏月薇低声自语，眼神中闪烁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深思与精明，“还是说……这万妖坊市，又要不太平了？”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无论如何，这些水苔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她需要尽快将它们处理掉，换成灵石，或许还能借此机会，去打听一下关于这头怪异鳄妖的消息。
而此刻，沉入水底、隐于暗处的张谦，冰冷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第一次接触，完成了。以一个看似荒谬、却完全符合他当前伪装的方式，给予了对方一次实实在在的好处，却没有暴露任何意图。
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等待，以及进行下一次的、“顺理成章”的互动。他相信，以这半妖少女的精明和处境，不会拒绝一个稳定的、看似“愚蠢”的供货来源。
他摆动尾部，向着更深、更暗的水域游去，开始规划下一次“交易”的时机与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