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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醋浸密文显真章,血染征袍透甲凉。

谁料连环计中计,黄雀在后笑螳螂!

前回话表,西门庆怀揣那份关乎身家性命、更系天下安危的羊皮密约,袖中暗藏蔡夫人临终所赠、内藏蹊跷的金累丝香囊,纵马撞破刀丛箭网,杀出梁府那修罗地狱般的重围。一夜疾驰,血火硝烟味犹在齿间,胯下这匹强夺而来的青骢马已是口吐白沫,四蹄打颤,浑身蒸腾的热气在微凉的黎明中化作缕缕白烟,显是力竭之相。东方天际,鱼肚白下悄然渗出一抹胭脂红的曙色,映照着荒野萧瑟。西门庆猛地勒紧缰绳,那马匹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落下,载着他斜刺里拐入道旁一片浓密的古林。但见林中古木参天,枝叶虬结,遮天蔽日;千年老藤如虬龙盘绕,纠缠难分;地面厚积着腐叶朽木,一脚踩下,悄无声息又深陷其中。正是藏身匿形、暂避锋芒的好去处。

“醋…醋浸密约…” 西门庆滚鞍下马,背靠一棵虬劲老树,喘息未定。王前那“解铃还须系铃人”般的临终之言,字字如冰凌坠心。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翻涌的气血,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内袋里掏出那份羊皮密约。借着林中疏漏下来的稀薄天光,可见素色的羊皮卷轴边缘已被层层叠叠的暗褐色血迹浸染,散发着浓重的铁锈腥气。他又摸出那枚精致异常的金累丝香囊——蔡夫人冰冷的手指仿佛还在触感中残留。指尖轻轻抚过柔滑的锦缎囊面,再往内一探,果觉内层暗藏乾坤,有块触手微硬的物件。拆开内衬细看,竟是张薄如蝉翼、韧如牛筋的绢布!上面用上等朱砂精心绘制着一幅曲径通幽的密室地图——图上赫然标注着某处豪门宅邸地下深处的一间秘库,其中一只“甲字第三柜”的标记被朱砂圈点,异常醒目。

“蔡夫人…你留此何意?”西门庆心中疑窦丛生,这幽深府邸究竟指向何方?此地图与密约又有何关联?正自思量推敲,林外忽然蹄声如雷,由远及近,踏碎了荒野的宁静。西门庆心头一凛,如同受惊的狸猫,迅捷无比地将密约与地图贴身藏好,猿攀猴纵,悄无声息地蹿上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榆树,借浓密枝叶遮蔽身形,凝神向外窥探。尘土飞扬中,只见十余骑精壮骑士飞驰而过,人人面带煞气,控马如风。为首者头戴范阳笠,轻纱遮面,腰间那在晨曦下金光灿灿、刻有“枢密”字样的金鱼袋却分外扎眼!身影错身而过的一刹,西门庆看得分明——那张脸,竟是本该在汴京枢密院深居简出的童贯心腹、手握枢柄要害的枢密院都承旨,高俅!

“怪哉!天方破晓,此人怎会星夜兼程现身此荒僻之地?”西门庆心中警铃大作,寒气顺着脊椎蔓延。待那队人马绝尘远去,只余烟尘,他才如狸奴般滑下树干,无声落地。脚跟方一沾地,目光却被树身上一个新刻的标记牢牢吸引——一个箭头深深刻入树皮,指向林中幽暗深处。箭头旁,还有三道清晰、用力甚狠的血痕!这独特的血痕箭标,分毫不差,正是清河县团营传递紧急讯息的保命暗号!

一股微弱的希望掺杂着更深的警惕在西门庆心中升起。他顺着标记指引,拨开荆棘毒藤,足下避开虬结树根,在几乎被乱草淹没的陡坡下,发现一个覆盖着厚厚枯枝败叶的地窖盖板。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掀开盖板一角。扑面一股霉湿土腥之气,窖内黑暗如墨。未及探看,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已紧贴颈间肌肤!

