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三百黑骑如同融入其中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掠过荒芜的原野。马蹄包裹着厚布,沉闷的声响被风声吞没。萧彻一马当先,目光如隼,死死盯着远方那片叛军营火最密集、也最明亮的区域——晋王的中军大帐。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片营盘的庞大和森严。巡逻的火把连绵不断,刁斗声声,了望塔上的哨兵身影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三百骑在一处浅洼地悄然停下,马匹喷着浓白的鼻息,骑士们沉默地检查着弓弩和刀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绷。
萧彻抬眼看着天色,估算着时辰。
忽然,中军营地边缘,一处看似堆放杂物的区域,猛地窜起一簇火苗!那火苗起得突兀,随即如同浇了油般轰然爆开,迅速蔓延,眨眼间便映红了那片天空!
“走水了!粮草!粮草着火了!”
惊慌的嘶喊声和杂乱的锣声瞬间从叛军营盘中炸开!
原本井然有序的营地以那着火点为中心,肉眼可见地混乱起来!无数兵士从营帐中涌出,如同无头苍蝇般奔跑喊叫,军官的呵斥声被更大的嘈杂淹没。救火的人流与惊慌的人群冲撞在一起,更是乱上加乱!
时机到了!
萧彻眼中寒光爆射,猛地一夹马腹!
“随我——踏营!”
他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三百死士耳边!
三百黑骑如同终于挣脱缰绳的凶兽,骤然发力,化作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不再掩饰行踪,马蹄如雷,向着那片陷入混乱的营地边缘狠狠凿去!
“敌袭!!!”
叛军哨塔终于发现了这支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直扑核心的骑兵,凄厉的警号声撕裂夜空!
但太晚了!
混乱已经酿成,反应慢了何止一拍!
萧彻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出鞘,在火光照耀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一名试图组织抵抗的叛军哨骑头领甚至没来得及举起兵刃,便被一刀连人带马劈翻在地!
三百铁骑紧随其后,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凝固的牛油,瞬间便撕裂了营地外围脆弱的防线!他们根本不与沿途零散的叛军纠缠,只是不顾一切地向着火光冲天、混乱最甚的中军核心猛冲!
弓弦震响,零星的箭矢从骑兵群中射出,精准地点燃沿途遇到的营帐,进一步制造着恐慌!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有叛军将领在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收拢兵力。
但混乱如同瘟疫,蔓延的速度远超整顿的速度。到处是惊呼的人群,到处是燃烧的帐篷,根本分不清敌我,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萧彻的目标明确无比——那杆在火光中依旧矗立、却已显得摇摇欲坠的“晋”字王旗!
越是靠近中军,抵抗变得越发激烈起来。晋王的亲卫营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开始结阵阻拦。
长枪如林,箭矢如雨!
不断有黑骑中箭落马,或被长枪刺穿,瞬间便被混乱的人群吞没。但冲锋的势头丝毫未减!萧彻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刀光挥舞之处,残肢断臂横飞,硬生生在密集的敌阵中杀开一条血路!
他就像一柄淬毒的尖刀,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死意志,非要捅进敌人的心脏!
距离王旗,已不足百步!
他甚至能看清王旗下,被重重亲卫簇拥着、一个穿着明光铠的身影!那身影似乎正惊怒交加地指挥着。
是晋王?!
萧彻眼中杀意暴涨,猛地从马鞍旁摘下一张强弓,搭上一支特制的、镌刻着诡异花纹的破甲箭!
弓开如满月!
箭尖直指那明光铠的身影!
然而,就在箭矢即将离弦的刹那——
斜刺里,一名叛军悍将猛地掷出一柄短斧,呼啸着劈向萧彻的坐骑!战马悲鸣一声,前蹄跪倒!
萧彻重心顿失,那支箭擦着那明光铠身影的头盔飞过,深深钉在其身后的王旗旗杆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保护王爷!!”亲卫的嘶吼声震耳欲聋,更多的叛军疯狂涌来,瞬间隔断了萧彻与王旗之间的视线!
功亏一篑!
