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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铁证如山惊大名,权门夜宴暗潮生。

妖娆狐媚藏机杩,虎穴龙潭试胆行!

上回书说到,西门庆那厮在杀虎寨杨彪那狗贼的大营密室里,可算是搜着了天大的铁证——白纸黑字加朱印,明晃晃是他杨彪私通辽狗,卖祖求荣的勾当!这还了得?西门大官人当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马不停蹄,火急火燎就星夜兼程,往那河北重镇大名府赶去报信。

话说这日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儿,大名府北门外的官道上,猛地卷起一溜儿冲天的黄尘,噼里啪啦跟炒豆子似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眨眼工夫,十三四匹快马就到了城门口,一个个汗流浃背,连那马儿鼻孔里都喷着粗气儿白烟。打头的那位,一身绯红官袍,腰悬铜印,勒住缰绳,那高踞马背上的威风劲儿,可不正是清河县尉西门庆!他旁边跟着的,是团营监军周福,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守城的兵油子们正抱着枪杵在阴凉地儿打瞌睡,听得动静,慌忙睁眼,刚瞥见西门庆腰间那明晃晃的铜印,好家伙,魂儿都吓飞了一半!手忙脚乱地就去搬那挡道的拒马,点头哈腰地往里让:“官爷辛苦!快快请进!”

“吁——!”西门庆刚要催马进门,猛听得城门洞里“刺棱”一下闪出个人影儿来,叉着手拦在路中,嗓门不高不低:“大人且慢行!”西门庆勒住马,定睛一瞧,是个穿青布袍的文吏,面皮儿煞白,细眯缝眼儿,嘴上没半根胡子,活脱脱像个庙里偷溜出来的判官小鬼儿,透着一股子算计劲儿。那孔目躬身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梁大人早算着官人今日必到,特命小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西门庆心里“咯噔”一下,暗骂道:“直娘贼!小爷我昼夜不停奔回来汇报,这又是哪个腿快的?难不成是周福这老东西抢了先?”想着,那眼神儿不由自主就往周福脸上扫过去。

周福呢?脸上皮笑肉不笑,像是没看见西门庆那满肚子狐疑,自顾自策马上前两步,就跟那孔目熟稔地打起了哈哈:“有劳孔目辛苦啦?日头底下晒着,恁地费神!”

西门庆是何等滑溜的人物,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更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万古不变的硬道理!他赶紧翻身滚下马鞍,堆起十二分的笑脸,利索地从袖筒里摸出一锭足有五两的雪花官银,攥在手心儿,借着上前寒暄的空儿,一把就塞进那孔目的袖笼里,动作又快又稳,外人绝瞧不出半点破绽。

“孔目大人辛苦,”西门庆压低了声音,透着三分恭敬七分试探,“这点茶水银子不成敬意。不知梁大人他老人家这几日……衙门里可还清净?”说着话,那眼神却像钩子似的,直往孔目脸上招呼,想从那张白脸皮上瞧出点内情。

那孔目的袖笼一沉,手腕子一掂量,心里乐开了花,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凉气儿立马儿化开了,声音也透出三分亲热劲儿:“哎哟喂我的西门大人啊!您可折煞小人了!”他左右瞟瞟,凑得更近,几乎咬着西门庆耳朵根子,“不过……您这回捅的,可不是马蜂窝,简直是阎王殿前的告状鼓哇!昨儿夜里,那杨彪杨知寨竟抢先一步,跟丧家狗似的钻到黄统制府里避风去了!”

西门庆心里又是一沉:“黄统制?原来那东平府黄都监,新近到大名府刚升了统制么?”

“可不就是这位黄爷!”孔目用力点头,唾沫星子都快喷西门庆脸上了,“他今儿一早,带着那姓杨的,二话不说就直闯咱中书的节堂!好家伙,那架势,跟兴师问罪一个样儿!梁大人面上那个为难劲儿哦……小的都替大人捏把汗。”孔目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成气声:“……那黄统制身上,可是揣着杨公公亲笔写的手札来的!”

杨公公!杨戬!杨彪的叔父,黄统制是其侄女婿!西门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一下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冷汗涔涔。这黄统制仗着自己是大名府禁军的头儿,又扯着杨戬这阉党的大旗,平日就跟梁中书分庭抗礼,谁也不服谁。这下坏了菜了!正欲拉住孔目细问内情——

“西门县尉!西门大人何在?!”急促的呼喊从城内传来,只见数名身穿锦缎坎肩、腰挎长刀的虞候,一路小跑着冲到城门口,“梁大人已在内堂久候多时!急请大人即刻相见!”

