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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得像凝固的血。凛冽的北风卷过黄河故道,带起干燥呛人的尘土,扑打在高大森严的城墙上。夏王的青铜车驾,如同一群沉默移动的巨兽,碾过干裂的大地,最终抵达了他的都城——斟鄩。

这座被传说和现实一同堆砌的巨城,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吞吐着人烟。车队还未穿过厚重的城门洞,那轰鸣便已裹挟着尘土,撞入耳膜,渗入骨髓。不是市井的喧嚣,不是丰收的喜悦,是建筑,是毁灭与重建交织的狂想曲。夯土的号子高亢、短促,带着催命的意味,一声叠着一声,如同巨人垂死的喘息。沉重的木槌砸在未干的板筑土垣上,“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地皮微颤,伴随着土石簌簌落下的声音。更刺耳的是铜锯拉扯巨木的尖锐嘶鸣,仿佛在活生生撕扯着某种庞大活物的筋骨。巨大的噪音从道路两侧望不到尽头的高墙后冲天而起,汇聚成一片沉滞的、嗡嗡作响的浑浊海洋,震得人胸腔发闷,直欲呕吐。

灰尘,无尽无休的灰尘,如同浑浊、稠密的黄雾,在城市上方蔓延,吞噬了原本就不甚明朗的秋日天空。阳光艰难地刺穿这层浑浊的纱幕,投下惨淡无力的光斑。车队所过之处,蹄铁和车轮搅起更浓的烟尘,遮天蔽日。烟尘中,隐隐可见那些高墙背后无数新起的庞大台基轮廓——巨大的土方堆积如山,无数奴隶如蝼蚁般在其上蠕动,肩扛手抬,将那沉重的黄土、巨大的石料一点点堆砌成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一种疯狂的力量在这座城的血液里奔涌,带着末世的狂欢,压榨着每一滴血肉的潜能。

最庞大的那辆鎏金车辇内部,空间如同墓穴般幽暗。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靛蓝色的身影——妺喜。她身上那件深衣显然不是为她这单薄的身量裁剪,像是临时从别的侍妾处拿来的不合时宜之物,勉强罩住她瘦骨伶仃的身体。车内空间巨大,她却本能地缩在离车窗最远、光线最昏暗的角落,仿佛要嵌进那冰冷的青铜壁板里。车厢随着车行剧烈颠簸,她却坐得异常安稳,仿佛魂魄已与这移动的囚笼焊死。

她微微侧过脸,靠近一道狭窄车窗的缝隙。寒风夹带着尘土钻入,扑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但她毫无反应。那双幽深的眼睛透过缝隙望向外面——飞旋的黄尘,奔走如鬼魅的隶卒,朦胧而巨大的台基轮廓……她的目光里没有半分初入王都的惊异,更没有对未来命运的恐惧或期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封。那不是麻木,是更深沉的、连绝望都已冷却凝固后的虚无。瘦削的脸颊在昏暗车厢里,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蜿蜒,如同名贵的薄胎瓷,脆弱得一触即碎。

车驾没有驶向城中那座最高耸巍峨、象征无上权力的正殿。它在庞大的城市里穿行,如同一滴墨汁渗入复杂凌乱的丝帛,逐渐远离权力中心沸腾的气息,最终拐向了城西北一个僻静角落。这里,矗立着一座高墙环绕的大院。

庭院深深,朱漆大门厚重得能抵御千军。推开门,寒气扑面。与外面世界那种近乎癫狂的喧嚣相比,这里死寂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甬道两旁栽种的乔木叶子落尽,枝桠干枯虬结,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犹如鬼爪。风从庭院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和零星的尘土,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更添几分萧瑟。

几进房屋早已造好,格局方正得没有一丝生气。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草泥,一层层整齐的灰瓦压在其上,沉沉地,仿佛要将下方的空间彻底压垮。墙壁由土砖层层夯筑,再覆以粗糙的草泥灰面,触手冰冷坚硬,没有一丝装饰纹样。没有亭台,没有流水,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感到片刻放松的景致。在妺喜眼中,这不过是又一座设计更为精巧、守卫更为森严的巨大、牢固、冰冷的囚笼。它不是暂居之地,更像是为某种易碎物品打造的保管箱。

她被无声地带到最偏僻的一角。一扇低矮的木门后,是她的栖身之所——一间逼仄、方正的厢房。一张粗糙得能看到木茬的床榻,一张同样质地的矮几,一个用以盛水的粗陶盂。仅此而已。唯一的“奢侈”,是房间连接着一个狭窄的天井。天井上方的天空被高墙切割成一片小小的、灰白的方形。几块青石铺地,角落生了些阴湿的青苔。这是她每日能接触外界光线的唯一去处,也是她被允许晾晒衣物的地方。

夏桀,那位以“桀”为名的王,每日都在沉沉的黑暗中离开。他的归来带着露水的湿重和夜宿的浑浊气息,如同荒野巡猎归来的猛兽。离去时,则带着隔夜的宿酒余味,步伐沉重如山岳倾轧。卵石铺就的庭径在他脚下发出刺耳的呻吟,那铿锵、沉闷的脚步声,比雄鸡的啼鸣更准时地宣告新一天的来临。直到深夜,有时直至深夜也遥不可及的时刻,他才会带着更浓烈的酒气,伴随着一股混杂着铁锈、皮革与汗液的强烈腥臊味,撞开大门,沉重的身影瞬间填满门框,将门廊下微弱的灯火吞噬。然后便是死寂,直到他沉重的呼噜声从温暖的暖阁里传出。

妺喜缩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如同这巨大空间中最不起眼的尘埃,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她的活动轨迹只在厢房与天井之间往复,单调得像钟摆。每日天刚蒙蒙亮,一个同样沉默、垂着眼的侍女会准时出现,手中捧着一个木托盘:一碗温吞、稀薄得如同清水、几乎看不到米粒漂浮的清粥,和一小块硬得足以硌碎牙齿的粟饼。这便是她的晨食。傍晚,几乎是同样的东西会再次送达。水,有时是温的,但更多时候是带着天井井水寒意的凉水,仅仅够止渴解乏。她触摸到的一切——身下硌人的木板床、冰凉的矮几、粗砺的陶盂……无不透着一股原生木石未经驯化的生冷和对人体的疏离感。它们提醒着她,她属于这里,如同这冷硬的器物本身,是一件被随意搁置的工具。

那个叫赵梁的臣子来过几次。他身形瘦削,如同一把收在鞘中的窄刀,步伐无声。身上的深色官服浆洗得挺括笔直,领口袖口的滚边精细得一丝不苟,与这粗犷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从不踏进妺喜的隔间,总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站在庭院的边缘,带着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初冬的清溪,冰凉刺骨,快速地扫过妺喜的脸庞,审视她身上那件廉价的靛蓝深衣,再扫过室内简陋的器物。他的眉头总是极其轻微地蹙起一道细微的褶子,那并非明显的厌恶或怜悯,更像是对某种不符合规格标准的、令人遗憾的次品的挑剔。不需要任何言语,妺喜便能从那褶子里读出一种冰冷的判断——她不够格,她的一切配置都不够格,包括她本身。