“是…是西门大人!”黑暗中传来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的结巴声音。只听“嚓”的一声轻响,一点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颤抖着亮起,勉强照亮了一方狭小地窖。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映照出一张敦厚却布满惊恐汗水的圆脸——竟是西门庆清河回春堂伙计,现在西门府上那看似愚钝痴傻的憨直马夫,张奎!这平日里只知喂马扫圈的下人,此刻竟如神兵天降,出现在这荒野死地!

张奎见真是西门大人,那强撑的胆气顿时泄了,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大人!白师爷两天前就让俺躲、躲在这儿…说…说死等也要等到您!还…还说要是今天再等不到…”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哆哆嗦嗦从身后草堆里扒拉出一个蓝布包袱,献宝似的捧起,“这…这是师爷让备下的干净衣裳,包好…包好的干粮,还、还有……”他神秘兮兮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拇指大的青花小瓷瓶,瓶口用红绸布紧紧塞住,“上…上好的镇江香醋!二爷说您…您用得着!”

“张奎!你真是老爷的福星!”西门庆心头大石骤落,惊喜交加。白仁兴啊白仁兴,真会神机妙算!他再无迟疑,当下张奎便举着火折在一旁照明。西门庆立刻取出那血染的羊皮密约,拔开瓷瓶塞,将瓶内那澄澈香醋小心翼翼、均匀无比地涂抹在羊皮卷轴背面。醋液浸润下,密约仿佛饥渴的海绵,贪婪地吮吸着。屏息等待的每一瞬都无比漫长。不过数息,在张奎瞪圆的眼睛注视下,羊皮原本素色的背面,竟如同泼墨点朱般,缓缓渗出密密麻麻、细如蚊足却又清晰无比的朱红小字!字迹鲜红欲滴,妖艳又致命!

西门庆迫不及待凑近细观,待看清内容,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刺骨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哪里只是简单约定,这分明是辽国南院枢密使萧奉先与大宋权宦杨戬私相授受、勾连国本的惊天密账!上面历历记载着杨戬这些年来收受辽国贿赂的每一笔细账:东珠十斛(每斛价值万金)、塞北良驹三百匹(皆为可冲阵的重甲战马种子)、更骇人的是,竟还有杨戬献上的燕云十六州详细地图!“杨戬老贼!你竟敢割我华夏故土以求私肥!”西门庆恨得目眦欲裂。当他目光扫到账册末尾,一股更大的寒意冻结了他的血液——后面赫然附着两份详尽名册!其一列着大宋朝中二十余名重臣显宦,名单触目惊心,品阶从三品侍郎至地方封疆,名字后缀详细记录着各自收受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物。然而,第二份名单上寥寥数人,却如一把利剑直刺西门庆心脏!最顶上仅一行字,却字字如千钧重锤:

童贯,受辽主密旨,册封为南院大王,辖…

后面字迹被暗红血污浸染,虽模糊不清,但其意昭然!

“好个童贯!好个南院大王!好一群吃里扒外、卖国求荣的无耻阉狗国贼!”西门庆从牙缝里挤出诅咒,指尖因用力攥紧卷轴而发白。

就在这怒火中烧、心神剧震之际,地窖入口处,毫无预兆地传来“咔嚓”一声清脆无比的树枝断裂声!

“咦?啥…啥东西?”张奎下意识伸长脖子探头去瞧。

“别动!”西门庆厉喝,却已迟了半拍!

噗哧!

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锋利弩箭,“嗖”地破风而入,精准无比地钉入了张奎探出的肩头!

“呃啊——!”张奎惨嚎一声,仰面跌倒。

“有埋伏!快走!”西门庆反应疾如闪电,“噗”地吹灭手中火折,地窖顿时堕入无边黑暗。他凭借着方才扫视所见的印象,忍着心头剧痛,一把抄起疼得直哆嗦的张奎胳膊,矮身朝地窖更深处、空气流动更疾的方向猛冲。这看似简单的地窖竟内藏乾坤!西侧墙壁触手冰冷粗糙,用力一推,竟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暗门!