西门庆与周福对视一眼,都觉事情比想得更急迫。顾不得许多,一行人翻身下马,自有孔目招呼兵卒牵走马匹。西门庆整了整衣冠,跟着那班锦衣虞候,急匆匆穿过大名府威严森森的三重仪门。越往里走,庭园越是深幽,卫士身影幢幢,气氛也愈发凝重。

终于来到二堂滴水檐下。西门庆抬头一望,饶是他见惯了场面,心也悬了起来——只见那执掌河北生杀大权、跺跺脚能让两府三州十八县抖三抖的梁中书梁世杰,竟穿着一身酱紫色家常直裰,独自站在檐前等候!虽然瞧着是家居打扮,可那条二品大员才配系的玉带却还稳稳当当系在腰上,分明是刚议完要紧公事,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出来迎他了!

“孩儿西门庆,参见干爹!”西门庆不敢怠慢,紧走两步上前,撩起袍子就要行大礼。

“免了免了!庆儿何须如此多礼!快快起来!”梁中书满面笑容,伸出双手虚虚一扶,显得分外亲热。可西门庆是何等眼光毒辣?分明看见那笑容后面藏着刀!梁中书扶着西门庆的手臂,转头对着垂手侍立在滴水檐下的亲随护卫和那班引路的虞候,脸色陡然一沉,厉声喝道:“此处没你等的事了!都给我退下!”那股子威势,吓得一班下人鹌鹑似的缩起脖子,无声无息地退入阴影深处。梁中书这才紧紧携了西门庆的手腕,“来,随我书房里叙话。”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外面阳光灿烂,里头却光线晦暗,沉重的紫檀木书案,满架的书卷和古董珍玩,更衬得屋中一片肃静。一股子名贵沉香混着墨锭的气味幽幽弥漫,吸一口都让人心头发沉。

门刚一关严实,梁中书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亲热”的富态圆脸,瞬间就沉得像块生铁!刚才还笑吟吟扶着西门庆的手,此时“霍”地一下扬起,五指如铁钩,一把就死死攥住了西门庆胸前的衣襟!

“西门庆!”梁中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吼着,带着雷霆之怒:“你……你!你好大的狗胆!那杨彪再是条癞皮狗,他娘的他也是朝廷正六品命官!你西门庆算哪棵葱?不过是个七品县尉!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竟敢不经请示,就擅自带兵围攻他的军营?你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是嫌自己脖子太硬?”

这番怒斥,石破天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西门庆脸上。那气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唤人进来把他当场拿下!

西门庆被揪得身体一晃,心中也是寒气直冒,可脸上却纹丝未露惶恐之色!他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手里攥着的才是真正的保命符。等梁中书那股急火冲顶的劲儿过去,话头稍顿,西门庆那脸上非但没半分惧意,反而浮起一丝胸有成竹的冷笑!他也不挣扎,就那么定定看着暴怒的梁中书,更不接话,右手闪电般往怀里一探!

“嗯?”梁中书被他这反常的平静和动作惊得一愣。

只见西门庆手上已多了一卷其貌不扬的陈旧羊皮!他三两下将那羊皮在梁中书面前的书案上摊开铺平。动作沉稳利落,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劲儿。

梁中书满腔的怒火还憋在喉咙口呢,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摊开的羊皮卷。只看了一眼卷首几个字,他那双圆瞪着欲喷火的眼睛,猛地像被针扎了一样,“呲啦”一下缩紧了!

“这……这……”梁中书的声音陡然劈叉,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带着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慌,“这……这是什么东西?!”话都带上了老家汴梁城根儿底下的土腔!

等他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颤颤巍巍弯下腰,凑近了仔细辨识羊皮上的字迹和落款朱印——尤其是清清楚楚认出那枚阴刻着“杨戬之印”四个篆字的官印图样时——

“轰隆!” 如同焦雷炸响在耳边!梁中书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眼前金星乱冒!踉踉跄跄,“噔噔噔”往后连退三大步!脊背“哐当”一声狠狠撞在黄花梨木精雕细琢的博古架上!架上那些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冰裂纹花瓶、玉璧、铜鼎“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一个尺把高的汝窑美人觚摇晃得尤其厉害,眼看就要栽倒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梁中书哪里还顾得上身后那些宝贝?他那张原本红润油光的面皮,此刻煞白如纸,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珠子“唰”地就下来了,身子筛糠似的抖!