第一场肃杀的朔风如冰冷的铁骑突袭了斟鄩。它呼啸着卷过干枯的枝头,发出尖厉刺耳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枯骨间穿行。庭院的泥土冻得板硬,枯枝败叶在风鞭下瑟瑟发抖,打着旋儿,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又颓然落下。

在这个寒气刺骨的清晨,妺喜被带到庭院中央。赵梁背对着她,如一棵盘根于冻土中的枯松,站在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寒风拂过他挺括的官袍,未曾撼动他分毫。整个庭院只有风声,只有远处风中隐隐传来的、永不停歇的营造噪音,如同大地沉闷的叹息。

“抬起头。”三个字,如同从冰面下淬取的碎片,冰冷,尖锐,不带任何情绪地掷在冻结的地面上。

妺喜依言,脖颈有些僵硬,缓缓地抬起脸。朔风立刻凶狠地灌向她纤薄的靛蓝深衣,布料紧贴着她削瘦的身躯,勾勒出伶仃的骨架,如同一株刚刚顶开冻土的幼芽,脆弱得下一秒就要折断。

赵梁终于转过身。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缓慢逡巡,从光洁但缺乏血色的额头,到微陷的眼窝,再到苍白的唇瓣。那目光不是在看一个活物,而是在审视一块采自蛮荒的璞玉——质地尚属细腻温润,可惜被野蛮开凿、粗糙打磨,暴殄了天物。这冰冷的目光,如同无数枚细针,轻易穿透了妺喜单薄衣衫和更单薄的防备,精准地刺探着她灵魂深处每一个角落的荒芜。他沉默着,时间在寒风中凝固。最后,那两片刻薄的嘴唇终于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探寻:

“想活下去?真正地活?”声音像毒蛇的芯子探出冰窟。

风声似乎在这一瞬被某种无形的墙壁阻断。枯枝在绝对的死寂中发出轻微的、不安的折裂声。整个王都远处那连绵的轰鸣,仿佛也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天地间只剩下那句冰锥般的话语,钉在妺喜的心头。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肌肉痉挛着。“想。”一个字,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如同粗糙的砾石在挤压中强行迸出,带着微弱的血腥气。

“那好。”赵梁的嘴角再次扯动,这一次,那弧度更像是在冰面上凿开的一条裂纹,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先学会活人的样子。”他顿了一下,那双淬了冰般的眼睛更加锐利地钉入妺喜的瞳孔深处,“活人,要敢说敢笑,敢要……哪怕是……”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不该想的,也要说出口。”

说完,他不再浪费一个眼神,挺括而冰冷的背影融入了庭院深处灰冷的寒气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话,在妺喜耳边轰然回响:“自己好好想。”

那天起,变化如同寒风裹挟的细小冰晶,无声地渗透进妺喜的囚笼。

寡淡稀薄的清粥被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颜色略稠、能看到些许煮开的黍米粒在温汤中沉浮的汤饭。那份足以硌裂牙齿的粟饼,质地似乎有所软化,偶尔——仅仅是偶尔——上面会出现半条腌渍得发黑发硬、咸涩难咽的鱼干。这并非恩赐,而是提醒她,她的“表现”在某种未知的尺度上刚刚触及及格的底线。

清晨端来饭食的侍女,眼神里不再是彻底的漠视。她会将木盘轻轻放在矮几上,甚至,开始会为她准备半桶微温的清水。木桶里升腾起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热气。水从粗陶水瓢中滑落,流过妺喜因寒冷与劳作早已皴裂的手指、手背,带来一种短暂但真实的、侵入骨髓的舒适暖意。这微温的水如同一个微弱的信号,在她死寂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石片,漾开层层涟漪。

活下去……

赵梁冰冷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更刻在了她的骨骼上——要有活人的样子。

活下去?那意味着什么?是像现在这样,依靠那略稠的汤饭、咸涩的鱼干、半桶温水苟延残喘?

不,赵梁的“活下去”绝非如此。

活下去,要敢说敢笑,敢要。甚至要觊觎那“不该想”的东西!

“不该想”……这几个字像毒蛇的獠牙,带着冰冷的恶意却又蕴含着致命的诱惑力。她想活着,可活成什么样?记忆中模糊的温暖是什么样子?是母亲哼唱的小调?还是父亲粗糙手掌拂过头顶的重量?不,这些太遥远,模糊得如同隔世的尘埃。

更清晰的画面轰然袭来:父亲跪在营地的尘埃里,一下、又一下地将额头磕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泥泞混合着暗红的血污;族人们拥挤着,无数双眼睛里盛满的是恐惧和绝望,像即将溺毙者的眼神;厚重的毡帐地毡吸饱了阴冷的水汽,每一次光脚踩上去都像是踏入冰窟;那只粗糙、带着汗臭和酒气的大手扼住她的后颈,毫不怜惜地将她如破布娃娃般掷向铺着肮脏兽皮的矮榻,那一刻天旋地转,喉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呼吸断绝,世界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羞辱和一片窒息般的黑暗……

所有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钢针,在每一次她将手浸入那半桶温水、在每一次那微弱的热意试图熨帖皮肤时,便会撕裂混沌的意识,带着尖锐的剧痛反复刺入她的神经末梢。冷水的刺激不再是清洗,而是一次次将她按入屈辱与恐惧交织的冰海深处。活下去的代价,是吞咽下这剧毒的记忆之核,并以它作为燃料,点燃那双冰封眼眸下的暗火。

初冬的第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覆盖了斟鄩。一夜过后,天地皆白,将那些喧嚣的工地、庞大的台基雏形和城市的污秽一并掩埋在纯净之下。傍晚时分,雪霁天晴,残阳如血,将未化的积雪和巍峨宫墙的飞檐镀上一层阴冷的金辉。

在这雪后初晴的死寂里,一阵狂暴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和野兽皮草被捂久了散发的膻臊热气,猝然撞开了庭院最深处的暖阁门帘!

