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向车厢里那几个还在沉默着的部下。孙团长兀自望着窗外发呆,刘参谋则拿着支铅笔,在一张地图上写写画画。
李宗仁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都看到了吧?这西洋地界头,是啥光景?”
孙团长回过头,瓮声瓮气地说:“司令,看是看到了,就是心里头……堵得慌。这仗打得,太败家了。”
“败家?”李宗仁嘴角扯起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是啊,是把几辈子的家业都拿来烧了。可你们想想,为啥会打成这样?”
刘参谋推了推眼镜,接过话头:“司令,依我看,一是武器,大炮、机枪、铁丝网,使得防御一方优势太大;二是这战争的目的,似乎已经超出了争夺领土,变成了纯粹的消耗和意志的比拼,看谁先流干最后一滴血。”
“说对了一部分。”李宗仁站起身,走到车厢中间,手扶着座椅靠背,
“更关键的,是他们的脑子,还停留在过去!以为靠着人多、枪多,就能压服对方。可这现代化的战争,光有蛮力不行,还得有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咱们唐帅为啥一再强调要建立新式军校?为啥要搞参谋制度?就是要咱们学会用脑子打仗!不能像他们这样,把兵当柴火一样往火坑里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看到他们眼神里的迷茫和思索,才继续道:“咱们这次来,虽然我们家底是不如人家,这个得承认。可咱们有咱们的长处!咱们的兵,吃苦耐劳,令行禁止,这是英法那些老爷兵比不了的!咱们的军官,经过这几年整顿,也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这就是咱们的本钱!”
他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塘,激起了一圈涟漪。孙团长猛地一拍大腿:“对头!司令说得在理!咱们不是来学他们当败家子的!咱们是来……来……”他“来”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
刘参谋接口道:“是来展示一种新的可能。一种更有效率的战争方式,以及,一种不同的军人气质的。”
“没错!”李宗仁肯定地点点头,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被眼前的惨相吓住了!这恰恰说明,咱们这趟来对了!等到上了战场,把咱们的本事亮出来,让那些还拿鼻孔看人的家伙们好好瞧瞧!咱们华夏军人,不是来打杂的,是来打胜仗的!”
他说着,心里头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别处。这火车走的线路,据说离前沿还有上百公里,可已经荒凉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真正的战场上,又是怎样的一番地狱景象。法国的秋天来得早,风已经带着凉意了,从车厢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人脖颈子发冷。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军装。
这仗,不好打。法军高层的态度,战场环境的陌生,敌人(德国人)的强悍,都是难题。但不知怎的,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和憋闷之后,他心底反而生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和坚定。
就像唐启常说的,危机危机,危中有机。这欧洲的烂摊子,对华夏来说,未尝不是一个让世界重新认识我们的机会。关键,得靠拳头打出来,靠战绩拼出来。
火车又轻轻晃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准备继续前进了。汽笛发出一声沉闷的长鸣,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寂静原野上,传出去老远,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
李宗仁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翻开日记本,在刚才那页的空白处,又添上了一行小字:
“前途艰险,唯奋力前行,以战止战,方不负大帅所托,不负华夏之名。”
他合上本子,彻底闭上了眼,养精蓄锐。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他得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好一切准备。
脑子里一会儿是法军将军那傲慢的眼神,一会儿是地图上蜿蜒曲折的战线,一会儿又是国内报纸上对远征军寄予的厚望,纷纷杂杂的。这思绪跳来跳去,也没个定准,就像这火车,颠簸着,朝着未知的前方,一头扎了进去。
一九一七年,八月,法兰德斯,帕森达勒侧翼。
这鬼地方,说是相对平静,那也只是跟帕森达勒那头正嚼碎几十万条人命的钢铁绞肉机比起来。
空气里头啊,就没一刻是清爽的,总是糊着一股子味儿,是烂泥潭里沤烂了的草根、木头,混着硝烟、铁锈,还有一股若有若无,但你时时刻刻都能闻见的,像是变了质的肉铺子那股说不上来的腥气。
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云厚得像是浸透了水的破棉絮,太阳嘛,那是稀罕物什,十天半个月也难得露一回脸,就算露了,那光也是惨白惨白的,没得一点热乎气,照在这片被炮火犁了不知多少遍、坑坑洼洼像是长了烂疮的土地上,反倒更显得凄惶。
战壕里头,那更是没法子待舒坦。脚下的烂泥,粘稠得跟糖稀似的,一脚踩下去,“咕叽”一声,能没到小腿肚,费老鼻子劲才能拔出来。墙壁上糊着厚厚的泥巴,用手一抠,能带下来半捧水。
时不时,远处就传来闷雷似的炮响,“轰隆”,“轰隆”,地皮跟着微微一颤,头顶上的土屑就簌簌地往下掉,掉进脖领子里,冰得人一激灵。
法军派来的那个联络官,是个矮个子、留着一撇漂亮小胡子的上尉,叫杜瓦尔。这家伙,刚开始那几天,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他那眼神,扫过咱们华夏远征军这些黄皮肤、黑头发的兵,里头藏着的东西。
李宗仁心里跟明镜似的,那是怀疑,是居高临下的打量,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容易察觉的轻蔑。也难怪,在人家地头上,咱们是客军,又是头一遭到这欧罗巴的大战场来亮相。
杜瓦尔上尉时不时就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夹杂着几句法语,比划着说:“李,这里,静,但德国人,狡猾,要小心。你们的阵地,很重要,但,嗯……如果压力大,我的预备队,就在后面。”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信不过咱能守住,觉着咱这段防线是个软肋,是人家德国佬一戳就可能破的纸窗户。
李宗仁的脸上是看不出波澜。只是点点头,用带着浓重桂省官话腔调的官话回道:“杜瓦尔上尉,放心嘛,弟兄们晓得轻重。”
1917年7月-11月,欧州西线开始了帕森哒勒战役,协约国伤亡约32万人,德军约26万人,英军推进仅4-6英里,战役消耗使英国军费占Gdp超50%,国库濒临枯竭,被迫向美国寻求贷款支持后续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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