西门庆要的就是这效果!趁梁中书神魂俱震,六神无主之际,他一步抢上前,凑到梁中书的耳边(这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梁中书身上的沉香味和他呼出的酸腐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进言道:

“禀大人,这便是杨彪那厮私通辽狗、卖国求荣的铁证!条条款款列得清清楚楚,足足一十八项砍头抄家的死罪!下官拼死突入杀虎寨,不仅搜出此约……”他故意再压低一分声音,如同魔咒:“……更在其秘阁夹墙之内,起获了他与那辽国南院枢密使萧奉先私通的六封密信!其中牵扯之广,骇人听闻,连……”

“噤声!”西门庆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儿上呢,梁中书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一个激灵!方才那副惊恐失措的模样刹那间被一种极其凌厉的警惕取代!他那只肥厚的手掌带着风,“啪”一下死死捂住了西门庆的嘴!那力气大得让西门庆几乎喘不上气!

梁中书另一只手急速地做了个“别动”的手势,他的眼神变得像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房门缝隙。他丢开西门庆,腰杆微弯,像一只捕猎前潜伏的狸猫,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那扇紧闭的花梨木菱格木窗走去。

西门庆心中一凛,也跟着屏息。

梁中书走到窗前,动作突然由极静变为极动!五指如爪,“唰啦”一声暴响!狠狠将那两扇雕花木窗朝外猛力一推!

伴随着“噗通”、“稀里哗啦”墙外枝叶折断之声,分明是有人在伏墙偷听。

梁中书那张刚刚还煞白如纸的脸,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眼神更是寒冰刺骨!他根本没往外多看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臭虫,对着闻声瞬间出现在书房外的贴身侍卫,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搜”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碾碎骨头的寒意。

“是!”门外侍卫应声如雷,毫不迟疑地翻墙而去。

整个过程中,梁中书面不改色。书房门再次关严。梁中书才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如冰消雪融,竟然堆起了比六月骄阳还灿烂、还亲热无比的笑容!他几步上前,一把就握住西门庆的手腕,拉着他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他自己也挨着坐了半边屁股,显得极其亲近:

“哎呀!我的好庆儿!”梁中书用力拍着西门庆的手背,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你!你果真是本官的福将!不,是福星!是大贵人!” 他眼神死死锁住书案上那份摊开的羊皮密约,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涌而出,“这份大礼……嘿嘿嘿……庆儿你可真是立下了泼天大的功劳!擎天一柱!擎天一柱啊!”方才那副惊惶失措、差点撞碎宝瓶的样子,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此刻眼中闪烁的,只有赤裸裸的狂喜和无尽的谋划算计!

正此时——

“哎呀——老爷!老爷您好狠的心肠呢!”

书房门口那挂沉甸甸的珠帘“哗啦”一声脆响被挑开!一阵极其浓郁的、带着甜丝丝粉气的香风,如同扑面的暖浪,瞬间压过了书房的沉檀墨香,席卷进来!

一个娇滴滴、拖长了调子、能酥掉人骨头的声音飘了进来:

“庆儿……我那好干儿来了,您也不使人知会一声儿,叫奴家见上一面?莫非是把奴家当了外人不成?”

珠帘分处,人影晃动。但见一位身材袅娜的绝色佳人,摇着泥金点翠的团扇,款款而入。她上身儿穿件鹅黄(蜜合色)对襟绸衫,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暗纹;下头系条葱白绫子百褶裙,裙摆摇曳,露出底下水红色的缎面绣花鞋尖儿。云鬓松松地挽着,斜插一根赤金点翠凤穿牡丹的大簪子,耳坠着明珠步摇,随着步伐微微颤动。来人正是梁中书的正房夫人,来自东京汴梁蔡京府上的千金,蔡倩影蔡夫人!