夏桀高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岳,挟着刺骨的寒气卷入室内。他显然喝了不少,步履间带着一种威猛的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塌。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如同生铁与兽血混合般的腥味,瞬间充斥着整个暖阁。侍从们如同受惊的虾米,迅速、无声地弓下腰,屏息凝神。火盆里的炭火早已被拨旺,哔剥作响,将阁内烤得燥热难耐。

“死水!”夏桀猛地一挥手,厚重的狼皮大氅被他粗暴地扯下,如一块沉重的幕布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重的镶金皮履也被他烦躁地踢开,砸在墙上发出闷响。他瞪着巨大的青铜火盆里跳跃的火焰,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积满风暴,声音如同闷雷在狭窄空间里炸开:“寡人踏遍万方,劈波斩浪!倒叫这小小的泥潭,这股陈腐的气息给腌臜了!”宿醉的沙哑混合着无名的暴戾,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侍从们将头颅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变得轻如蚊蚋。屋子里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他那野兽般粗重焦躁的喘息声。空气凝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暖阁边缘的阴影里,那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靛蓝色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块在暖意蒸腾下终于承受不住的、悬挂了万年的巨大冰凌,小心翼翼地坠落了一滴微不足道、无人察觉的水珠。

夏桀并未转身,但他那庞大身躯周围如同实质般凝滞、沉重如铅的空气,似乎被这细微的涟漪触动了。极其突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脉动拂过。仿佛巨兽鼻息间捕捉到了风中飘来的一缕异样气息。他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缓,侧过那张被权势、杀伐和酒色反复打磨得如同岩石般粗粝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常年冰封、蕴藏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飓风的目光,穿透了浮动的烟气和光影,锐利地、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团沉静的靛蓝色影子上。

妺喜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抬起了头。第一次,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眸不再是空无的顺从或深埋的恐惧。一种复杂难明的东西在她那冰封的瞳孔深处翻涌、凝结,继而无声地燃烧起来!那是极致的惊惧,深入骨髓的怯懦,烙铁般的屈辱……以及在这些污浊底色深处,某种被眼前灼烫的炭火、被赵梁淬毒的话语、被求生的本能反复舔舐而即将破开万年冰层、显露而出的——如同断剑尖锋般尖锐刺目的东西!

赵梁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她耳中、心中尖啸回荡:敢说!敢笑!敢要!那声音如同诅咒,又如同点燃引信的薪火。

活下去!

她的心脏在枯瘦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牵扯着喉头撕裂般的剧痛。但她猛地向前跨了一小步!这一步似乎耗尽了灵魂深处所有残余的气力,从被恐惧死死咬住的牙关里,生硬无比地挤出两个字:

“不好!”

声音不大,微弱得像一片羽毛从深渊上方飘落,甚至尾音还在不可遏制地发颤。然而,在这凝固得如同古墓、只剩下火焰喘息与王权威压的极静之室里,这一声却如同一颗包裹着火星的石子,骤然砸破万古冰封的沉寂!

“咚!”

一声清晰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

侍从们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遭遇突袭的石俑!所有垂得更低的头颅下,每一张脸都在刹那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夏桀庞大如山岳的身体猛然凝滞!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随即,像是休眠的火山被这渺小的声响猝然激怒,他慢慢地,如同巨轮碾过冻土,将整个魁伟如山的身躯完全转了过来!巨大的、浓重的阴影瞬间吞噬了面前瘦小如豆的妺喜,浓烈的酒气、汗液与兽性混杂的威压如同凝固的城墙,轰然压下,压得人瞬间窒息!整间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火盆中跳跃的火焰都似乎被冻结!空气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

“……嗯?”一道极其低沉、模糊、仿佛从地脉深处滚出来的单音节。那声音不大,却带着将人骨头都碾碎的重量。夏桀的目光如两道裹挟着北境寒流的冰锥,狠狠钉在妺喜苍白的脸上,锐利地、试图钻探进她眼底那一层刚刚泛起涟漪、混杂着惊恐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的光晕深处。

寒意,从妺喜的脚底直窜天灵盖。血液几乎凝滞。但她体内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威压的狂风下竟发出垂死的噼啪爆响。她强迫自己梗着冰冷僵硬的颈骨,艰难地抬起一点点倔强的下颌——她不敢、也无力迎上那双足以将她灵魂撕碎的眼睛,视线只敢死死地、执拗地钉在夏桀那敞开的狼皮氅下方,那块裸露在火光下的古铜色皮肤!那块皮肤粗糙、虬结着鼓胀的血管,在跳动的火苗下泛着一种如同青铜器上历经血火也无法磨灭的陈年血迹般油亮而诡异的光泽。

“……这里……”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一根绷紧到极限、下一秒就要断裂的琴弦,“……冷……”冰冷,无孔不入的冰冷。

“……硬……”指腹不经意划过粗糙矮几边缘留下的触感,如同此刻冻结的心境。

“……旧……”喉咙像是被砂纸反复剐蹭,才将最后一个字艰难地挤出喉咙。猛然的低头如同耗尽最后的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起来,单薄得像一根随时会被寒风吹折的枯苇。仿佛那双风暴眼中只需再注入一丝重量,就能将她彻底碾成齑粉。

那漫长的、令人血液都几乎凝固的死寂终于被她的颤抖打破。夏桀那双燃着暴戾与疑惑的眼睛,牢牢锁定在这个卑微如同尘土、却敢于抬头、敢于吐出“冷、硬、旧”三个字的贡女身上。他看着她因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怪的、他不理解的执拗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苍白小脸上那双似乎努力想表达什么、却显得如此拙劣扭曲的眼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带着强烈刺探欲望的微弱兴趣,如同探针,第一次在夏桀那常年被独断专行、杀伐决绝所打磨得只剩刚硬棱角和刻板沟壑的脸庞上,显露出一丝细微到难以捕捉的……松动?像冰封了亿万年的厚重大川底部,无声裂开了第一道细微、却预示瓦解的缝隙。

他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像碾死一只聒噪的夏虫般立刻将她的僭越连同她这个人一并抹除。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句斥责的厉喝。

他只是猛地抬脚!

一只巨大的脚掌如同石碾般向前一步踏出!坚硬的靴底重重砸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咚”声!那股带着浓郁酒气的热气浪和排山倒海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气墙,轰然向妺喜压去!

“啊……”妺喜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惊呼,被这突如其来的逼人气势迫得往后一个趔趄,“砰”地一声!瘦削的脊背狠狠撞上了身后冰冷坚硬的土墙壁!冰冷的触感和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她猛地闭上双眼,仿佛这样就能阻挡即将到来的毁灭。长长的睫毛如同濒临碎翅的蝴蝶般疯狂颤抖着,等待着预料中雷霆万钧的最后一击——那也许是随手抓起铜爵的砸落,也许是靴底踏碎喉骨的痛楚,也许只是轻飘飘一句“拖下去”的终审判决。

毁灭并未降临。

耳边只有那沉重、浑浊如同受伤蛮牛般粗重的喘息声,带着滚烫的酒气喷涌在她脸上。巨大的热源就在咫尺之外,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混合着难以抗拒的蛮力威压,几乎让她昏厥。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又如同万年。一阵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喉音咕哝之后,那沉重的脚步声、那扑面的滚烫热浪与窒息的威压……竟然……开始……远去?!