“快进去!”西门庆将张奎推进门内,自己也紧跟着挤入。身后,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声已在窖口响起。

门内却是一条更为狭窄深邃、伸手不见五指的废弃矿道!霉湿、沉闷、带着浓重铁锈与泥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通道低矮得需弯腰而行,脚下坑洼不平,乱石嶙峋。二人手扶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凭着求生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在令人心慌的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约莫半里之遥,压抑的黑暗中忽见前方拐角处隐隐透出微弱光亮!这光亮此刻宛若生天召唤。

“大人!有…有光!”张奎声音虚弱中带着狂喜。

两人连滚带爬冲出通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是钻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山神庙中。

庙宇显然荒废已久,处处破败。残破的神像彩漆剥落,泥身开裂,蛛网密结如帷幔般悬挂于梁柱神龛之上。供桌积着厚厚的香灰尘埃,一只破碗歪倒其上。然而,供桌下首,冰冷的地面上竟赫然躺卧着一个浑身血污、生死不知的人影!

西门庆心口剧跳,放轻脚步潜近。那人脸朝上,胸口衣襟被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浸透,一支折断的箭羽尾端还歪斜地露在外面。当看清那张苍白失血却依旧刚毅的面孔时,西门庆几乎控制不住喉间的惊呼——竟是昨夜在庄子里,被周福偷袭,本该惨死当场的前统领李从龙!他竟然还吊着一口残存的气息!

“是…是李将军?”西门庆蹲下身,轻触其脉搏。

仿佛被这细微动作惊动,李从龙涣散的瞳孔艰难聚焦,辨认出眼前之人是西门庆,眼中陡然爆发出濒死般的回光神采,惨白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右腿靴筒,喉间发出嗬嗬气响:“周…周福…那狗贼…他其实是…”话未及出口,李从龙圆睁的双眼陡然死死盯向西门庆身后,眼中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惊骇与绝望!

不好!

西门庆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凭本能猛然回头转身。

只见庙门那破烂不堪的门框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矗立着一个高大魁梧、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惨淡的月光此刻恰好穿破云层,冰冷地勾勒出那张狰狞的脸——纵横交错的刀疤如同蜈蚣般爬满左颊,残破的下唇因冷笑而扭曲着,正是昨夜梁府中刺杀蔡夫人的那个辽国刺客!此刻他右肩胡乱裹着渗血的布条,眼神如同嗜血的恶狼,死死锁定西门庆,口中吐着寒气的辽地方言:“宋狗…这回看…谁还能救你!”话音未落,那柄曾饮尽蔡夫人之血的弯刀已映着月光,带着刺骨的寒意,向西门庆头顶呼啸劈来!刀风割面生疼!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西门庆甚至能看清刀锋上的缺口与血腥!

千钧一发之际,李从龙身前那布满灰尘的供桌下方,厚重的青石板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隆隆”摩擦声,闪电般向旁滑开!一道矮壮精悍如磨盘般的黑影裹挟着劲风,炮弹般从地底猛蹿而出!同时响起的是一声炸雷般的怒喝:“番狗敢尔!”

伴随着喝声,黑影手中那缠绕着数尺寒铁链的沉重流星锤,划出一道凄厉的破空锐响,挟着开山裂石之威,直奔刀疤脸刺客的太阳穴砸去!其势之猛,竟似要一击毙命!

刀疤脸万没想到此等生变,惊骇欲绝,百忙中仓促收刀侧头急闪!饶是他反应迅捷如鬼魅,锤头边缘仍带着劲风狠狠擦过其左耳!