西门庆心头一跳,忙不迭地低下头,恭敬行礼:“孩儿西门庆,拜见干娘金安!”眼神却如同狡猾的鱼儿,在水底不经意地那么一滑——堪堪瞥见蔡夫人那趿着凉绣鞋的脚面上,未着绫袜,竟露出两截欺霜赛雪、圆润小巧的脚踝!那十个脚趾尖儿上涂着的蔻丹,鲜艳得像刚滴落在雪地上的血珠子!刺目又勾魂!

“哎哟哟!才多少日头没见着?瞧我这好干儿子瘦了一圈了什么!风尘仆仆的,这得遭了多大的罪!”梁中书似乎心情大好,笑骂了一句,但那笑声里,总像是裹着一层看不透的油布。蔡夫人却恍若未闻梁中书的言语,她那对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径直落在了西门庆身上。人未到,香风已然扑面。蔡夫人一步三摇走到西门庆跟前,距离近得西门庆鼻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甜得发腻的脂粉混着麝兰的气息。她那只戴着碧玉戒指、保养得如同青葱嫩笋般的手,竟拿着那柄泥金团扇,轻轻巧巧、带着几分轻薄地就托起了西门庆低垂的下巴!

蔡夫人美目流盼,眼波儿在西门庆脸上流转,红唇微启:“庆儿啊,听府里的人嚼舌头根子,说你前几日……在杀虎寨那边很是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有受伤不曾?叫干娘好生心疼……”言语间,吐气如兰,那扇骨几乎要刮到西门庆的皮肤。

“咳咳!”梁中书猛地发出一阵极重、极用力的咳嗽声,像是突然被口水呛着,又像是警示。他那双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霜。

蔡夫人眼波斜睨了自家官人一眼,轻轻一声娇笑,这才将那柄危险的扇子从西门庆下巴移开,顺势用团扇掩住了半张脸,眼神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悻悻。这场面来得快,去得也快,书房内一时弥漫起一股怪异而暧昧的气氛。

当夜,梁府后花园的水榭中,丝竹悠扬,彩灯高悬,一场私密的洗尘夜宴已然摆开。凉风习习吹过水面,送来阵阵荷香,倒是一洗白日的暑气和紧张。梁中书高踞主位,左边坐着周福监军,右边则是今日的“功臣”西门庆。对面是巧笑倩兮的蔡夫人。水榭角落里,两个容姿甚美的歌姬,怀抱琵琶,指尖拨弄丝弦,咿咿呀呀地唱着时兴的小调儿,软糯的腔调在晚风中飘荡。

梁中书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与西门庆、周福共饮,言语间尽是赞赏,谈及下一步如何拿捏黄统制,如何呈送证据直通天听。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然而,蔡夫人那厢却是另一番光景。她先是说自个儿身子单薄,不胜酒力,需饮些醒酒汤。离席片刻再回来,便端着个青玉小碗,在凉亭周围“信步闲逛”,偏那路径总要经过西门庆的席位旁。檀口轻启,似有若无地叹息:“呀,今晚的月色真是清亮……庆儿你说是不是?”一边说,那柔软的手腕不经意地“擦”过西门庆搁在案上的胳膊肘。第二次经过时,她那宽大的袖口,好似被风吹卷,飘飘然拂过西门庆的桌案。

待到第三次,蔡夫人干脆“哎呀”一声轻呼,手中那条熏得喷香的鲛绡汗巾子,“失手”掉在了西门庆的食案底下,离他那双官靴不足半尺!她好似醉眼朦胧,步履蹒跚地直接回座去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西门庆心头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趁着侍婢布菜的空隙,梁中书正侧身与周福指着摊开的几分文书低声商议的当口儿,西门庆这才若无其事地弯下腰,假意整理下摆,迅速伸手将落在地上的汗巾子抄入袖中。

回到席位,借着举起酒杯饮酒的动作,西门庆将那方带着浓郁花香和体温的汗巾子在桌下轻轻展开一角!

水榭檐角挂着的宫灯光线不算亮,但已足够西门庆看得真切!只见那薄如蝉翼的丝绢上,用五色丝线,极其精致地绣着一对交颈戏水的鸳鸯!缠绵悱恻,栩栩如生!更撩人的是,在那鸳鸯头部的位置,赫然浸染着一小片新鲜、带着温热水汽的……胭脂红!那气息那触感,无不昭示着此物片刻之前曾紧紧贴着妇人口鼻!

西门庆只觉得手心那块汗巾子像烙铁一样烫人。正在此时——

“庆儿!”

