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道307线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蜿蜒,如同一条被遗弃的灰白绷带,黏附着深秋的泥泞和枯败的落叶。
陈默的吉普车颠簸在坑洼的路面上,每一次剧烈的起伏都像重锤砸在他被毒伤反复蹂躏的胸腔深处,肺叶如同千疮百孔的破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尖锐的哨音和浓重的血腥味。
副驾上,赵刚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平板电脑的屏幕,屏幕上代表“宏发物流-冷链17号”的GpS信号点,在最后一次有效传输后,已凝固在电子地图上那片代表“柳河下游老鹰嘴河段”的、令人不安的深蓝色区域,超过四十八小时。
那光点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僵直、冰冷,再无一丝波澜。车载制冷系统的远程监控也早已离线,温度曲线在失踪那一刻断崖式跌落,变成一条死寂的直线。
这辆满载着本应发往邻省检疫实验室的、从“德鑫禽业”暴毙鸡群和荧绿污血中提取的关键生物样本的冷藏车,连同它腹中可能指向赵德坤生物罪证的冰冷证据,如同被巨大的河神一口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信号最后消失点在河心?沉了?” 赵刚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通宵未眠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手指烦躁地敲击着冰冷的屏幕边框。
“搜救队捞了两天,屁都没有!连块车皮碎片都没找到!那么大个铁棺材,能沉得这么干净?连油花都不冒一个?”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蜡黄的脸上布满冷汗,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萧索的河岸景象。
老鹰嘴河段,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河道在此处陡然收窄,形成巨大的回旋涡流。沉车?并非没有可能。但赵刚的疑问像一根刺——沉没得太彻底,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精心处理过。
赵德坤的“防洪系统”,绝不会仅仅满足于物理上的沉没。那些样本,那些荧绿的血液、蓝色的毒颗粒、可能残留的芯片信号源……必须被彻底“粉碎”,物理粉碎不够,还要加上自然的“消化”——比如,一条足够深、足够急、足够能抹去一切痕迹的河。
吉普车猛地拐下省道,轮胎碾过疯长的枯草和碎石,冲向河岸边一处被荒草和锈蚀铁丝网半包围的废弃建筑群——老鹰嘴气象观测站。
几栋苏式红砖小楼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缩,窗户破碎如同空洞的眼窝,墙体爬满墨绿色的苔藓和枯萎的藤蔓。这里早已被现代化的区域气象中心取代,荒废多年,是野狗和流浪汉偶尔的栖身之所,也是地图上被遗忘的角落。
陈默的直觉像冰冷的探针,刺向这片荒芜——如果冷链车没有沉入河底,如果它需要一个足够隐蔽、足够临时、又足够靠近河道的地方进行“处理”……这里,是完美的中转站或坟场。
踹开观测站主楼那扇摇摇欲坠、挂满蛛网的木门,一股浓烈的霉变、动物粪便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手电光柱刺破厚重的黑暗,照亮满地狼藉的废弃仪器零件、发黄的纸张和厚厚的灰尘。
两人如同闯入巨兽腐烂的腹腔,在废墟中艰难穿行,胶靴踩在破碎的玻璃和不知名杂物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目标明确——寻找任何可能与冷链车有关的痕迹,或者,那台随车消失的、可能记录了最后行程的黑匣子——车载GpS记录仪。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灰尘和绝望的搜寻中一分一秒流逝。就在陈默被浓烈的霉味呛得肺部痉挛、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赵刚在角落一个半埋在地板破洞下的、厚重铸铁文件柜前停住了脚步。
“有动静!” 他压低声音,带着猎犬般的警觉。文件柜锈死的抽屉被暴力撬开过,里面空空如也。但赵刚布满硬茧的手掌,却缓缓抚过文件柜冰冷的铸铁外壳底部——那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凝结的水汽。
而在柜体与潮湿水泥地面的缝隙间,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冷雾,正如同濒死生物的呼吸,缓缓地、持续地逸散出来!
“下面!” 赵刚低吼一声,和陈默合力,用撬棍和全身的重量,将沉重的铁柜猛地掀开!铁柜挪开的瞬间,一个隐藏在腐朽地板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方形检修口暴露出来!
更浓烈的白色冷雾如同找到宣泄口,汹涌而出!手电光柱迫不及待地刺入洞口——下方是一个狭小的、类似设备检修井的空间,井壁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而在井底中央,一个约莫鞋盒大小、包裹着防水绝缘胶布、外壳结满冰霜的黑色长方体金属盒,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积水里!盒体侧面,“鸿途科技-车载黑匣子V7”的激光蚀刻标识,在手电光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冷链车的记录仪!它没有随车沉入河底!而是被转移、被藏匿在这废弃气象站的地下冰窖里!如同一个被强行按入坟墓、却还在散发最后寒气的幽灵!