“噗嗤!”一声闷响,半只耳朵混着血肉瞬间飞溅!刀疤脸惨嚎出声,剧痛之下,攻势顿挫。

“牛三?!”西门庆绝处逢生,看清那矮壮汉子阔脸如盆、环眼如铃、眉眼间的刀疤的形貌,心头狂喜,几乎是吼出声来——那汉子正是莽金刚牛三!他怎么在这儿?

牛三此刻哪有半分叙说之意?一击虽未致命,却重伤敌手。他身形落地,沉腰立马,流星锤在他手中如同活物般嗡鸣,链索翻飞,舞成一团乌沉沉的光影,裹着风雷之势,劈头盖脸向刀疤脸砸去!链锤呼啸,每一击都蕴含着碎石裂碑的刚猛力量,逼得刀疤脸捂着鲜血淋漓的断耳处,狼狈不堪地连连倒退闪躲,直退至庙门口附近!

刀疤脸面容扭曲,眼中凶光大盛,显然也被彻底激怒。他觑准牛三一锤落空、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细微空隙,右手弯刀虚晃引开铁链,左手猛地向袖底一探!

嗤!

一道细微尖锐的破空声响起,银光如毒蛇吐信般激射而出!那竟是一柄造型奇诡、连着一根纤细坚韧锁链的弯镰!镰刃轻薄,边缘闪着不祥的幽蓝!

牛三正全神应对主刀,全然未料此等阴损暗器!虽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让他竭力向左拧身闪避,但那阴毒的镰刃仍如同跗骨之蛆,“唰啦”一声划破了他的左前臂衣衫,带出一道三寸长的血痕!

“小心有毒!钩上有腐骨之毒!”躺在血泊中的李从龙不知从何而来最后气力,嘶声裂肺般狂喊示警,声音凄厉如鬼嚎!

牛三闻之色变!剧毒入体非同小可!他反应快如闪电,非但不惧,反而借力一个纵跃拉开几步距离,右手猛地扯下腰间那只硕大的熟铜酒葫芦,拔开木塞,仰脖“咕咚”灌了一大口烈酒。却不咽下!只见他鼓起腮帮,猛地朝着左臂那道正迅速泛黑发紫的伤口处,用力“噗”地喷出一口高度烈酒!酒液如同沸油般浇在伤口之上!说也奇怪,那黑血被酒气一激,竟似被灼烧般蒸腾冒起丝丝诡异青烟,原本蔓延的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伤口虽火辣剧痛,却渐渐转为殷红!那口喷出的酒液如同消毒圣药!

刀疤脸见此情景,如见鬼魅,惊骇得语无伦次:“你…你怎么会解‘冥河渡’之毒?啊——!”他震骇欲绝的话语瞬间被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嚎取代!就在他分神惊骇的刹那,牛三人随锤走,如同疯虎出闸,早已欺身近前!那沉重的流星锤划过一个极短而致命的弧线,避无可避,裹挟着牛三所有愤怒与惊雷神力,重重砸在刀疤脸刚刚被他喷酒动作吸引而微敞的胸膛上!

咔嚓!!!

清晰无比的骨骼爆裂声在死寂的山神庙里回荡,令人牙酸!刀疤脸如同断了线的破败风筝,整个人倒飞出去,“轰隆”一声撞塌半边腐朽庙门,口中喷出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血,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四肢抽搐。

“想跑?!”牛三双目赤红如血,一步抢上,左脚如同铁钉般重重踏在那刀疤脸血迹模糊的咽喉之上,厉声喝道:“说!尔等在大宋汴京的同党密谍,究竟还有谁?!接头地点在何处?!”

刀疤脸面如金纸,胸膛深深塌陷,口中血沫不停涌出,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然而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嘲讽笑意,如同幽冥鬼火。他死死盯着牛三,喉咙里咯咯作响,似乎在嘲笑:“萧…萧大王…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未落,他的嘴角猛地剧烈抽搐,一股粘稠如墨汁般的黑血如同泉涌般溢出嘴角,迅速蔓延!

