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汛指挥部顶楼的副总指挥办公室,厚重的防弹玻璃隔绝了窗外肆虐的暴雨声,只留下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捶打感,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浑浊的水缸里,被无形的巨手反复摇晃。
空气净化器发出微弱的嘶鸣,竭力驱散着无处不在的湿冷霉味,却无法驱散室内弥漫的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赵德坤深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包裹着厚厚绷带的断腕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搁在扶手上,像一截被粗暴斩断的树桩。
他仅存的左手端着一杯红酒,杯沿残留着暗红的唇印,深宝石红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旋转,折射着天花板上惨白冰冷的LEd顶灯光芒,如同凝固的血液在晃动。
他的脸隐没在宽大座椅投下的阴影里,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站在办公桌对面的陈默,目光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桌上摊开着一份打印出来的实时降雨量统计报表,墨迹未干,上面一串串不断刷新的红色数字触目惊心——城东观测站3小时累计已达287毫米!
数值还在疯狂跳动,如同一列失控的列车,正朝着历史极值的深渊狂飙突进!
“陈默,”赵德坤的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冷的钢针穿透空气净化器的微鸣,“你是专家,气象数据的…社会效应,你比我懂。”
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桌面上那份刺眼的报表,左手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喉结滚动,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品尝的不是酒,而是某种掌控的快感。
“恐慌,比洪水更可怕。城市需要信心,需要…安定。” 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那只完好的左手,食指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点在报表上几个标红得最刺眼的峰值数据上。“这几个点,峰值太突兀了。仪器在极端环境下的误报,很常见。还有这里,”
指尖滑动,落在报表下方标注着“未来3小时趋势预测”的柱状图上,“线性外推太悲观了。云团结构在变,副高有减弱东退的迹象,这些…都可以‘优化’得更合理,更…符合实际。”
“优化”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重量,砸在陈默的耳膜上。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雨幕,瞬间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森然,也清晰地映亮了赵德坤镜片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
他看着那份报表,看着那些还在不断攀升、如同垂死者心电图般疯狂跳动的红色数字,那是真实的雨,真实的灾情!
而眼前这个人,却轻描淡写地要求将这场灭顶之灾的数据,修饰成一场“可以控制”的阵雨!
他想起了庆功宴上提词器里那个虚假的“10-20毫米”,想起了LEd巨屏上那刺目的红色预警,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无力感在胸腔里翻涌。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越过报表,落在赵德坤那只包裹着绷带的断腕上,那截白色的绷带在惨白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招魂的幡。
“怎么?有困难?”赵德坤的声音冷了一分,身体微微前倾,阴影从他脸上褪去一些,露出那张刻板而带着无形威压的脸,“我知道你刚拿了奖,但真正的考验,是在关键时刻能否…顾全大局。”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无笑意的弧度,那只完好的左手,食指再次抬起,这一次,不是点向报表,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催眠般的力量,指向办公桌侧面那台连接着防汛核心数据库、屏幕正显示着实时气象云图分析界面的高性能工作站。
“系统权限已经给你临时提级了。去隔壁机房,登录‘台风眼’终端。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把数据…‘平滑’掉。” 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同淬了冰的钉子,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那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脑屏幕,此刻在陈默眼中,如同一个张开巨口的深渊。
陈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苦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近乎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再看赵德坤,他转身,走向办公室侧面那扇通往内部机房的厚重隔音门。推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臭氧、机器散热和精密电子设备特有气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像一盆冰水浇在脸上。
机房内光线昏暗,只有无数服务器机柜上密密麻麻的指示灯闪烁着幽绿、猩红的光芒,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巨大的风扇组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是这密闭空间唯一的心跳。
正对着门的,就是那台被赵德坤称为“台风眼”的孤零零的终端操作台,巨大的曲面屏幽蓝深邃,上面瀑布般流淌着实时更新的、令人绝望的气象数据和雷达回波图像。
陈默走到操作台前,冰冷的真皮座椅像一块寒冰。他坐下,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指尖冰凉。屏幕上,代表着特大暴雨区域的深紫色回波如同狰狞的癌细胞,在城市地图上疯狂扩散、吞噬。
他输入了赵德坤临时授权的最高权限账号密码,字符敲击声在寂静的机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认证通过,系统界面瞬间刷新,解锁了所有数据修改的底层权限。
一个复杂的、用于“修正”历史气象数据的专业软件界面弹了出来,冰冷的工具按钮排列整齐,等待着被赋予篡改的指令。
陈默的目光死死盯在屏幕中央,那份需要被“优化”的实时降雨量统计文件上。光标在“7月22日”这一栏疯狂闪烁,后面的数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飙升:298mm…302mm…305mm…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移向鼠标。
指尖的冰凉几乎麻木。他强迫自己回忆着那些在安置点看到的、挤在帐篷里瑟瑟发抖的面孔,那些浑浊泥水中漂浮的绝望……手指即将点击那个代表“平滑处理”的按钮图标——
就在指尖距离鼠标左键不足一厘米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眼前巨大的曲面屏幕猛地一暗!不是关机那种渐暗,而是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力,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漆黑!整个操作台所有指示灯同时熄灭!