梁中书唤了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慈和温煦,仿佛看着自家的儿子,甚至还带着点心疼的奖励意味。他隔着案几,亲手执起桌上那只注满了琥珀色琼浆的夜光杯,举向西门庆。梁中书的脸上泛着酒意的红晕,眼底却是清醒锐利的谋划之光:“这一路上担惊受怕,受尽苦楚,真是难为了你!来来来,满饮此杯!压压惊,洗洗风尘!”他停顿片刻,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征询与不容推却的决断:“明日,随本官一同去会会那位嚣张跋扈的黄统制,如何?也该……好好教他一个做人的道理!”

西门庆心头雪亮!这是要拿他当了手中最锋利的刀,去捅那拥兵自重的黄统制!他哪能说半个不字?当下毫不犹豫,面上堆起感激涕零又受宠若惊的笑容,双手恭敬地捧过那杯酒,声调都激动得高了三分:“干爹抬举!庆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罢,仰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辛辣入腹!

就在酒杯遮挡了梁中书和周福视线的刹那间,西门庆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瞬间扫过梁中书的肩膀后方——只见珠围翠绕、斜倚在圈椅里的蔡夫人,借着抚弄鬓边珠花的姿态,那只洁白如春笋、指甲染得殷红的纤纤玉手,正巧悬空停留在她胸前三寸!她对着西门庆,极其缓慢、又异常清晰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三根玉指,并拢竖起,轻轻一点——三更!

三更!

西门庆猛地灌下最后一口酒,烈酒呛喉!那手势如火炭般烙印在他眼底心间!

宴席散时,已近二更。月光如水,流泻在梁府庭院深深的重重屋宇飞檐之上,投下无数怪影。西门庆被一名老门子提着灯笼,引着回到为他准备在花园西跨院的雅洁客房。房门关上,喧嚣彻底隔绝。屋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光芒昏暗摇曳。

西门庆脸上的谦卑笑容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阴沉和冰冷。他走到临窗的乌木书案前,缓缓坐下。从袖中抽出那条汗巾子,就着昏黄的灯光摊在桌上细看。

鸳鸯交颈缠绵,胭脂香艳刺目。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刻薄又了然的冷笑:“呵!好个梁世杰梁中书!突然就如此这般亲情脉脉,倒像是真心心疼儿子似的……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哪味儿的药?” 他低声自语,每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难不成……是拿小爷当诱饵了?”

他目光警惕地扫过紧闭的窗户纸,那厚厚的宣纸上只映着院中花树摇晃的模糊影子,静谧得可怕。越是平静,越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夜。

“啪!”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像是小石子儿敲在花盆沿儿上,又像是松果掉落在屋顶!声音虽小,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尤其突兀!

西门庆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立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蹑手蹑足地移到那扇支摘窗前。

他的手缓缓抬起,搭上窗棂,停顿了一息,猛地向外一推!

“吱呀——”

木窗开启,清冷的夜风“呼”地卷了进来,吹得桌上油灯火苗狂跳,光影乱舞!皓月当空,清辉遍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朗朗!只见几丈开外,婆娑的花树暗影之下,一道身影极快一闪!如同鬼魅投入更深远的树丛之后,只留下原地一股若有若无沉水香在夜风里挥之不散!

“嗬!”西门庆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混合着杀气与讥讽的冷笑!他“砰”地一声关上窗户,故意拔高嗓门,对着外间大喊:“来人!备热水!老爷我要沐浴更衣!快些!”

很快,小厮应声而入,抬着热气腾腾的浴桶和铜壶进来,注满了热水,又悄然退下。西门庆走到浴桶边,伸手探了探水温,白茫茫的热气蒸腾而起,将他的脸模糊不清。他却丝毫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

只见他快步走到床榻边,俯下身,伸手往自己脚上一抹!那只看似寻常的鹿皮官靴靴筒里寒光一闪!竟被他抽出一把尺许长、吹毛断发的锋利匕首!西门庆握着冰冷的刀柄,脸上毫无表情,转身将那柄匕首,无声无息地塞进了榻上厚厚的锦缎枕头之下,只留寸许刀锋露在外面,随时可拔!做完这一切,他才和衣坐到桌边,盯着那跳跃的灯火,静静等待。

时间,仿佛也变得粘稠起来,每一下滴漏声都沉重地敲在人心上。

终于——

“梆!——梆!——梆!”