牛三暗道不妙,疾伸手去捏其下颌,却已是迟了!刀疤脸的瞳孔在那一刹彻底涣散,临死前嘴角凝固着那抹渗人的诡笑,显是咬碎了嵌在臼齿中藏匿的毒囊!

“便宜了这厮!”牛三气恨难平,对着那已然气绝的尸身狠狠啐了一口。他猛转身,快步走回西门庆身前,一把攥住西门庆臂膀,“哥哥!事态危急!杨戬那阉狗已调动精锐缇骑于各州府水陆关口布下天罗地网拿你!便是远在沧州这种三流牢城营,都接到了紧急画影图形的海捕文书!此地绝不宜久留,速随我走!”牛三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透着火燎眉毛的紧迫。

西门庆刚欲开口细问其缘由去向,庙门外,四面八方猛然响起如林海松涛般的呼喝声和盔甲碰撞声!

“里面的人听着!速速就擒!免尔等碎尸万段!”

火光骤然大亮,数十支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将破庙照得亮如白昼!人影憧憧,兵刃寒光刺目!庙墙倾颓处,已被黑压压的官军团团围定,水泄不通!

为首一将,端坐于一匹神骏黑马上,银盔烂甲,手提精钢长刀,不是白日里率马队飞驰而过的都承旨高俅又是谁?他鹰隼般的目光越过狼藉的庙门,死死锁住西门庆,阴恻恻的冷笑如同夜枭啼嚎:“西门庆!你勾结辽寇、杀害官差,如今已是朝廷重金悬赏的钦命要犯!铁壁合围之下,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尚可留你一具全尸!”

牛三见状,流星锤一横,护在西门庆身前,宛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西门庆却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手止住牛三动作,迎着漫天火把映照下高俅那张阴鸷而胜券在握的脸,猛地放声狂笑!笑声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带着几分狂态,几分轻蔑:“哈哈哈!高副指挥史!好个‘勾结辽寇’!好个‘杀人官差’!我倒要问问你这堂堂枢密院都承旨大人!你背主忘义、私通敌国辽邦、构陷忠良,该当何罪?!”笑声戛然收住,西门庆目光如电,探手入怀,刷地一声将那醋浸显字、血迹斑斑的羊皮密约高高擎起!纸张在火光下几乎透明,那密密麻麻的朱红字迹清晰可见!尤其是“童贯,受辽主密旨,册封为南院大王”一行大字,在火光映衬下如同燃烧的血咒!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上面白纸黑字、朱砂印血,记载着你主子童贯受封辽国南院大王的铁证!还有尔等历年里通外国的滔天罪行!今日你在此处围杀我西门庆,明日……你猜这铁证会出现在何处?是汴京御案之上?还是传檄天下万民共睹?!”西门庆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渣,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在场每一个官兵心头。

高俅面色在火光照耀下由铁青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西门庆手中之物,犹如万斤重锤砸在其心上!他的眼角疯狂抽搐,脸上虚伪的镇定彻底粉碎,陡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怒:“放箭!给本官放箭!立毙此獠!莫留活口!!”

嗖!嗖!嗖!嗖!

伴随着这疯狂至极的指令,密集如蝗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尖啸,从四面八方,如同疾风暴雨般倾泻向破庙!箭矢有的钉在残破的门板上,有的穿透纸糊的窗棂,有的则从倒塌的墙垣上方直接攒射而入!如同死神的钢针!

“大哥小心!”牛三怒吼如雷,手中流星锤舞成一团泼水难进的光幕,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挡飞射向西门庆要害的数支利箭。西门庆也顾不得许多,就地翻滚,抓起地上半块腐朽案板护住头面!密集的箭雨压得二人抬不起头,木屑、石粉、尘土随着箭矢撞击四处飞扬!庙中本就摇摇欲坠的梁柱又被射断一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噗!噗!噗!

