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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的暑气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暴雨后总算消散了,但这消散并非解脱,只是用一种沉滞替换了另一种灼烧。空气像一块浸饱了水、又被烈日曝晒的巨大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粘稠艰难,带着铁锈与血腥混合后的那种甜腥气味,直冲脑髓。这气味在蒸腾翻涌的水汽里发酵,弥漫在狭窄破败的街巷,渗入低矮茅屋和粗糙土墙的每一道裂缝,无声地宣告着一场更为深重的变革正碾压着古老的秩序而来。

新近归附的诸侯们,带着各自被征伐和暴政蹂躏过的印记,或魁梧如山,或佝偻似虾,挤在商丘这片临时挤出的、远称不上阔绰的容身之所。他们的身影在简陋的茅檐土墙间显得格外拥挤,如同被惊涛骇浪拍上陌生滩涂的沉船残骸。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带着绝望深处破土而出的炽热希冀,穿透黏稠的湿气,执拗地投向商汤那在夏都繁华映衬下仅能勉强称为“高大”的土筑宫室。那里,是黑暗中唯一还能燃起的火把。

远处的消息不断传来,如同密集的丧钟敲响在每一个心存侥幸者的心头。夏桀的征发已陷入彻底的疯狂,贡赋层层加码,将骨髓都榨干后,竟将人命也视作可计数的黍粟般肆意搜刮。脚下土地的颤抖从未停止,那不是地震,而是无数不堪重负、在暴政的铁蹄下疯狂逃亡者的脚步,汇成了一条奔腾的、无声的、却足以让大地呻吟的绝望之河。曾经在暴君淫威下瑟瑟相拥、彼此依存的诸侯联盟,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基石,终于被这滔天怒潮撬动得摇摇欲坠。人心,已被夏桀这口巨大的鼎镬煮沸,再也不能抑制地、汹涌澎湃地向着商汤所在的商丘奔涌而来。

商汤立在宫前那座半旧的夯土木栏高台之上,俯视着台下蝼蚁般攒动的人头。阳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覆盖了台前的一大片土地。仲虺如同他无声的影子,侍立在侧稍后一步的位置。这位被商汤倚为心腹肱骨、以谋略决断如刀锋般锐利闻名的重臣,此刻却有着岩石般的冰冷静默。他鹰隼般深陷眼眶里的目光,穿透了人群鼎沸的喧嚣、惶惑、哭喊与躁动,如同一柄无形的解剖刀,冷静而苛刻地审视着每一张惶恐又带着燃烧般希冀的面孔,判断着他们的价值、忠诚与潜在的麻烦。

而在台下的热浪与混乱中心,伊尹如同一道流动的、温润的溪水。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泥泞和践踏后的污秽,他却毫不在意,步伐稳健地在难民与士兵的缝隙中穿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温和平稳,像一剂定心的良药,有条不紊地将这些如同无序奔流般涌来的流亡者登记造册、安置入简陋却相对安全的临时栖所、分发维持生命的粗粝食物、并依据体格与技能迅速分派不同的劳作任务。在他平缓语调的抚慰下,这片刚刚被强行纳入商汤羽翼之下、充斥着各种方言哭号与不安躁动的新依附之地,那刺耳的嘈杂竟暂时被神奇地平复了。

高台之上,商汤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音并非刻意拔高,却自有一种低沉浑厚的穿透力,如同沉重的战鼓,压过了台下所有的喧嚣呐喊,清晰地凿进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直接撞击在心跳之上。

“夏后无道!” 四字如惊雷炸裂,带着积郁已久的、对所有不公与暴虐的控诉,“虐民以逞!视吾万姓如刍狗!”人群骤然寂静,无数双被苦难折磨得干涸的眼睛死死盯住高台上的身影,里面的仇恨被瞬间点燃。

“苍天震怒!”商汤猛地扬起头,目光仿佛要刺破污浊的阴云,“降灾频仍!赤火燎原,洪水滔天,异兽横行,五谷不登!此非天谴,实乃人祸之源在桀!”他的控诉如同火把,迅速点燃了台下民众积压已久的恐惧与共鸣。

“诸侯离心!”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凌厉的锋芒,直指夏王朝那根摇摇欲坠的支柱,“黎民遭难!家室破亡,子死夫亡,白骨枕于荒野!” 每一句控诉都像一柄沉重的铜锤,狠狠砸在人们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头。最后,他猛地抬起右臂,青铜臂甲的寒光在浑浊天光下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那有力的食指如同裁决的利剑,带着千钧之力,笔直地指向西南——那片因连年战乱和夏桀无止境的搜刮而早已被血泪浸透的土地方向!