萧彻毫不犹豫,就地一滚,避开数柄劈来的刀剑,反手一刀削断一名敌骑的马腿,夺过战马,再次翻身而上!
他环顾四周,三百骑已折损近半,深陷重围,四周全是杀红眼的叛军。而远处,太原城方向,也亮起了冲天的火光,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周淮按照计划,发动了全线反扑!
目的已经达到!
“走!”萧彻毫不恋战,长刀指向他们来时撕裂的缺口。
剩余的黑骑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跟着他向着来路拼死冲杀!
来时是尖刀,去时是血葫芦!
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用身体为同伴挡刀,用最后的力气劈开阻拦的敌人!
当他们终于冲破重围,脱离叛军营盘,奔入黑暗的荒野时,三百骑,只剩不足百人,人人带伤。
身后,叛军大营已彻底化为一片混乱的火海,哭嚎声、厮杀声、燃烧的爆裂声震天动地。那杆“晋”字王旗,在火光中摇晃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萧彻勒住战马,回头望去。
火光映照着他溅满鲜血的侧脸,冰冷如石刻。
这一刀,虽未直接斩下晋王头颅,却已狠狠捅穿了他的肺叶。
足够了。
他调转马头,带着残存的部下,向着太原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狩猎,尚未结束。
但獠牙,已见血。
天光微熹,血色黎明。
不足百骑的人马,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挣扎而出,沉默地奔回太原城洞开的城门。人人浴血,战马喘息如风箱,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红的蹄印。残破的旗帜低垂,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城门口,周淮拄着刀站在那里,甲胄破损,浑身同样被血和烟灰糊满,显然经历了一夜苦战。他看到萧彻归来,以及身后那寥寥数十骑,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萧彻翻身下马,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他脸上覆盖着干涸和未干的血痂,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是未曾熄灭的杀意和一种冰冷的疲惫。
“如何?”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淮猛地回过神来,嘶声道:“大人神机!叛军大乱!我们趁势杀出,烧了他们左翼大半营盘,斩首无数!他们自相践踏,死伤难以计数!直到天亮才勉强稳住阵脚!”
他的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难以置信的狂喜。昨夜萧彻三百骑直扑中军,简直是疯子般的行径,却真的撬动了整个战局!
萧彻听完,脸上并无喜色,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惨烈的战果早在他预料之中。
“伤亡?”他问。
周淮兴奋的神色黯淡下去,低声道:“出城兄弟,折了……近三成。但值了!大人!晋王经此一夜,锐气尽丧!……”
萧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值或不值,不是用数字衡量的。他目光扫过城外那片依旧混乱、却已开始重新集结的叛军营盘,以及那杆虽然重新立起、却明显矮了一截的“晋”字王旗。
晋王的肺叶被捅穿,但猛兽垂死,反扑会更疯狂。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加固城防。”萧彻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听不出丝毫波澜,“晋王,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时间。”
他转身,向着城内走去,步伐依旧稳定,只是背影透着一种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杀伐之气。
沿途的兵士和民夫纷纷避让,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恐惧,以及一种近乎迷信的狂热。昨夜那自杀般的冲锋和辉煌的战果,已将他塑造成一个非人的、战神般的存在。
萧彻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径直走上残破的城楼,找了个角落,靠墙坐下。亲兵沉默地递上水和干粮,又沉默地退开。
他机械地咀嚼着冰冷的食物,目光却始终投向城外,如同钉死在了那片土地上。
他在评估。
评估昨夜一击对晋王造成的真实伤害,评估叛军需要多久才能恢复组织度,评估下一次进攻的强度和方式。
也在等待。
等待晋王因愤怒和恐惧而可能犯下的错误。
等待其他方向可能出现的转机。
或者,等待下一个需要他再次化身疯狗,扑上去撕咬的时机。
阳光渐渐升起,照亮了城下修罗场般的景象,也照亮了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污和冰冷坚硬的线条。
狩猎暂停。
但猎手与猎物的位置,已然悄然互换。
他闭上眼,抓紧这短暂的片刻,恢复着力气。
下一次獠牙露出时,必须更准,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