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深处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新缝合的皮肉,也牵扯着深埋在血肉之下的、那块深蓝色警服碎片带来的惊涛骇浪。
陈默坐在办公桌后,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桌上摊着那半枚染着父亲陈年血迹、编号“0079”的陶瓷厂工徽,旁边是医院取出的深蓝布片,像两把冰冷的钥匙,卡在他人生齿轮最关键的锁眼里,转动一下便是天崩地裂。
父亲的身份,父亲的死,甚至他自己的存在,都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和血腥之中。
就在他被这颠覆性的真相撕扯得几乎喘不过气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秘书小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陈主任,侨商投资考察团的特使周先生到了,在会议室等您,说……有重要事情协商。”
陈默深吸一口气,将工徽和布片迅速锁进抽屉最深处,仿佛要将那噬人的秘密暂时封存。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起身走向会议室。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高级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县政府陈旧会议室里固有的灰尘和文件气味格格不入。
会议桌对面,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正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却没有点燃。
他面容英俊,眉眼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疏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到陈默进来,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动作优雅得体,伸出手:“陈主任,久仰。鄙人周慕云,受侨商联合会委托,全权负责此次对贵县教育事业的考察与投资。”他的声音温润,普通话极其标准,带着一种受过顶尖教育的从容。
陈默与他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对方的手干燥而有力,带着微微的凉意。“周先生远道而来,辛苦。请坐。”
陈默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周慕云微微一笑,重新落座,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调依旧温和,内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陈主任,我们商会同仁对家乡教育事业非常关心,尤其听闻贵县一中遭受不幸,师生们在危房中坚持教学,令人动容。我们决定,捐赠一笔专项资金,用于县一中的整体搬迁和重建,打造一所现代化的标杆学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略显陈旧的布置,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将是造福桑梓、泽被后代的百年大计。”
陈默心中微微一沉,面上不动声色:“周先生和侨商同仁的善举,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和全县师生表示感谢。一中重建,确实是当务之急。”
他等待着对方的下文,直觉告诉他,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果然,周慕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笑容加深了几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为了确保新学校拥有最好的环境和设施配套,也为了提升我们投资项目的整体形象和价值,”
他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我们经过初步考察,认为紧邻一中旧址的那片区域——就是那个废弃多年的红星陶瓷厂遗址——位置极佳,视野开阔,非常适合规划建设一个配套的高尔夫练习场,供未来学校的教职员工和侨商宾客休闲使用,也能提升区域的整体品位。”
废弃陶瓷厂!高尔夫练习场!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进陈默的耳膜!那片浸透了钍矿渣剧毒、埋藏着无数工人血泪、更掩埋着父亲惨烈真相的废墟!
是他们准备用推土机碾平,在上面建起供人享乐的绿地?!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陈默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左肩的伤口也随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强压着翻腾的情绪,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周先生,那片陶瓷厂遗址,承载着县里重要的工业历史记忆,而且据我们所知,地下情况复杂,恐怕不适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慕云脸上那抹从容笃定的笑意打断了。周慕云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不慌不忙地,从身旁助理递过来的一个考究的真皮公文包里,慢悠悠地抽出了一份文件。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他将那份文件轻轻推到陈默面前的桌面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张洁白挺括的A4纸上点了点,指尖正落在一枚鲜红刺目的、带着清晰防伪纹路的巨大公章上!
“陈主任的顾虑,我们非常理解。”周慕云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但那温和之下透出的,却是磐石般的坚硬和居高临下的施压,“所以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程序耽搁,确保这个利县利民的项目尽快落地,我们特意提前做了点工作,跑通了市里的审批环节。”
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陈默看那份文件,“喏,这是市里几位主要领导联合签发的‘特批用地函’,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为了支持重点侨资项目落地,促进地方经济发展和教育事业提升,特批准将原红星陶瓷厂废弃土地,划拨给本次侨商联合投资项目使用,用于建设配套休闲设施。”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鲜红的印章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脸上那抹笑意更深,也更冷了,“这红头文件,这大红印章,就是市里的态度,就是效率的保证。陈主任,您看,这下就没问题了吧?我们也好尽快组织施工队进场,把那些破砖烂瓦清理干净,早点把新学校和练习场建起来,让孩子们有个好环境,您说是不是?”
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特批用地函”,此刻在陈默眼中,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寒光闪闪、高高悬起的铡刀!
刀锋所指,正是那片浸透了剧毒、埋葬着亡魂、也隐藏着他父亲最后秘密的陶瓷厂废墟!刀柄,则牢牢握在市里某些大人物和眼前这位笑容可掬的侨商特使手中!
周慕云那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喙的语气,那晃动着红头文件的手指,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将一切障碍视若无物的倨傲,都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心上。
官威十足,红章压顶,这根本就不是来协商的,是来通知,是来用权力强行碾平一切!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鲜红的印章上,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仿佛看到推土机的钢铁巨铲轰鸣着落下,将父亲的工徽、将染血的陶瓷碑、将深埋地底的钍毒秘密、将他刚刚窥见一角的可怕真相,连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血泪和冤屈,一同碾入尘埃!
然后,在那片被剧毒浸透的废墟之上,将建起供人挥杆享乐的、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练习场!这何止是拆厂,这是要在累累白骨之上,粉饰太平,歌舞升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杂着焚心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