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左边肩膀上的旧伤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周二下午突然发作的,起先只是一阵隐约的酸胀,像是阴雨天来临前的老寒腿,他并没太在意,只当是连日来精神高度紧张、身体疲乏导致的。
可那痛楚却并未如往常般慢慢消散,反而在短短一两个小时内变本加厉,越来越凶,最后竟像是有把生了锈的钝刀,毫不留情地剜进了肩胛骨的缝隙里,还在里面不停地拧搅,痛得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按住左肩,指节都用力得发了白,牙关紧咬才没让自己哼出声来。
他靠在办公椅上,缓了足足有五六分钟,那剧烈的绞痛才稍稍平息,转化为一种持续不断、令人心烦意乱的沉闷痛感。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一阵明显的牵扯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感觉到左边肩颈处的衣服似乎有些异样的潮湿和粘腻。
他勉强侧过头,用右手艰难地拉开衬衫领口往里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只见左肩那块早已愈合多年、只留下一道深褐色疤痕的皮肤,此刻竟然高高地肿了起来,颜色变得暗红发紫,最吓人的是,疤痕正中竟然微微裂开了一道小口,正不断地往外渗出黄白色的脓液和淡淡的血水,早已把衬衫内侧浸湿了一小片,摸上去又湿又凉,还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不太好闻的腥气。
实在熬不住这钻心的疼痛和这明显的感染迹象,陈默只好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一个人开车去了市人民医院。挂号、排队、候诊,整个过程他都沉默着,眉头因忍痛而紧紧蹙起,只有微微发白的脸色透露着他的不适。
诊室里的老医生经验丰富,一看他这情形,再听他简单说了句是多年前的枪伤旧疤出了问题,脸色立刻凝重起来。等到让他脱掉上衣,仔细查看了那红肿流脓、惨不忍睹的伤口后,老医生扶了扶眼镜,语气严肃地说:“这看起来不只是简单的感染发炎,里面恐怕有异物残留刺激,必须立刻处理,要切开清创,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躺在处置室窄小的手术床上,头顶是无影灯刺眼的白光,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陈默把头偏向一侧,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医生在给他的肩膀消毒,冰凉的碘伏棉球擦过滚烫肿胀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随即局部麻醉的针头刺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医生拿起手术刀,熟练地划开了那肿胀不堪的疤痕组织。虽然打了麻药,痛感不明显,但陈默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深层的压力感和器械在皮肉内操作的细微触碰感,还有一种被拉扯和刮擦的不适。
忽然,正在操作的医生动作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惊讶的“咦?”。紧接着,陈默听到金属器械放在托盘里发出的轻微碰撞声,然后是一种更精细的器械探入伤口深处的触感。
医生似乎非常小心地在夹取着什么,动作又轻又慢,仿佛怕碰坏了什么,又像是那个东西埋得极其隐秘牢固。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连一旁的护士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有什么细小的硬物被从紧密的包裹中成功分离了出来,落在了金属托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响。
“好了,取出来了。”医生如释重负的声音传来。
陈默忍不住好奇,微微侧过头,睁眼看向托盘。
只见纱布上,躺着一块比小指甲盖还要小一些、形状极不规则、边缘锐利的黑色金属碎片,上面不仅覆盖着暗红色的血污和黄白色的脓苔,更布满了层层叠叠、斑驳不堪的暗褐色锈迹,看上去肮脏又诡异,仿佛是从某个废弃多年的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你看,就是这东西,卡在你骨头缝旁边,被增生出来的纤维组织严严实实地包绕住了,跟骨头都快长在一起了,难怪这么多年常规检查一直没发现。”医生用镊子夹起那块小铁片,递到陈默眼前让他看,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这应该就是当年那颗子弹的弹头碎裂后,残留的一小块碎片。这么多年,它一直就没安分过,像个藏在身体里的破坏分子。”
清创缝合完成后,医生出于谨慎,还是建议将这个取出的异物送去化验科做一个详细的病理分析,看看长期的异物残留和感染有没有引发更不好的病变。
陈默点头同意了,他心里也隐隐觉得,这旧伤发作得太过蹊跷和凶猛,背后或许另有原因。几天后,他去医院取化验报告,那位给他做手术的老医生特意把他叫进了办公室,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凝重,甚至眼神里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不易察觉的愤怒。
老医生把那份化验报告推到他面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其中的几行结论上,声音压低了,却字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陈默的心上:“陈先生,情况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也……要恶劣得多。这块弹片表面,检测出了一种非常特殊的、复合性的化学毒素成分,这种毒素的特性极其阴损,它不像剧毒那样立刻致命,而是像蚂蚁啃噬大树,或者像滴水穿石那样,作用非常缓慢,但极其持久,难以察觉。
它会一点点地破坏周围的肌肉组织和神经,还会抑制免疫系统,导致伤口反复感染、久久不愈,并且会持续性地损害人的整体健康状况,长期消耗人的生命元气。根据它腐蚀的程度和对你身体造成的影响反推,这毒素绝对是在弹片进入你身体之前,就被人为地涂抹在上面的!”
老医生越说越激动,最后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默,语气沉重得几乎能让空气凝固:“给你取子弹的人,当年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粗心大意的庸医,连最基本的清创和异物排查都做不好,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极大的勇气,“要么,他就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却故意留下了这个要命的东西,他压根就没想让你真正好起来,没想让你活下来!这是存心要你的命,而且还是用一种最折磨人、最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式!”
这番话,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陈默的头顶猛地浇了下来,瞬间让他浑身冰冷,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冻僵了。
他愣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又嘱咐了些什么注意事项,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被这句残酷的结论彻底颠覆了。
他踉跄着走出医院,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颤抖着摸向左边肩膀上那刚刚缝合好、还裹着厚厚纱布的伤口。
原来这些年偶尔的肩部酸痛、容易疲劳、免疫力下降,并不全是工作劳累所致,这个致命的毒物,这个阴险的陷阱,竟然从他受伤的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像附骨之疽般潜伏在他的身体里,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蚕食着他的健康和生命。
而当年为他取出子弹、缝合伤口的人……他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混乱且痛苦的夜晚,父亲刚刚去世的巨大悲痛笼罩着他,自己又身负枪伤,意识模糊,剧痛难忍。
当时来处理伤口的,是父亲生前的一位老朋友介绍来的医生,据说技术很好,也非常可靠。
他当时完全沉浸在悲伤和伤痛中,对那位医生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感激……可现在,这冰冷的化验结果和医生的推断,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无情地剖开了过往记忆的温情面纱,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丑陋不堪的真相一角。
一个可怕的、让他浑身战栗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确定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父亲的死,绝非意外!而自己当年侥幸捡回的这一条命,也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侥幸!
那双隐藏在幕后、操纵着一切的黑手,不仅在多年前冷酷地夺走了他父亲的生命,甚至还要用这种缓慢而隐秘的方式,将他这个可能存在的“后患”也一并彻底清除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深深的、彻骨的恶意,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通过这一次旧伤的骤然发作和这块带着毒药的弹片,赤裸裸地、狰狞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他第一次如此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以及父亲的命运,早已被一张无形而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网所笼罩和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