“我商汤!”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如同风箱鼓动,“敬天命、顺人心!” 每一个字都吐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信誓,“今奉天罚!首诛——”他的声音在最高点猛然一顿,积蓄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首诛暴虐之韦!开伐桀之路!”

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台下,成千上万被压迫得太久太深、血管里流淌着愤怒与绝望的人们,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凝滞后,骤然爆发出滚雷般的、足以撕裂苍穹的轰响!震耳欲聋的声音汇聚成一个清晰、狂暴、又饱含着极度亢奋的呐喊:

“罚韦!罚韦!罚——韦!”

这呐喊不再是祈求,而是宣告,是压抑到极致后的疯狂宣泄,是即将点燃燎原之火的狂风电闪!

仲虺的头颅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极其细微地侧过了一个几不可察的角度。他那如刀凿斧刻般冷硬的嘴唇几无开合,声音却凝练成一线细微却无比清晰、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细丝,精准地送入商汤的耳鼓深处,如同最隐秘的战机密令:

“君上,天时、地利、人和交汇,火候已足,时机已至!”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铜钉,“分秒延宕,皆为致命之隙!迟一刻,便是予韦国喘息、整兵据守之机!便是予夏桀警觉、调兵围剿之隙!当断即断,雷霆万钧!”

商汤的手,兀自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着身前的木栏边缘。粗粝的木刺甚至要嵌入他青铜指套下的皮肉。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惨白得如同失血的骸骨。他笔挺地站立着,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拥戴,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滚、跳动——那是历经压抑后终于破土而出的燎原野心,是对权力高峰难以抑制的渴念,却也混杂着一种更加深邃、难以言说的沉重——那是对无数生命即将因他一个决定而湮灭的预感和……隐隐的畏惧?这份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要与那滔天的野心争夺对躯体的掌控。他的手心,粘腻而冰凉。

车轮碾压着被连日暴雨浸泡得稀软泥泞如浆的道路,发出连绵不断、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干燥的劲风刮过初夏的原野,卷起漫天浑浊的黄色沙尘,将联军行列中各色氏族图腾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疯狂招展。五彩的兽纹、交错的兵器图样、星辰日月的符号在尘雾中扭曲舞动,只显现出模糊且诡异的轮廓。这条庞大而杂色的联军队伍,像一条从古老传说中爬出的、饥渴而暴虐的巨大蚺蛇,缓慢而坚决地碾过苍翠却沉闷得令人窒息的荒野,留下深深的车辙和凌乱的、沾满泥巴的脚印。仲虺的牛车在队伍中毫不起眼,他那辆最简陋的战车上,没有堆积炫耀武力的戈矛甲胄,只有几捆用熟牛皮紧紧捆扎、边缘磨损发亮的厚重简牍,和几张摊开又卷起的、描绘着山川河流与城邑布局的陈旧皮地图——这才是他致胜千里的真正武器。

商汤的战车紧邻着他,青铜打造的甲片在穿透尘霾的稀薄日光下,反射出冰冷而无情的光泽。这位联军的统帅,腰间的青铜长剑稳悬,一手扶着冰凉的青铜车轼,头颅却微微仰着,紧闭着双眼。每一次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所带来的剧烈颠簸,都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酸腐气息直冲喉咙。他用尽意志强行压住那股呕吐的冲动。眼前仿佛不是通往韦国的道路,而是昨夜血腥攻心、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的、破碎而狰狞的景象碎片:折断的矛戈,在泥水里迅速由鲜红变成黯淡的紫黑、最终化为恶臭墨色的血洼,还有血肉模糊、被沉重的车轮或巨木硬生生撕裂、脏腑外翻的残破肢体……这些幻觉远比腰间佩剑的重量更加沉甸,沉甸甸地拖拽着他的意志,坠向深渊。汗水,并非因酷热,而是因这难以摆脱的内心煎熬,悄然浸透了他的内衬衣甲。