躺在供桌旁、重伤无力移动的李从龙,此刻成了最好的箭靶!三支强劲的弩箭带着死亡的啸音,无情地贯穿了他的胸腹要害!他身体剧烈一震,口中鲜血如泉喷涌,眼中的生命之光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灯烛。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指向庙外的右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尘埃中。

“从龙!——”西门庆瞥见这一幕,瞬间目眦欲裂,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直冲顶门!这位忠勇刚毅、最终倒在自己人暗箭下的老统领!

“哥哥!生死关头不是悲时!走啊!”牛三一把拽起悲痛欲绝的西门庆,指向脚下那供桌滑开的石板通道口,狂吼道:“俺断后!快走!!”

西门庆心如刀绞,却知牛三所言在理。此刻多留一刻,便是多一份连累牛三的危险。他不再犹豫,猛地抓住地道边缘,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牛三保重!”话音未落,身体已没入地道深处。

几乎在西门庆跳入暗道的同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石屑如雨纷纷落下——正是牛三为阻追兵,以千斤神力猛然击塌了暗道入口附近的石壁!彻底封死了狭窄的通道!

“高俅狗贼!”牛三那如同九天神雷般的怒吼声穿越碎石烟尘,清晰地传了下来,带着必死的决绝:“吃你牛三爷爷一刀!”

地道内一片黑暗湿滑。西门庆顾不上身上的擦伤和彻骨的痛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凭感觉向前狂奔。脚下泥泞不堪,空气越来越潮湿冰冷,耳边隐约能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水流哗啦声。果然,奔跑不过数十步,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已没至腰腹!水流湍急,方向恰好与通道一致。西门庆不再犹豫,任由冰冷的地下暗河裹挟着自己,顺流急冲而下!寒冷刺骨,水流中夹杂着碎石暗礁,撞得他浑身剧痛。也不知被冲了多久,几经浮沉,前方豁然开朗,水流将他猛地抛进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之中!洞顶垂下无数姿态诡谲的钟乳石,星星点点的莹石微光在黑暗的岩壁间闪烁,如同鬼火。

西门庆爬上岸边冰冷的岩石,浑身湿透,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他喘息未定,第一件事便是慌忙探手入怀!万幸!贴身保存的羊皮密约因藏得严实,虽被水浸湿一角,却无大碍。更奇的是,水浸之后,那朱砂显出的字迹非但没有晕染模糊,反而被水波涤荡得更加清晰透亮!尤其是账册背面那曾被血污遮掩部分的地图,此刻血污被浸化,显现出的轮廓与线条更是纤毫毕现!

他忍着寒意,借助洞顶岩缝里透下的一丝微弱天光细看:这哪里是什么宅院府邸?这分明是大宋北方军事重镇——大名府附近极险僻一处山谷的详尽地形图!图中核心位置,赫然用鲜艳朱砂标注着一个醒目标记,旁边一行蝇头小楷清晰注明:“辽人秘藏军械重库,甲胄三万,劲弩五千,精铁十万斤”!

“原来如此!原来蔡夫人留下的地图指向此处,是为了这个!”西门庆瞬间想通了部分关节,巨大的震撼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如同暖流冲淡了寒冷!“此等密库,若能一举捣毁……哈哈,天助我也!此乃绝地翻身之机!”这份军械库图纸的价值,远超那份揭露阴谋的密账本身!这是能撬动整个战局的支点!

他辨明方向,循着溶洞主通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待到洞口,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禁眯起了眼。拨开洞外垂挂的浓密藤蔓,外面竟是一片苍翠欲滴、修篁成林的紫竹林!空气清新湿润,与地道、溶洞的压抑腐朽截然不同。

“紫竹林…蔡夫人陪嫁的庄子…果然不远!”西门庆心中振奋,对照着脑中刚才所记地图,果然在竹林深处寻到一条隐秘的小径。按图索骥,深入不过数百步,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茂密竹海掩映下,发现一座荒废已久、残垣断壁隐现的巨宅院落!高墙虽半倾颓,犹能见昔日恢弘。院门早已不知去向,院内杂草丛生,深可及膝。荒废的景象印证着这正是地图所指之处。

西门庆强压住激动,蹑足潜踪翻过一段坍塌的矮墙,悄无声息落在院中枯草堆里。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破败的正厅与几间厢房。此地看似无人,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正在警惕之际,一阵极其轻微、被刻意压抑却难掩悲切的女子啜泣声,顺着风声,清晰地从西厢房角落处那扇半掩的破窗缝隙中飘了出来!