她僵立着,如同被冻结在原地,直到那压迫感消散过半,才极度恐惧地、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

暖阁厚重的门帘被一只大手粗暴掀开。那个山峦般高大魁伟的身影,在侍从们依旧战战兢兢却明显松了口气的簇拥下,已然转向了通向外间偏殿的长廊,只留下一个被门外黯淡天光勾勒出的、正逐渐融入暗影的庞大轮廓。

门帘落下的瞬间,妺喜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一滩融化的雪水,无声地滑倒在地。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因极度紧绷后的骤然松弛而颤抖不息。地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让她感觉到一丝……活着的真实触感。

次日清晨,残雪消融的湿气浸润着庭院冰冷的石阶,薄霜覆盖着枯草。赵梁踏着这刺骨的寒意出现在庭院中。他依旧像一道没有体温的影子,目光精准地落在他所期盼的地方。

很快,妺喜被两名沉默的侍女引领着,带入庭院中一间特意辟出的、从未启用过的独立小室。室内已经点燃了暖炉,炭火气息淡淡弥漫。两名神情肃穆、气质迥异于妺喜日常所见侍女的陌生女子早已垂手肃立。她们面前宽大的漆木托盘里摆放的,不再是廉价粗糙的靛蓝深衣!

那是——真正王宫的衣袍!

布料轻薄如雾!柔软的质地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是由极细的丝线精心纺织成的珍贵绢帛!光泽温润,仿佛天然带着暖意,颜色是初春湖水般的浅浅蔚蓝,在微光中安静地流淌着内敛的华光。侍女用一种行云流水、极其娴熟却对妺喜而言完全陌生的手法,迅速地为她解开发髻,梳理长发。梳齿轻巧地在发间穿梭,如同整理价值连城的银丝。很快,一种复杂精巧的垂鬟分肖髻便出现在她头顶,一丝不苟,稳贴庄重。她们接着又从托盘里取出一支小巧玲珑的笄簪。那簪身玉色莹润,是上好的籽料打磨,光素无华,却自有一份温婉持重的气息。簪尖冰凉,轻轻没入发髻深处。

整个过程,妺喜都如同精致的偶人般任人摆布。直到那丝滑得令人心悸的绢衣被仔细穿戴在她身上。当那柔若无物、带着阳光般暖意的薄料轻拂过她冰凉、粗糙的皮肤时,一种触电般的陌生感瞬间窜遍全身。温软?她早已忘记这个词语的含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衣袖的流云纹暗线,细腻温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蜷缩。这一切太轻,太暖,太不真实,仿佛一场虚幻的泡沫。

赵梁依旧没有靠近,远远地站在小室的门槛之外,身形挺直得像一把标尺,目光锐利如刀。当妺喜穿着这身崭新的湖蓝绢衣,被侍女引导着出现在赵梁的视线中时,他那鹰隼般挑剔审视的目光立刻如同冰冷的探测法器,在她周身每一寸布料、每一丝褶皱纹路上仔细扫视了两遍。目光在她依旧过分苍白、甚至因新衣的衬托更显憔悴无依的脸庞,与那温润柔软的湖蓝色之间逡巡了片刻。他那刀刻般的眉头极细微地、几乎无法被察觉地蹙了一下——如同玉匠发现了一块微妙的、需要再剔掉一丝杂质的瑕疵。但随即,那点不易察觉的褶皱便松开了,仿佛达成了某种尚可接受的平衡。刻薄的嘴唇极轻微地抿成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对着妺喜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顺着妺喜的脊椎爬上脑髓。这点头,比最严苛的鞭笞更清晰地刻画出她的位置——一件得到初步认可、有了新的展示要求的工具。

当晚,庭院没有按时响起那熟悉的重磅脚步声。时间一点点在沉寂中滑向深夜。烛台上的灯油快要燃尽,跳动的光焰在墙上投下扭曲放大的阴影。

直到子时更梆敲过很久,庭院深处才猛地被粗暴的喧嚣撕裂!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更为奢靡的熏香料味夹杂着寒夜的露水气扑面而至!夏桀庞大的身影在无数侍卫火把的簇拥下撞破黑暗,步履沉重而虚浮,摇摇晃晃地踏入了庭院卵石小径。

就在回廊的尽头,那扇通往妺喜新迁“居所”的门廊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无声地立在月光与廊下微弱灯火交界的明暗之中。

正是妺喜。

她穿着那身崭新的湖蓝绢衣。月光清冷似水,洒在她身上,似乎被那柔软的丝绢无声地吸收、转化,流淌着一层朦胧温润的浅光。柔顺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地贴合着,白日那支玉簪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微内敛的冷辉。她没有跪迎,也没有刻意展露卑微,只是那样微微垂首站在那里,纤细的手指在身前紧张地交叠着,姿态如同刚从密林深处被带到人类营地的幼鹿,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拘谨,却又在竭力模仿着某种她从未理解的仪态,试图在那无法抑制的恐惧之上,撑起一点脆弱的挺立。

夏桀醉意浓重,眼神都带着重影。他庞大的身影如山岳压下,投下的浓黑影子如同一张巨幕,瞬间将门廊下那一点浅蓝和摇曳的灯火完全吞没。他猛地停下脚步,庞大的身躯因惯性微微晃了晃,似乎在努力辨识眼前突兀出现的景象。

数息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终于,夏桀那被酒意蒸腾得浑浊失焦的眼底,才勉强聚拢起一丝迟钝而茫然的疑惑——对这幅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全新图画的困惑接收。一丝浑浊的、难以定义的情绪飞快掠过他粗砺的脸庞,那是欣赏?是玩味?还是单纯的、被一件新物件稍稍取悦的满足?都像,又都不完全是。那更像是一种被粗糙唤醒的、近乎纯感官式的玩赏欲。

他没有言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意义不明的低沉咕噜声。随即,他那庞大得需要侧身通过廊门的身躯,带着裹挟劲风般的浓郁酒气和不耐烦的燥热,毫不停留地、近乎粗暴地越过妺喜,径直撞向旁边那间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暖阁!门框都仿佛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侍从们慌忙弓腰趋步跟上,留下门廊下那个浅蓝色的身影在骤然被寒风填补的黑暗中,僵硬如石。

被彻底忽略的、如同废弃玩偶般的羞耻感,混合着那模糊喉音中难以辨别的轻慢意味,如同无数根冰针刺入妺喜因长时间僵立等待而早已麻木酸软的骨骼深处。

又过了些日子。

雪彻底消融,寒冬更深地攫住了斟鄩。暖阁里,巨大的青铜兽首火盆烧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燥热和酒水的醇烈气味。夏桀半倚在一张铺着整张斑斓白狼皮的低矮卧榻上,身体陷在厚实的皮毛里。他自斟自饮,巨大的玉爵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像个玲珑酒杯。刚听完一个关于东方小方国叛乱被血腥镇压、索要贡物翻倍的禀报。乏味。无趣。像咀嚼一块被反刍过无数次的干草。百无聊赖感缠绕着他,一股无名戾火在酒意催发下躁动翻腾,急于寻找出口。那些平日里能逗乐他的侏儒伎人、壮硕武士的角力,此刻都显得索然无味。

门帘被极其小心地撩开了一条窄缝,几乎没有声响。

那抹湖蓝色,再次静静地出现在门边,如同水墨画里一晕化开的淡色。依旧穿着那身绢衣,只是已经洗过几次,原本鲜活的湖蓝有些黯然地褪了色。

妺喜一步步走向榻前,脚步轻得落在厚毡上也几乎无声。她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足以让王看清她、又不至于惊扰到他的距离——这是她在那些沉默侍女的肢体语言中学到的,她们如避雷般敬畏地避开王的警戒圈。火光映照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脆弱得像薄胎瓷。