记录仪被紧急送往技侦部门,置入恒温解冻箱,小心翼翼地剥离防水层,连接数据读取接口。当它内部被冰封的最后数据流终于被强行唤醒、展现在屏幕上时,陈默和赵刚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
GpS定位轨迹清晰地显示:冷链车在离开“德鑫禽业”后,并未驶向高速,而是诡异地拐入荒僻的河岸旧道,最终停在老鹰嘴河道中心的一个精确坐标点上!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数据显示,车辆并非处于行驶或抛锚状态——它的引擎熄火,但制冷系统仍在全功率运转!它像一个被钉死在河面上的冰冷墓碑,在那个坐标点上,整整“悬停”了——三小时零七分钟!
“悬停?河面上?” 赵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除非有船……或者起重机!巨大的吊装设备!才能将一辆重型冷链车吊起,悬停在河心!
这需要多大的动静?多周密的部署?目标是什么?仅仅是沉车?沉车需要吊起来悬停三小时?!
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两人的心脏——那三小时,足够打开冷藏车厢,将里面那些致命的生物样本,那些荧绿的污血、蓝色的毒颗粒、可能残留的芯片……进行“处理”!
比如……投入河心最湍急、最深不可测的暗流涡旋!让奔涌的河水,成为最终极、最彻底的“粉碎机”和“搬运工”!
“查!查那天老鹰嘴河段的水文监测记录!立刻!马上!” 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肺部撕裂般的痛楚被巨大的惊骇暂时压制。
屏幕上,那凝固的三小时零七分钟,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悬在他的神经上。技侦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调取水利部门内部数据库的实时水文监测档案。
当老鹰嘴河段在冷链车“悬停”当日的详细水文数据图谱呈现在巨大屏幕上时,整个技侦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图谱上,代表水流速度、流向的曲线原本平稳规律。
然而,就在冷链车开始“悬停”的那个精确时间点!一条代表流向的蓝色矢量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扭动,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一百八十度逆转!
一个巨大的、代表着“逆流”的深红色异常区域,如同狰狞的伤口,赫然出现在河道中心!覆盖了冷链车“悬停”的坐标点!并且,这反常的逆流,持续了……恰好三小时零七分钟!与冷链车悬停的时间,严丝合缝!
“逆流?怎么可能?!” 赵刚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老鹰嘴河道狭窄湍急,水势由西向东奔涌,形成逆流需要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扰动!
除非……人为!巨大的水下爆炸?定向的冲击波?或者……更隐蔽、更阴毒的手段?
陈默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触目惊心的逆流红区,一个冰冷的指令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脑海:“调取……二十年前……张守田失踪当天……同一河段的水文记录……全部!”
键盘敲击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尘封的、属于二十年前的数字化水文档案被艰难地唤醒。屏幕分屏,左侧是冷链车悬停当日的逆流图谱,右侧……是张守田被申报失踪当日的老鹰嘴河段水文记录。
当两条代表流向的曲线被技术员用红线精准地叠加在一起时……死寂!绝对的死寂!如同坟墓!
屏幕上,两条来自不同时空的流向曲线,如同被同一个幽灵操控的提线木偶,在完全相同的河段坐标,以完全相同的剧烈幅度,发生了……完全相同的、持续时长也惊人一致的——一百八十度逆流!
那深红色的异常区域,如同跨越二十年时空的、来自地狱的烙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默脑中炸开!二十年前!张守田失踪!老鹰嘴河段出现无法解释的反常逆流!
二十年后!载着生物罪证的冷链车在同一坐标悬停!同一河段!再次出现完全一致的逆流!这绝非巧合!这是同一种手法!同一个源头!
赵德坤!他在二十年前,就用这种制造人为逆流的隐秘手段,在张守田失踪的雨夜,将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很可能是张守田的尸体或关键罪证)投入了河心最狂暴的涡流!让奔涌的河水成为永恒的沉默者!
而二十年后,当新的致命证据威胁到他时,他再次启动了这套隐藏在河道之下的、属于他的“防洪”利刃!用同样的逆流,将新的罪恶彻底“冲毁”!
柳河,这条养育了沿岸生灵的母亲河,在赵德坤手中,竟成了他清洗罪孽、湮灭证据的天然粉碎机!
“陈……陈科……” 一个颤抖的、苍老的声音在死寂的技侦办公室门口响起。众人猛地回头。只见看门的老张头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满泥污的、老式的防水油布笔记本,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那……那天夜里……我……我偷偷爬起来看流星……在气象站后坡……我……我看见……”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抠着那本油布笔记,“……河心……有光!蓝幽幽的光!从……从水里冒出来!还……还有铁链子绞动的声音……跟……跟鬼一样!我……我吓得躲回被窝……没敢跟任何人说……只……只敢偷偷记在本子上……”
老张头将那本油布笔记如同烫手山芋般塞给离他最近的警察,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二十年了……那声音……那蓝光……我……我忘不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