“君上?”仲虺低沉的声音如同投石入静水,骤然穿透了战车周边这凝滞、充斥着尘埃与血腥幻影的空气。他甚至没有侧头,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被烟尘笼罩的道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八个字,精准如同冰冷的匕首,直直刺向困扰商汤的那份沉重。

商汤猛地睁开眼,没有看仲虺,目光空茫而痛苦地投向远处,投向烟尘缭绕、方向不明的韦国地域:“并非优柔寡断。”他的声音因压抑的翻滚胃液而显得沙哑艰难,每一个字都如同挤出肺腑的叹息,“人命……终究关天……” 最后几字,轻若蚊蚋。

“天命已倾!”仲虺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冷静得像在陈述一场即将降临的春雨,“韦侯暴虐,压榨治下,民怨早已深入骨髓!商丘城内蜂拥而至、寻求庇护的韦国流民,便是天弃韦国、人心离散的铁证!”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混乱庞大的队伍,“人心归我,此即天道昭昭!攻城之际,若有韦人负隅顽抗,那正说明城中积压的怒火已至极限,无需我们费力凿壁,其内部必自乱阵脚;若韦人望风而降,那便是天意民心所向,我们正该顺应天命,雷霆一击!君上此刻一丝犹疑,便是天赐良机拱手让给垂死的猎物!便是让更多本该活命的商丘子弟、诸侯甲士,因您片刻的仁慈而白白战死在韦城无谓的城墙之外!” 他的话语,每个字都如同沾了血的青铜凿子,狠狠凿进商汤那充满矛盾纠葛的心防,精准地命中了他最隐秘也最核心的恐惧源头——对无谓杀戮生灵的本能抗拒,与对更多己方精锐折损、乃至因此错失战机让夏桀反应过来、导致全局崩盘的巨大恐惧。

商汤感到喉头瞬间被无形的铁手扼住,呼吸困难。他强迫自己将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残破景象驱逐出去,手指用尽全力死死抓住了身下冰凉坚硬的车辕,仿佛要从中汲取支撑精神的力量,喉结滚动,最终艰难地挤出了沉甸甸的两个字:“寡人……明白了。”

一股骤然猛烈起来的风卷着更大片的黄尘呼啸而过,吞噬了他的话语,也将他眼中最后一丝因人命而起的犹豫残丝彻底吹散,只余下冰冷的决心,如同淬火的青铜。

当那片低矮残破、早已在年深日久的颓败中失去棱角的土城墙,如同垂死巨兽的骸骨般最终出现在燥热浑浊的尘烟尽头时,就连联军中最低等的徒卒也感到了荒谬。韦城的轮廓在刺目的正午阳光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与其称之为城防,不如说是经历了无数次风雨剥蚀、早已倾颓如老人牙齿的废墟。土夯的墙体上,巨大的裂缝如无数饥饿狰狞的蜈蚣般纵横交叠,恣意爬行,透过裂缝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城内低矮茅草屋舍杂乱刺眼的草顶轮廓。一股衰败、绝望的气息穿透尘烟,扑面而来。

商汤猛地一勒缰绳,健硕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联军前锋杂乱喧腾的人声马鸣已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仲虺亦策动坐骑靠近,那张岩石般布满风霜刻痕的脸庞纹丝不动,鹰隼般的锐目只对着城楼方向极其轻微地扬了扬下颏,如同一个老练的屠夫掂量待宰羔羊的份量:“君上请看,那处瓮城。”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商汤能够听到,“守卒?不足百人。”他甚至省略了那个“估”字,显得无比笃定。