三声沉重而单调的打更木梆声,撕裂了整个梁府的宁静!如同催命的符咒!

梆音刚落,西门庆床榻正对着的那扇雕花楠木支摘窗,竟如同被夜风吹开一般,“咯嘣”一声极轻微脆响,两根窗棂被人从外面精准地拨开挑断!随后,那厚重的窗户便在毫无声息之中,悄然无声地向内敞开了半尺有余的缝隙!

清冷的月光,像一道斜放的梯子,从那窗缝中直直投射进来,在地面的青砖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

随即,一条人影!

正骑在女儿墙上准备搭弓射箭。

忽见一条纤细曼妙、裹着一层几乎透明的月白色轻绡的身影,如同月光凝聚的精怪,又似传说中偷香窃玉的狐狸所化,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

赤足,无声!雪白的双足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那足尖点地的姿态轻盈无声,连一丝灰尘都未曾惊起,竟比那最擅攀爬潜行的狸猫还要轻上三分!

那身影带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脂粉幽香,一步步悄然移近榻前。轻纱随着她的动作贴着玲珑曲线起伏,勾勒出无比妖娆动人的轮廓。在室内朦胧的光线下(烛火被晚风吹得暗了许多),那裸露在轻纱外的脖颈和肩臂,洁白如玉,泛着羊脂般温润的光泽。

蔡夫人!赤身只裹轻纱!

她停在了榻前,美目在昏暗中闪烁着迷离又妖异的光,凝视着那垂下的锦缎帐幔。一只柔若无骨、指甲鲜红的玉手,缓缓地、颤抖地抬起,伸向那如雾如烟的帐幕,眼看就要将它撩开……

“干娘深夜至此,莫非是大人他老人家……有所差遣?”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三分揶揄七分刀锋的声音,蓦然在蔡夫人身后响起!离她不过三尺!

“呃?!”蔡夫人全身剧震!如遭雷殛!惊得魂飞魄散,脚下一个趔趄,猛地倒退出两大步!撞在身后的圆凳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随即,她看清了说话的人——西门庆!不知何时,如鬼魅般竟悄无声息地立在了她的身后!

惊骇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妇人!下一刻,那张煞白的脸如同戴上了一张精致面具,嘴角一弯,竟发出了“咯咯咯”的轻柔娇笑,似嗔似怨,用团扇半掩住面颊:“哎唷哟!吓煞奴家了!我的好庆儿!你这般悄没声儿地站在人后头,却是要做什么?怪道人说‘西门官人智多星’,果真是眼明心亮,机敏得很哪!”这笑语晏晏,仿佛真是情人间欲擒故纵的游戏。

然而,她笑音未落,那春风和煦的面容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一丝笑意也无!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那只原本扶在鬓角梳理云鬓的纤纤玉手猛地向上一撩!

“咻!”

一道金光在昏暗的室内划过!

只见蔡夫人竟闪电般从自己发髻里,拔下了那根赤金点翠镶着明珠的凤穿牡丹大簪!

她拔簪的手快如鬼魅,但动作却奇异地定格了一下,将那簪子的尖端直直地亮在西门庆面前!

西门庆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攫住了他!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根原本该是圆润流畅的凤尾金簪末端,不知何时竟露出了一个寸许长、尖如蜂刺、闪烁着幽幽蓝芒的锐利尖刺!上面隐隐沾着粘稠的深色液体!剧毒!

就在西门庆心念电转间,蔡夫人身形不动,另一只手持起桌面上西门庆刚刚喝剩的半盏残茶,将那淬毒的蓝汪汪尖刺,往那冰冷的茶水之中,看似极随意地那么轻轻一蘸——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腐蚀声响起!

那平静的残茶水面,如同投入了一团火炭,瞬间“咕嘟嘟”猛烈翻涌起一大片浑浊的灰白色泡沫!一股淡淡的、带着杏仁甜腥气的怪味弥漫开来!

“嘶!”西门庆倒吸一口冷气,后背立时窜上一层冷汗!好霸道的毒!