夏桀半眯着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眼缝里透出一丝慵懒而混沌的光。他没有阻止她的靠近,甚至用带着酒意的朦胧目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如同一头暂时满足于吃饱喝足、暂时蛰伏爪牙的猛兽,带着一丝被无聊和酒意共同催生出的、近乎施舍的兴致,想看看这只胆怯的笼中鸟,今日又能上演怎样一出啼笑皆非的小曲。

妺喜停住了。她低垂的眼眸盯着夏桀随意搁在矮榻边缘那条强健、肌肉虬结的右臂。手臂裸露在单薄的短袍外,皮肤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油亮光泽,几道新结痂的刀疤如同丑陋的蜈蚣趴在上面,隐隐透出曾经的血腥气。

活下去。

赵梁的诅咒再次在脑中炸响,尖锐刺耳。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求生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剧烈翻涌,碾压过冰封的恐惧湖面。敢要!哪怕是奢望!甚至是……自毁!

她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极其瘦小的手,指节因为幼年劳作和这近一年的冰冷粗食而泛着一种病态的青白色,手背上还有几道皴裂的细小血口。

那青白的、带着沁人凉意的指尖,如同初生的藤蔓试探着触碰巨大的岩石边缘,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夏桀搁在榻沿的、坚硬如铁的小臂上!

指尖触碰皮肤的瞬间!

夏桀庞大如山的身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带着荆棘的闪电狠狠抽中!骤然绷紧!皮肤下的肌肉硬如坚铁!那双原本半眯着、迷离慵懒的眼睛霍然睁开!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如针!眼底残存的醉意瞬间被冻结、蒸发殆尽!一股源于无数次战场生死搏杀磨砺出的、对所有未授权接触的原始警惕和凌厉杀意,如同沉睡的毒龙骤然苏醒!

“嗯?!”一声如同裂帛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

他猛地转头!那双刚刚还在酒意中迷蒙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能将人凌迟撕碎的凶戾目光,狠狠刺向身旁这个胆敢触碰他龙躯的渺小存在!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冲击,瞬间冻结了妺喜的血液!

搭在他手臂上的指尖瞬间冰寒!妺喜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扩散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逆流!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一退,“砰!”脚跟撞上身后沉重的青铜灯柱!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个激灵,险险扶住才没有向后摔倒在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被迫抬起了头,整张脸惨白如同上坟的纸人,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脆弱。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那被精心教导、极力压抑试图表现出驯服柔弱的东西在巨大的恐惧冰层下,再也无法掩饰——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骤然刺破薄冰!里面翻涌的是赤裸裸的、不顾一切的渴望!是病态贪婪的火焰!它们如同疯长的野草,燃烧着她仅存的理智!眼底闪烁的并非纯然的柔顺或乞求,是一种掺杂着绝望怯懦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的喉咙紧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声音在剧烈的颤抖和因恐惧而窒息的边缘破碎地响起,像被寒冰冻裂的琉璃碎片在风中凌乱碰撞:

“……王……玉石……”她艰难地吐出关键词,眼中那贪婪的火焰随着言语猛烈燃烧起来,仿佛那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光线源头就在前方,“……亮的石头……热……”她费力地比划着,描绘着她所能想象的极致的华美与舒适,“……透光……亮得像……”她试图寻找更准确的比喻,眼前闪过清晨露珠在阳光下蒸腾的幻象,却因恐惧而语无伦次,“……很大……亮……”

赵梁那淬毒冰刺般的声音在她脑中反复嘶鸣:……不该想的,也要说出口……必须说出口!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肢体撕裂般的恐惧!她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身后冰冷的铜柱,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白得像枯骨。声音细弱得如同濒死者的最后一息,带着尖利破音的执拗:

“……热汤……很大……烫烫的……要在里面……”她眼中似乎看到了水汽氤氲的梦境,“……石头……玉色的……滑的……大的池子……要!”最后一个“要”字,几乎是从咬紧的牙关中,带着血腥气挤出!她的眼神疯狂,却又执着到偏执,仿佛那奢华的玉池,是她此刻唯一能在冰冷的绝望深渊中抓住的救命浮木,是她能“真正地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所在!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火盆里炭火轻微爆裂的声音,以及夏桀那尚未平复的、粗重而危险的呼吸声。

夏桀眼底那刚刚凝聚、足以冰封千里海面的凛冽凶光,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冰,缓缓地、极不情愿地开始消退。他并未完全松弛下来,庞大的身躯依旧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然而,他锐利如刀的目光没有离开妺喜,反而像是第一次发现了某种隐藏在枯叶下的奇诡毒菌,带着十足的新鲜感和猎奇的兴奋,久久停留在妺喜那张惨白透明、却又被病态渴求烧灼得几近燃烧的脸上!

那张脸上写满了卑微惊惧,如同等待屠宰的羊羔。但那眼神深处燃烧的、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索求之火,却如同一柄在炼狱之焰中反复淬炼过的青铜尖锋,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足以灼伤人眼球的锐利光芒!

一种微妙的变化在夏桀脸上发生。一丝纯粹而粗粝的玩味笑意,终于如同磐石缝隙中挣扎着开出的、带毒而狰狞的花朵,缓慢而坚定地爬上他那布满风霜却永远睥睨霸蛮的嘴角。那笑容,透着一种攫取到新奇玩物般的餍足和绝对的、掌控一切的傲慢。

“……哦?”他再次发出那种低沉模糊的喉音,但这一次,语调却诡异地微微上扬了一丝,带着一丝探究和兴致盎然。他庞大的身躯竟微微前倾了一些,如同沉睡的猛兽被某种奇异的气味唤醒。眼底不再是纯粹的毁灭欲,而是掺入了浓烈的、被这份不合常理却又无比赤裸直白戳中了他狂妄本性的贪婪所点燃的、近乎妖异的兴奋!

他再次饶有兴味地审视了一番妺喜那因极度紧张和亢奋而扭曲的表情,似乎要从这卑微的容器里挖掘出更多这种令他愉悦的、奇异的欲望之火。随即,他猛地抬起那条方才被触碰过的粗壮手臂,对着肃立在暖阁门影深处、如同一段冰冷木桩般的赵梁那个方向,如同下令挥师屠城般,用力地、不容置疑地一挥!指间的硕大玉璧在火光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光!

“听见了?!”夏桀的声音如同沾满硫磺的火星骤然投入滚沸的油锅,带着一种近乎狂躁的亢奋与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力!

“给她砌!砌个大的!就用——”

他声音拔高,充满了创造与摧毁交缠的快感:

“——最透亮的石头!要青得像深潭!白得像骨头!”

王命如山崩!