还有人!而且这声音……西门庆心脏骤然一缩!他弓身猫腰,足下在厚草中潜行,如同鬼魅般潜至西厢窗外。透过窗纸一个破洞,凝神向里窥探。昏暗的室内,借着窗外光线,只见一个衣衫凌乱、鬓发散乱的女子被反绑在堂柱之上!那熟悉的窈窕背影,惊鸿一瞥的侧脸……

竟是自家最宠爱的小妾,王瓶儿!

在她旁边,一个锦衣玉带、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窗,微微俯身,用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轻佻地挑起王瓶儿低垂的下巴,阴冷中带着一丝淫邪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啧啧啧…小娘子何必如此倔强?风摧雨打,花易凋零。只要你亲口招认,是西门庆那贼子勾结辽人,胁迫你等家人为质…画押指证,本官怜香惜玉,非但保你性命无虞,日后富贵荣华……”男子语气充满了循循善诱,字字诛心。

“呸!你这狗官…休想!官人必来救我…”王瓶儿悲泣怒斥,奋力挣扎,却被绳索勒得更紧。

那锦衣男子似被激怒,手腕微沉,冰冷的刀刃紧贴王瓶儿细腻的脖颈肌肤,划出一道细微血痕,狞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西门庆自顾不暇,早已是瓮中之鳖!说!他密约藏……”

“畜生!!” 男子威胁的话语被一声炸雷般的狂怒吼彻底打断!西门庆目睹此景,早已双目喷火,血脉贲张!积蓄的怒火和担忧如同火山爆发,他一脚狠狠踹在早已腐朽的厢房门上!

“哐啷!!轰!”

那门板连带着半扇门框,竟被西门庆含恨一脚踹得稀碎!木屑烟尘飞扬!

屋中两人皆惊!那锦衣男子骇然回头!西门庆亦是一眼看清!

两双眼睛对撞,彼此瞳孔中瞬间充满无法置信的震惊!

“吴衙内?!!”

“西门大人?!!”

那锦衣持刀、威逼王瓶儿的男子,赫然是吴衙内吴天德。只见他腰间悬着的,正是象征监察御史身份的黄铜虎头腰牌!这黄口小儿,竟已摇身一变,成了杨戬鹰犬,更是奉旨拿人?!

“你……你这天理不容的畜生!”西门庆怒发冲冠,目眦欲裂,指着吴衙内的手都在剧烈颤抖,“我待你不薄,你竟……竟敢……”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冲击得他几乎失语。

吴衙内乍见西门庆如同神兵天降,吓得魂飞天外!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大人在上…小弟也是奉…奉命行事…上面…上面…”

“住口!!”西门庆怒火攻心,哪里还听得下去他半句狡辩?!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他目光一扫,抄起门边一根半腐却粗大的门闩,如同疯虎出涧,使尽全身力气,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吴衙内的脑袋就搂头盖脑砸了下去!气势之猛,要将这背主忘义的畜生砸成肉酱!

吴天德屁滚尿流,抱头尖叫着向旁边一个懒驴打滚。那沉重门闩“呜”的一声重重砸在屋角的矮几上,“咔嚓”一声,将几案劈得粉碎!碎裂的木片四散飞溅!其中一块尖锐木屑恰好激射出去,打中了那矮几上倾倒的灯盏!

噗!

灯油泼溅,小小的火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矮几上散落的陈旧账本和破烂帐幔!