商汤的目力远非常人可比,他清晰地望见那半塌的、简陋得可笑的瓮城门楼之上,稀疏如豆的人影慌乱无措地晃动着,如同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简陋的兽皮甲胄上覆满暗色的污渍,失去光泽。矛戈的刃锋在灼热阳光下无力地低垂着,哪里还有半分杀气,只余下赤裸裸的惊惶。他甚至能清晰捕捉到其中一两名低级军吏徒劳地挥舞着手臂的动作,那是一种信号混乱、充满了崩溃前夕狂乱的无序姿态,与其说是指挥命令,不如说是绝望的抽搐。天地间一片死寂。没有联军的鼓角,没有战马的嘶鸣,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胸腔发痛、令人窒息欲死的寂静在旷野上无边无际地蔓延,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那最后一声判命的丧钟。

“连告急的烽烟……”商汤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飘忽的阴风,带着一种混杂了震惊、鄙夷以及最终确认后的冷酷清晰,“竟……都无法点起……”他握紧缰绳的手指瞬间绷紧如磐石,手背的皮肤拉紧得惨白。一股混合着血腥预兆的铁锈味弥漫在他的口鼻之间。

下一个瞬间!

“呜——嗡!!!”

号角首先撕裂死寂!紧接着是成百上千面战鼓同时擂响!如同九霄雷霆轰然砸落!

山崩!海啸!

积蓄已久的暴烈能量如同决堤的岩浆,在联军前锋轰然爆发!震耳欲聋、由无数士兵喉咙深处迸发出的、充满杀戮与宣泄欲望的战争怒吼声冲上云霄!大地开始有节奏地低沉震颤,数十名赤裸上身、筋肉虬结的健卒,吼叫着雄浑的号子,肩扛一根巨大的、前端包裹着坚硬青铜的攻城槌,步伐沉重得如同移动的小山,朝着韦城最为单薄、裂纹最深的东门轰然撞去!

“咚——咔——嚓——轰!”

朽坏了大半的土筑门楼在这股毁灭性的冲击力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松脱的土块和浓密如尘雾的灰土簌簌落下。云梯?登城?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仅仅一次沉重撞击!那早已被虫蛀风吹朽烂不堪的巨大木质门闩,在这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如同脆弱的草茎,应声而断!两扇早已在风雨飘摇中失去筋骨、勉强维系在一起的厚重腐朽木门,在一阵刺耳到撕裂耳膜的木板断裂、铰链扭曲的嘎吱声中,如同被撕碎的破布,轰然向内崩塌!扬起漫天更浓重的尘埃!

联军前锋士兵压抑已久的嗜血欲望,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门!他们爆发出更加狂野的吼叫,像决堤的黑色铁水洪流,裹挟着铁锈、汗臭、泥土和被太阳炙烤后动物皮甲的腥气,疯狂地、毫无阻碍地涌向那彻底洞开、充满烟尘和杀机的巨大破口!

商汤眼中的最后一丝人性波动被狂热的火光吞没。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神骏如同裹挟着雷电般疾驰而出!仲虺寸步不离,紧随其后!沉重的铁蹄踏在城外因烈日暴晒而干裂坚硬的灰白色土地上,激起更高更浓的烟尘,如同拖曳着滚滚浓烟的复仇彗星!商汤的目光鹰隼般死死锁定那道被烟尘和黑暗笼罩的破烂城门洞。他清晰地看到第一个、第二个冲入者高举着武器、狂吼着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紧接着!仿佛为了验证他的某种预感,一声短促、凄厉到了极致、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惨叫撕裂了鼎沸的战场喧嚣!

那惨叫,并非源自战意燃烧的抵抗勇士,而是充满了被命运碾碎前的、彻底的、无法救赎的绝望与恐惧!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开了战争地狱的第一道闸门。

冲过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和刺目烟尘的城门豁口,商汤策马踏入了一个沸腾的、由死亡、混乱和赤裸裸人性暴戾搅拌而成的巨大血肉磨盘。狭窄的、仅能供两三人并行的街巷,在拥挤的房屋挤压下,此刻堆积起数不清的死亡。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檐将正午狠毒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吝啬地漏下几缕浑浊的光柱,无力地投射在粘稠得如同酱缸的地面上。那泥泞并非雨水所积,而是由一层又一层、不同温度粘稠程度的暗红色鲜血混合着泥土、粪便和呕吐物搅拌而成,每一次马蹄踏下,都发出令人牙根发酸、肠胃翻滚的“噗嗤”闷响,仿佛踩在柔软厚腻的内脏之上。