夏桀那句带着酒气和疯狂玩味的命令,如同淬了剧毒的尖刺,狠狠刺入早已不堪重负的斟鄩大城疲惫的心脏深处!

城西,一片原本被深秋野草和断壁残垣占据的相对开阔荒地,一夜之间便被划上横竖交错的巨大白垩线!那不是疆界的划分,是欲望的开凿场!来自王畿及其周边方圆百里内所有能调动到的丁壮奴隶,在兵士鞭子的呼啸和厉声呵斥下,如同黑色的、涌动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涌向这片圈定的死地!他们穿着褴褛无法蔽体的单薄麻衣,脚上绑缚着磨得稀烂的草绳或者破布,在越来越刺骨的深冬寒风中瑟瑟发抖,皮肤冻得青紫发黑。简陋肮脏的工棚如同瘟疫传染般迅速蔓延,像一片片化脓的疮痂覆盖了这片土地。

地基!深达数十人高!这冰冷的命令如同巨锤砸下。

巨大的坑洞边缘,监工的青铜马鞭狠狠抽在一名动作稍慢的跛脚奴隶背上,皮开肉绽,惨叫声被淹没在更巨大的噪音里。“快!挖!都他娘的给老子使劲!”身材壮硕的督造官,裹着厚厚的熊皮大氅,跺着脚,口鼻间喷吐着团团白气,声音嘶哑地催促。坑道底下,赤裸着上半身、汗水和污泥裹满身体的男人们,疯狂地挥舞着简陋的铁铲和巨大的木制长柄夯槌,一点一点剥离冻硬如铁的地层!黄土混合着暗红的冻土被装进巨大的、边缘磨得锋利的藤条筐里,系上粗糙的麻绳。人力组成的队伍,如同送葬的长蛇,拖曳着比自身重数倍的土筐,艰难地爬上陡峭湿滑的坑壁边缘。深沟如同大地被暴力撕开的巨大伤口,在无数皮鞭的呼啸、无数压抑在喉咙里的痛苦呻吟与绝望中,缓慢而坚决地向地心深处掘进。石料运来了,巨大的石夯被数十名奴隶以麻绳奋力拉起,在一声声嘶力竭、如同濒死者最后呐喊的号子指挥下轰然砸向坑底!

“嗬——哟!!!”

“咚!!!”

“嗬——哟!!!”

“咚!!!”

沉重的夯锤每一次砸下,大地便如同垂死的巨兽般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匍匐在其上劳作的奴隶也随之剧烈颤抖,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他们自己的骨头上!

玉!夏桀口中要“青得像深潭!白得像骨头!”的天下至宝!

无数传令的青铜符节如同染血的流星,昼夜不停地射出王都,带着冰冷血腥的王命射向八方!南方荆山之阳的老坑!西方遥远的、传说中玉石如云的昆仑山麓!更远,巴蜀深山洞窟中隐秘的矿脉!所有记载中能产出美玉的地方,都成了被王权觊觎的索命之地!

荆山脚下。常年飘荡着开凿粉尘的老坑口,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布满矿尘的老玉工,伸出布满厚厚黑色老茧、因长期浸泡在冰水中而开裂流脓的手,艰难地抚摸着他守了半辈子的坑口深处——岩壁上仅存的那块透着温润青光、如同凝固寒潭水波的玉髓矿脉。这块玉胎尚未显山露水,却有着他此生仅见的细腻柔和。这是他献给山神祈祷保佑坑口安泰、族人平安的祭品,也是他留给年幼孙儿最后的念想。

“老东西!王命索玉!最上等的好料!发什么呆!挖!”监工的暴戾吼叫伴随着犀牛皮鞭破空声!

“啪!”鞭梢精准地撕开他背上那件单薄的破麻衣,瞬间留下一条翻卷的血痕!老者身体猛地佝偻下去,痛得浑身痉挛,牙关紧咬,却连一丝闷哼都被咽回肚子。浑浊的老眼瞥向山下简陋茅屋里探出的、因惊吓而面色惨白的孙儿的小脸。他颤抖着再次举起沉重开裂的石凿,带着绝望的麻木,一点一点,对着那块温润青光的边缘敲打下去……玉石微颤,碎屑簌簌落下,如同滴落的血泪。

昆仑山,千里冰封。一支庞大而沉重的运输队正在雪线之上如负重的蜗牛般挣扎爬行。巨大的原木被奴隶们用石斧砍伐、拖拽、费力地打磨成型,再捆扎成巨大的木制雪橇。数百斤、上千斤的巨大青玉、白玉原石被费力地撬上雪橇,用粗糙冰冷的藤蔓和湿牛皮筋死死勒紧。无数奴隶赤着冻裂流血的脚板,套着草绳,咬着牙,拼死命地拖曳着这如同山峦般的沉重负担,在深过膝盖的积雪和陡峭的冰坡上寸步挪移。寒风如刀,卷起雪粉抽打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

“加把劲!天黑前必须翻过这个垭口!”骑马监工的嘶喊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突然,队伍中心一辆满载巨大青玉原石的雪橇突然一震!也许是筋绳冻裂,也许是奴隶力竭!那块足有两三人高的青玉巨石猛地挣脱了束缚,带着恐怖的巨响顺着近七十度的冰坡直坠而下!

“躲开——!”惊骇欲绝的嘶叫被风噎回喉咙!

轰隆!!!!

沉闷到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撞击声在死寂的雪谷中轰然炸开!

晶莹的雪花混合着猩红的血肉在惨白的坡面上瞬间泼洒开!宛如地狱之花骤然绽放!五六个躲避不及的奴隶被沉重的玉石边缘碾过、擦过!惨叫声戛然而止!破碎的肢体如同破麻袋般散落!一条腿裹在破烂草鞋里,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脚踝处森森白骨支棱着刺破冻黑的皮肉,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浓稠滚热的鲜血迅速从断骨处汩汩涌出,渗透进周围的积雪,将那一小片区域染成刺目粘稠的猩红!幸存的奴隶们只是眼神空洞地停顿了一息,便在监工更加暴戾的鞭打和吼叫声中,再次麻木地垂下头,弯下早已麻木的腰背,用裂开流血、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去重新捆绑那沾满同伴黏稠血浆、温热体温尚未散尽的原石。冰块和雪混着血污,滑腻异常。没有人敢哭,没有人敢多看,只有木然的喘息和刺骨的冰寒。

奴隶们在刺骨的严寒中麻木地挖掘、拖拽、堆砌,血泪在夯土的闷响中悄然凝结。地基的深坑一天天加深,越来越像一个通往地狱的巨大坟墓入口。高台的轮廓终于在无数血肉尸骸的填充下,带着血腥的气息在呼啸的北风中初具雏形,犹如新生的魔物骨架。

夏桀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宫殿外围最高的露台之上。他魁伟的身躯裹着玄色厚氅,目光一次次越过雕梁画栋的层层飞檐,远远投向城西那片日渐垒起的庞然巨物。工匠们日以继夜的惨嚎与叮当声隐约传来,王宫深处丝竹靡靡的旋律也无法全然掩盖。那粗糙野蛮的土石基座如同上古魔兽正破土而出,狰狞生长!每一次进展的消息传来——地基又深了几仞,第一批昆仑山的玉料已至城外——都如同烈酒注入血脉,让夏桀眼中那种纯粹的、非人的亢奋光芒层层叠叠地升腾!他感受到王权的触手正肆无忌惮地延伸,感受到他的意志在现实血肉之中如同绞肉机般疯狂推进!每一份从矿坑寄回沾血的符节,每一道鞭打在奴隶背上的呼啸,每一声地基深处的沉重闷响,都如同甘美的养料,持续滋养着他血管中那因绝对掌控、因无度挥霍而沸腾翻滚的暴虐快感!