蔡夫人将那半盏翻滚的毒茶猛地往桌上一顿,发出沉重闷响。她抬起那双眼睛,看着西门庆,眸光冷得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声音也低哑森寒,再不复半分媚态:“姓黄的没工夫等明日堂上过招了!今夜他派出的死士……就在这院墙之内!明日的洗尘宴……实则就是你的……断头宴!”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

“干娘为何……”西门庆话刚出口,心中却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蔡夫人为何告知?她所图为何?黄统制动作如此之快?还有多少埋伏?

未等他将“告知”二字出口——

“砰!”

方才还如冰似霜的蔡夫人,毫无征兆地,带着一股扑鼻的浓郁甜香,猛地一头撞进了西门庆的怀中!

柔软如绵的身体紧紧贴上,幽香混着冷汗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西门庆猝不及防,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就要运力推开!

然而,一只冰凉而剧烈颤抖的玉手,却死死抓住了他的右手!不由分说,就在他的手掌心里,以一种异常急促的节奏,用指尖狠狠划刻了一个字!

字型很简单——“立”上半部,下半部一个“里”!

童!

这剧毒的美人蛇死死缠住西门庆,温润的红唇贴着他的耳廓,急促的气息带着绝望的热意和无法言说的恐惧,一字一字地低语,仿佛地狱传来的风:

“我……我父……蔡京蔡太师……被杨戬……那个没卵子的……烂太监!生生摆了一道!栽了个天大的跟头……今日下午刚得的急报……已被官家驱逐……发付出京了!此刻……怕是已在流放途中!完了……都完了!”

如同又一个炸雷在西门庆脑中爆开!

嗡——!

西门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头顶,头皮都在发麻!心口更像是被千斤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饶是他素来城府深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也被这石破天惊、足以颠覆整个朝局的巨变惊得脸色骤变!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下午梁中书书房里的情形——那份突如其来的“亲热”,那份不合常理的褒奖,那份急不可耐的任命……原来!所有的温情脉脉、虚与委蛇,所有的倚重信任、携手进退……都只是为了在蔡京这株遮天大树轰然倒下的瞬间,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稻草!

什么铁证,什么通辽,什么杨戬……在大树倒下的风暴面前,都成了棋子博弈的借口!西门庆,不过是颗梁中书急切需要用来搅乱局势、引开敌人视线甚至替死的锐利棋子!

“直娘贼!好狠毒的老狐狸!”西门庆心头狂骂。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应付”怀中这蛇蝎美人的温存?

蔡夫人带来的三个消息,一个比一个致命!他必须立刻厘清这盘乱局!自己的性命、前途,乃至家族存亡,都在这一夜之间!怀中温香软玉成了彻骨的寒冰!西门庆只觉得脑子里的念头如同风暴中的柳絮,纷乱狂舞——黄统制要杀自己!刺客就在院内!蔡京倒台!梁中书翻脸无情!明日之宴就是鬼门关!……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处理不好,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的忌辰!

他用力推开依旧黏在身上的蔡夫人,几步退到桌边,一把抓起那根淬毒的金簪和蔡夫人那方带胭脂的汗巾。此刻,这汗巾的暖香都变成了腐烂的腥气。天边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

“更衣!备车!不……要马!”西门庆心头狂吼,念头急转,谋划着如何脱困,如何将这惊天铁证发挥最大效用,如何在这滔天巨浪中觅得一丝生机!

就在他全神贯注、心思如电之时——

“咔哒……嗒……”

极其极其轻微!如同耗子啃啮!如同露珠滴落!

这声音来自头顶!

来自客房那覆着青瓦的屋顶!

西门庆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他猛地抬头,双眼死死盯向那被月光映照得惨白的窗户纸!同时,右手如同扑食的毒蛇,闪电般伸向枕下那把冰冷的匕首!

就在西门庆吹熄了桌上仅剩那盏孤灯的刹那!

就在屋内陷入完全黑暗前那最后一丝微光之中!西门庆的眼角余光,无比清晰地看到——窗纸上,一个拉满了弓、如同秃鹫般俯身瞄准的身影轮廓,正随着天边渐亮的晨曦,狰狞地凸显出来!

那身影,透着一股草原蛮横嗜血的戾气!赫然……是个北方瓦剌人的打扮!

正是:

虎穴探珠惊暗箭,龙潭试玉识妖娆。

从来权门多鬼蜮,且看谁人计更高!

欲知西门庆如何躲过这头顶一箭?西门庆怀中那足可颠覆河北的羊皮密约,最终会掀起何等泼天巨浪?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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