机房内,那些服务器机柜上原本闪烁不停的、如同繁星般的指示灯,也在同一刹那,齐刷刷地、彻底地熄灭了!
只有应急通道指示牌那微弱的绿色幽光,在突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如同鬼火般勾勒出巨大机柜的狰狞轮廓。风扇低沉恒定的嗡鸣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陷入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仿佛时间本身都被冻结了!
陈默的心脏在瞬间失重般的黑暗中骤然停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猛地从座椅上弹起!发生了什么?断电?不可能!
防汛指挥部的核心机房拥有最高等级的双路市电加柴油发电机后备,还有大型UpS不间断电源阵列!
就算是全城断电,这里的设备也至少能维持72小时!这种瞬间全黑,如同被一刀切断所有能源的情况,绝无可能发生!
就在他惊骇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的刹那,眼前那彻底漆黑的巨大曲面屏幕,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再次亮了起来!
但亮起的,绝非正常的操作界面!那光芒是一种极其不稳定、带着强烈闪烁和雪花噪点的、如同老式cRt显示器即将报废前的惨绿色幽光!
屏幕中央,扭曲晃动的画面如同信号极差的录像带——那是一个陈默无比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场景!
画面是俯视角度,明显是某个监控摄像头拍摄的。场景正是…二十多年前的旧防汛指挥部核心机房!
布局陈旧,设备笨重,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90年代特有的那种灰扑扑的气息。
画面中心,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老式绿色军便服、身形瘦削、头发乌黑浓密的年轻人,正背对着镜头,弓着腰,紧张地操作着一台老式的、屏幕还是球面cRt的终端电脑。
那背影,那熟悉的、带着几分书卷气的侧脸线条……正是年轻时的赵德坤!屏幕的惨绿幽光映着他紧绷的脸颊,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着,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焦灼和狠戾!
他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老式键盘上疯狂地敲击着,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带着doS时代风格的字符界面,顶端赫然是几个粗体大字:“暴雨预警发布系统 - 日志管理”!
只见年轻的赵德坤猛地输入一串指令,敲下回车!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红色的警告框:“确认删除1998年7月21日 16:30:00 至 16:45:00 所有操作日志?”。
他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决绝,狠狠地砸在“Y”(Yes)键上!屏幕上的红色警告框瞬间消失,紧接着,代表日志记录区域的字符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过,大片大片地变成空白!
他飞快地关闭了日志管理界面,又调出了另一个系统监控页面,手指在键盘上再次狂舞,似乎在清除后台的进程记录……整个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年轻赵德坤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毁灭证据的仓皇和狠毒!
那正是1998年7月21日下午,原始暴雨红色预警签发后不久!他在删除预警发布的痕迹!他在抹掉历史的真相!