“啊啊啊!火!火!”吴衙内吓得心胆俱裂,狼狈不堪地撞开另一扇窗户,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

然而火苗蔓延之快远超想象!灯油遇布即燃!帐幔如同油浸的火把,“呼啦”一声腾起一人高的烈焰!炙热的高温瞬间席卷了整个破败厢房!

“官人!!”浓烟中传来王瓶儿惊惧的哭喊。

西门庆哪还顾得上追杀吴衙内?他纵身扑入火海,呛人的浓烟让他几乎窒息,浓烟刺目流泪。他挥刀斩断捆绑王瓶儿的绳索,一把将几近虚脱的心爱之人横抱起来,用身体护住她头面,硬顶着烧灼的梁木掉落的危险,从房门处闯火而出!

两人刚冲出火焰吞噬的房门,滚落在院中枯草地上,惊魂未定地拍打着身上的火星。只听四周墙垣之外,杀声震天!如林的刀枪剑戟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墙头豁口处,黑压压的官军如同潮水般涌入荒宅院落!当先一骑,雪白战马神骏异常,鞍上大将金盔金甲,手提一口门板宽的大砍刀,一张脸布满刀疤,虬髯如戟,杀气腾腾!

正是杨戬手下头号爪牙、掌管东京卫戍之权的禁军猛将,黄统制!

“西门庆狗贼!你私通辽国,暗行不轨,如今罪证确凿!铁证如山!”黄统制声如洪钟,在院中炸响,手中砍刀直指西门庆,“你劫杀朝廷命官,焚庄杀人,十恶不赦!今日便是你明正典刑、血染法场之时!弓弩手!准备放箭!!”

四面院墙上、断墙后,瞬间站起一排排弓箭手,冰冷的箭头闪耀着死亡的光泽,对准了中央的男女二人!

生死一线!西门庆背靠冒着滚滚浓烟的残屋,将瑟瑟发抖的王瓶儿牢牢护在身后。他面对千军重围,脸上却陡然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决绝!就在这箭在弦上、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他猛地探手入怀!这一次,他掏出的并非什么兵器符节,而是那份血迹与醋迹交织的羊皮密约!他将密约高举过头顶,对着高踞马上的黄统制放声狂笑,声音洪亮,响彻整个荒院:

“哈哈哈!黄统制!好一个‘铁证如山’!‘十恶不赦’!本官今日倒要问问你!你家那泰山压顶般的岳叔父大人、当今大内总管杨戬,收辽人重贿、割大宋故土、通敌叛国、构陷忠良!这账册之上件件桩桩记得分明!白纸黑字,鲜血印封!此乃倾国之祸!诛九族之罪!”

他目光如两把冰锥,刺向黄统制那张变幻不定的脸:“你今日在此杀了我西门庆灭口!明日……你猜这份由辽国南院枢密使萧奉先亲手所记的铁证,会被何人?又在何处?呈送到御案龙目之前?!是我西门庆死得值钱?!还是你黄家阖府上百口的人头?外加杨公公满门乃至三族之人的项上头颅?!更值钱?!!”西门庆的话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每一个字都精准无比地刺入黄统制权势熏天外表下最致命的软肋——家族存亡!与杨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连带关系!

黄统制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紧!那张布满横肉和刀疤的脸颊剧烈地抽搐着,由震惊到愤怒,由愤怒转为犹疑,再由犹疑闪过深深的忌惮和挣扎!西门庆手中那份卷轴,在此刻化作了最恐怖的招魂幡!

时间仿佛凝固。空气中只剩下火焰噼啪燃烧声和士兵粗重的呼吸声。

正僵持之际!

“杀!!!”

一阵震天动地、更甚方才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由远及近!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颤!荒宅东面那堵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墙,竟“轰隆”一声被外力硬生生撞开一个大缺口!

正是:

井底恰逢旧相识,机关算破局中局。

幸得他人鼎相助,逃脱连环又入迷。

欲知西门庆在此地如何化凶为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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