当料峭的春风吹醒河岸杨柳,王都内外却不见半分绿意与生机。琼室瑶台,这座耗费了难以计数的财富、流淌着无数血汗尸骸的欲望之宫,终于迎来了它落成的时刻。

天公仿佛也厌弃这份奢靡,落成之日阴沉如铅。铅灰色的浓厚云层如同巨大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斟鄩城的上空,要将这座已然疯狂的城市彻底闷死。然而,那座耗费巨万心血堆砌而成的玉宫本身,却在这阴郁天光下焕发出一种诡异冰冷的华彩!

琼室主体,已非初时的泥土砖坯,更像是在坚实的山体中硬生生劈凿出来的巨型神殿!其顶尤为骇人听闻!全然舍弃了茅草与灰瓦,竟是采自遥远东海之滨才产的、一种名为“金晶石”的金刚石巨岩!无数块巨石经过数月打磨,边角切割得严丝合缝,再用巨大的青铜榫卯结构巧妙拼接!光滑平整如明镜!沉沉压在整个殿堂之上,竟能清晰地倒映天空中翻滚的阴云!如同将一块天穹强行囚禁于方寸之间!其宏阔沉重令人望之窒息。

那无数被鲜血和尸骸层层浸染的玉石,经过匠人巧手,被打磨切割成厚薄均匀的巨大壁板!这些厚实的玉块如同巨大的、等待落子的棋盘格,由奴隶们背负着,踩着同伴的尸体和凝结的血块,在足以摔死猿猴的陡峭、冰冷的石壁上爬上爬下!最终,在专职匠人操控下,被沉重的青铜夹具精确地卡入墙体预留的凹槽!玉石与铜轨发出冰冷的摩擦声。墙体一层层升高。当最后一块巨大的、流淌着青蒙寒光的玉璧被匠人用包裹着毛毡的木槌小心翼翼敲实缝隙的瞬间——哗!

正午时分,一丝极其微弱的、穿透厚厚铅云的惨白日光照在这堵由内而外砌成的青玉宫墙上!神奇发生了!温润的清光在玉质墙体内部如同活物般被唤醒、流淌、折射!日光在玉质内部经过无数次折射与柔化,被分解成一片弥漫着淡青色、近乎流动的光雾!柔和、梦幻却冰冷刺骨!墙壁仿佛不再是阻隔的实体,而是化作了模糊、可以窥视外面扭曲世界的巨大……水幕?宫殿内外,在阴云与玉璧的折射下,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如同倒悬深渊的景象!

瑶台高耸,直插云端!紧邻琼室主体拔地而起!巨大的青石阶盘旋而上,每一阶都宽阔如同广场的边沿,足以容纳数十人排立!此刻最高的平台上,无数工匠佝偻着身体,如同蝼蚁在巨神脚趾上劳作,用铜锉、石刀、甚至粗糙的砂石,奋力磨去那些在粗粝加工后残留的棱角,试图给这庞大的骨架披上一层光滑、驯顺的表皮。夏桀早已无数次亲临此地!他那魁伟得如同山魈般的身躯矗立在尚且粗犷但已显现慑人威势的平台边缘,玄色袍服被高处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蚂蚁般仍在为收尾奔波的奴隶,俯瞰着整个匍匐在他无上权力之下的斟鄩巨城!城墙街道如同粗劣的玩具模型,远处奔流的黄河在他视线里缩成一条浑浊的小带。这景象极大地满足了他!他张开强壮的臂膀,仰天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尘土味的寒风,似乎要将这片由无数人命堆砌、证明了他无上威严的壮阔景象狠狠拥入怀中!

水!绝非简单的热水!琼室深处专门的配水间内,数十个比人还高的巨大青铜釜炉日夜不停地燃烧!炉膛内熊熊烈焰从未熄灭!奴隶们分成数队轮班看守,如同添入地狱熔炉的柴薪,不断将巨大的木柴投入火口!滚沸的开水通过无数根打通竹节、内部还镶嵌了薄铜片以防渗漏的长竹管道,源源不断地注入那宏伟绝伦的巨池核心!

殿内的狂欢,早于落成之礼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场。巨大的饕餮纹青铜鼎内,整只肥羊被架在粗壮的木桩上,下面炭火熊熊,羊身被烤得嗞嗞作响,滴落的油脂在火焰上引发一阵阵嗤啦爆响和缭绕的青烟。巨大的青铜酒尊盛满了新酿的、浓度极高的醴浆,浓郁的酒香混合着烤肉的焦香,弥漫在整个空旷的殿堂。妖异的丝竹之音混杂着女子的浅笑,在大殿玉石墙壁冰冷回音的反复折射下,变得扭曲、靡丽而空洞,如同鬼魅的低语。妖艳舞姬们挥动着薄如蝉翼的长袖,腰肢扭动出令人血脉贲张却又心惊肉跳的韵律。奢靡到了极致,只剩下麻木的放纵。

无人去看一眼那窗外阴沉得如同黄昏的天色。巨大的白玉池内,温热的泉水蒸腾起袅袅的白雾,氤氲如同仙境幻境。池水在玉壁反射和特意安放的青铜反光板照射下,折射出变幻迷离的七彩光弧。池子占据着琼室最为开阔敞亮的位置,其形貌奇诡——不再满足于方方正正的规整,而是蜿蜒扭曲、极尽匠心地模拟自然山溪的流转,力求每一处转折都带着天然随性的野趣!池底密密麻麻铺满了被打磨得圆润光滑、如同巨大鸟卵般的上好软白玉籽料,洁白温腻,踏上去带着粗砺而尊贵的触感。池壁同样是由厚重的青玉条石精心砌筑而成,每一块相接的棱角都被打磨得圆融无比,光可鉴人,冰冷坚硬却又透着一丝被人工驯服后的柔顺。

然而,最令人侧目甚至隐隐不安的是池子中央——

一尊由整块价值连城的巨大帝王青翡翠粗犷凿刻出的龙首,赫然昂起!龙首狰狞,鬃戟怒张,巨口贲张,利齿森然!夏桀嫌水流不够磅礴,不够体现他吞吐山河的威势!于是,一截粗如儿臂、中空的青铜水喉被强行地、粗暴地嵌入那龙口深处!滚烫的热水源源不断地从喉管中汹涌喷出,如同巨龙怒吼喷吐的烈焰气息!裹挟着白色的水汽,沉重有力地砸在下方温热的池面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哗哗哗”巨响!这声音如同瀑流轰鸣,掩盖了殿内所有柔靡的丝竹乐声,更营造出一种隔绝尘嚣、却也隔绝一切人气的暴戾水狱幻境!