这来自地狱深处的画面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钟!如同幽灵闪现!紧接着,屏幕猛地一花,惨绿色的扭曲画面瞬间被更加狂暴的雪花噪点取代,发出刺耳的“滋啦”声!随即,彻底熄灭!再次陷入绝对的黑暗!
“呃!”陈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带来的冲击力,比窗外的惊雷更加猛烈!
二十年前篡改预警的铁证!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以最诡异的方式,在他即将执行新的篡改命令的前一秒,被赤裸裸地甩在了他的眼前!
这不是巧合!这绝不是巧合!是警告?是反噬?还是……那深埋于系统底层、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罪恶幽灵,对他这个“后继者”发出的嘲弄?!
就在陈默被巨大的震惊和寒意冻结在原地时,机房内,如同呼应他的心跳,服务器机柜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指示灯,如同沉睡的恶魔被惊醒,齐刷刷地、猛地重新亮起!幽绿、猩红的光芒疯狂闪烁!
巨大的散热风扇组发出沉闷的启动声,随即加速旋转,发出低沉而愤怒的咆哮!嗡鸣声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操作台上的曲面屏幕也随之猛地亮起,幽蓝的光芒刺破黑暗,熟悉的操作系统界面瞬间恢复!仿佛刚才那惊悚的几秒黑暗和闪回画面,只是一场诡异的噩梦!
系统恢复了!陈默猛地扑回操作台前,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在屏幕中央——那份需要被“优化”的实时降雨量统计文件窗口!文件依旧打开着,光标依旧在“7月22日”这一栏疯狂闪烁。
然而,就在他视线聚焦的刹那,那串代表累计降雨量的、原本还在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猛地定格!
紧接着,如同中了最恶毒的病毒,那串鲜活的、代表着此时此刻真实暴雨的数字——312mm——竟然在他眼皮底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覆盖!被替换!
不是数值变小!而是构成这串数字的每一个字节、每一个像素,都在被一种更古老、更冰冷的数据流强行冲刷、覆盖!
312mm 的数字轮廓扭曲、模糊,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影像,迅速消融、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同样鲜红、却带着浓重岁月尘埃气息的数字:“198”!不!不只是数字!连同“7月22日”这个日期标签本身,其字体、颜色、渲染效果,都在发生诡异的同步变化!
原本现代操作系统清晰锐利的宋体字,正迅速地被一种像素粗糙、边缘带着毛刺的、典型的90年代windows系统特有的点阵字体所取代!那红色的色泽也变得更加暗沉、呆板,如同干涸的血迹!
整个替换过程快如闪电,却又清晰得让陈默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颤栗!仅仅一息之间!
屏幕上,“7月22日”这一栏后面,原本疯狂跳动的实时降雨量数据,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凝固、如同墓碑刻字般的:“198mm”!一个来自二十年前的、虚假的、属于1998年7月22日的历史降雨数据!
如同一个早已死去的亡魂,借助着这场现实的数据洪峰,强行夺舍了现实!覆盖了真相!
“二十年前…的字节……”陈默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如同幽灵般浮现的、凝固的“198mm”,又猛地抬头,透过机房厚重的隔音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办公室那个端坐于黑暗王座之上、断腕处缠绕着白色绷带的男人。
寒意,如同最深沉的冰河,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直抵灵魂深处。数据洪峰,冲垮的不仅仅是现实的堤坝,还有时间的壁垒。
二十年前的罪恶,正以字节的形式,在此时此刻的系统深处,疯狂地繁殖、扩散、污染着现在!那被删除的预警日志,那被篡改的历史数据,如同深埋的定时炸弹,在二十年后这场真实的暴雨中,被彻底引爆了!
而他,正站在这场跨越时空的数据洪峰最前沿,脚下是正在崩塌的现实堤岸,身后是操纵着亡魂的……赵德坤。
窗外又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将机房内闪烁的指示灯和陈默惨白的脸映照得一片鬼魅。
屏幕上的“198mm”,在幽蓝的背景下,鲜红刺目,如同刚刚从时间的伤口里汩汩涌出的、陈腐的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