池边,妺喜赤着脚踩在那微带粗糙感的白色玉籽池底。温热的池水刚刚没过她纤细白皙的脚踝。水温烫得恰到好处,包裹着她曾经冰冷的脚趾,将一种蚀骨酥麻般的舒适感沿着小腿向上蔓延。她身上换了另一件轻薄的丝袍,色如初绽的粉桃,薄如蝉翼,沾湿后紧紧贴合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隐隐透出底下羊脂玉般的肌肤。

捧着巨大漆盘、盛满各色物品的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无声而迅速地行走在池边。盘中有锦帕、玉盏、水晶盘……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满满堆叠的、在这个季节绝无可能自然出现的新鲜花瓣!竟是冬日里极其稀罕的梅与少量逆时而放的宫苑桃花!粉的如少女腮红,白的似初雪,花瓣上都凝结着清晨刚从暖窖中采摘时的冰凉露珠气息,幽幽散发着冰冷而馥郁的异香。

妺喜的目光落在那些花瓣上。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精致的眉眼如同玉雕,完美却毫无生气。她突然伸出手,指着侍女手中的花盘,声音清泠脆亮如同冰泉击打玉磬,带着一股刻意模仿出的、浑然天成的娇蛮任性:

“要花!很多……很多花!”她微微扬起下颌,如同不懂事的孩子在撒娇索取更多糖果,“都洒!红的……白的……都要!”嘴角甚至还配合地向上微微弯起一个天真烂漫、几近无邪的弧度。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眸里,却清晰地倒映着巨大的狰狞龙首和纷扬的水花,没有丝毫池水的暖意波光,只有一片冰冷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深渊。那笑意浮在表面,如同精致的假面面具,眼底深处,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侍女们哪敢怠慢,慌忙行动起来。无数粉白嫣红的花瓣被捧起、抛洒!“噗通!噗通!噗通!”纷扬的花雨密集地砸落在温热的泉水上,在水面打着旋,沉浮、旋转、慢慢被浸透、舒展……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冷香混合着湿热水汽迅速扩散开来,馥郁妖异,熏得人头脑发胀。巨大的玉翡翠龙首依旧不知疲倦地喷吐着滚烫的水柱,沉闷的哗哗声浪淹没了一切声响。

夏桀只披着一件薄如轻纱的单衣,姿态豪横地斜躺在池边一张巨大的、铺着厚厚雪白北极狐皮的宽榻上。他一手斜撑着脑袋,另一手随意搭在榻边,粗糙的手指间夹着一只硕大的羊脂白玉杯,杯中是殷红如血的上好西域葡萄美酒。眼前的景象扭曲迷离:蒸腾的白雾如同仙境,醉人的异香是仙露,玲珑起伏的身影在雾气和水光中若隐若现是勾魂的魅妖,飞舞的长袖是云霓霞光……而最刺激他神经的,是那玉翡翠龙首中喷薄而出的巨流所展现的磅礴力量!这是力量与奢靡、血腥与华丽、天然野性与人工雕饰最彻底的融合!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将他每一条感官神经都彻底淹没的极致感官刺激,让他那常年被战争、阴谋、算计和暴力扭曲得如同绞紧巨弓的身体,真正松弛了下来。一种纯粹的、野兽被充分取悦后的巨大满足和掌控一切的餍足感包裹了他。

他满意地眯着眼睛,目光灼热如同实质般黏在妺喜身上,头一次带着毫无掩饰的、近乎赤裸的欣赏与纵容。他从未想过,冰冷坚硬的石头、滚烫流动的水、脆弱短暂的花瓣,再加上一个被献祭于他、如同精致玩偶般的女人,竟能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为他创造出这片战场上永远无法企及的——纯粹由权力堆砌的感官天堂!一个只属于他的、极乐的血肉之瓮!

赵梁不知何时已如一道无声无息的阴影,出现在琼室最深处、一道雕刻着云雷兽纹的巨大青玉屏风之下。冰冷的空气在这里凝固。他的目光极快、极冷地掠过池中旋转嬉笑、散发着诱人光泽的妺喜身影,又轻飘飘地扫过池边狐皮榻上已经半闭双眼、被酒色彻底浸泡得浑身松弛的王,最终缓缓转开,投向那堵隔断内外的巨大玉璧。玉璧之外,是死寂的殿宇和更广阔的、尚在余痛呻吟的王都。他的瞳孔深处映不出丝毫这殿内的繁华暖意,只有一片沉沉的灰冷。那刻薄的嘴角,在迷离雾气与扭曲光线的缝隙里,微微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丝极细、极冷、如同刀锋刻痕般的弧度。

冰冷的池水在她周身流淌,粘稠地裹缠着。馥郁的花香无孔不入,浓郁到令人作呕,几乎要将她的灵魂从胸腔里挤出来。妺喜缓缓地、无意识地伸出一根纤长却有些冰凉僵硬的手指,在水雾缭绕的温热水面划出一道短暂即逝的痕迹。

一片完整、娇嫩的粉白色梅瓣,随着水波流转,悄无声息地漂到了她的指尖旁,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粉色的花瓣边缘,不知是被蒸汽熏染,还是染上了什么东西,浮着一圈细微、却刺目的浅淡微红,如同凝结的血痕,在温热的水中正一丝丝晕染开去。

她没有再看远处沉浸在昏沉迷醉中的夏桀。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氤氲水汽的遮蔽下,在那层虚假的娇憨笑意之上,遮住了眼底深处所有的光芒。

水汽蒸腾,香雾弥漫。她指尖轻轻拨动着那朵沉浮挣扎的花瓣。粉色的花瓣打着旋儿,被水波托起,又缓缓沉下去,如同无法摆脱命运的小船。

只有离得极近,才能发现,在那浓密如帘般低垂的眼睫末端,一滴剔透的液体,悄无声息地凝聚、饱满,最终沉重地坠落。

“嗒。”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入那片温热的池水中,正好砸在那片沉沉浮浮、浸染着血痕的花瓣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一圈细微到无法觉察的涟漪,无声地漾开、漾开……最终湮灭在巨大的龙首喷涌的水流漩涡里。

玉璧光滑冰冷,映着殿内狂欢扭曲的倒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块承接着赵梁冰冷目光的壁面上,隐隐浮现出大殿之外某个遥远矿坑的景象——苍茫雪原上,拖拽玉石的队伍如蜈蚣般缓慢蠕动。玉石的纹路在寒光里如同根根狰狞的白骨。瑶台高耸如刃,琼宫璀璨似血玉,沉静地等待着最终吞噬它的火焰和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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