尸体,层层叠叠,毫无尊严地横七竖八相互挤压、堆叠在一起。折断的矛戈,崩了豁口的石斧,散落一地的磨得粗糙的青铜片刃,像被孩童胡乱丢弃的破碎玩具,浸泡在同样粘稠、已然分不清成分的巨大血泊里。士兵——大多是韦国的士兵——穿着标志明显、却早已在溃散中被踩踏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皮甲,大多不是在战斗的姿态中倒下。商汤看到一个颇为年轻的战士,蜷缩着身体死死靠在一堵遍布裂纹的矮土墙上,双手徒劳地、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捂住他那被锋利铜矛几乎完全劈开的腹部——那巨大的伤口里,内脏和破裂的肠子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混着大股浓稠的、色泽暗沉的血液,不受控制地、缓慢地涌流出来,又粘又滑地瘫在他紧捂的手指缝隙间,再顺着肮脏的泥泞地面蠕动流淌。战士的眼神已然涣散,灰败地望向同样布满血污的天空,干裂的嘴唇微张,发出非人的、漏风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挤出更多带着热气、色泽诡异的脏腑碎块,染红了他的手臂和身下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浓到化不开的铁锈腥甜,混杂着新鲜翻出泥土的土腥霉味和内脏破裂后无法形容的排泄混合物的恶臭,形成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狱气味。

一个披着半身相对还算完好的破烂皮甲、大约是唯一此刻还有意识挣扎的韦国低级军官,正被四五个如嗜血野兽般兴奋的商人兵卒死死按在血污泥泞的地上。他们眼中没有任何对生命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掠夺欲望。粗暴地撕扯着他腰间那象征身份的、质地粗糙的玉饰和兽牙腰带扣环。军官的喉咙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扼住,脸庞因窒息和剧痛涨成可怕的紫黑色,像被拖上岸的鱼一样扭动挣扎。反抗换来的,是另一名士兵将铜刀粗暴地塞进他口中搅动。伴随着野兽般的嘶吼和金属剐蹭骨头、令人头皮炸裂的可怕摩擦声响,军官的一条手臂被其中一人狞笑着反拧到一个超越极限的角度,伴随着“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如同折断干柴的骨骼脆响!军官那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哀嚎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咯咯……咯咯……的漏气声。

“降者不杀!商军令——”远方似乎有一个商人下级军官试图呼喝维持秩序,但他那沙哑的声音瞬间就被这片疯狂的吼叫、濒死者无意识的呻吟、兵刃撕裂皮肉的切割声完全吞噬,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水,转瞬即无。

商汤的坐骑猛地喷出沉重的响鼻,焦躁不安地剧烈扭动脖子,蹄子在粘稠的血泥里徒劳地踢踏。商汤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带着强烈腥气的鲜血正从巷子的某个角落汩汩流淌而来,如同无数条蜿蜒爬行的毒蛇,冰冷地浸润过粗糙的路面,漫过他战马的前蹄铜甲。一种湿滑、冰冷、令人作呕的寒意穿透了他厚重的皮革靴底,蛇一样缠绕上他的小腿,并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眼前瞬间一黑。

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颅顶!

两耳之中尖锐的嗡鸣骤然响起,如同塞进了万千蜂群。视野里,所有颜色和景象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模糊失焦——层叠的尸体残躯,闪烁着暗淡血光的断刃豁口,泥泞不堪、布满各种污秽的地面,以及那些在死尸上翻检、在活人身上施暴、如蝗虫般疯狂抢掠的身影……都化为了一幅支离破碎、旋转不停的、充满恶意的动态画卷。而所有的声音——疯狂的呐喊、绝望的哀嚎、钝器砸碎骨头的闷响、金属摩擦的尖啸——所有声音被无限拉长、扭曲、混合成一片尖锐刺耳且混乱无序的噪音,如同实质的钝器,持续不停地猛砸着他的头颅、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腰间的青铜长剑沉重地撞在冰凉的马鞍上,发出冰冷刺耳的叮当撞击声。

“君上!”一直紧随其侧后方半个马身、始终保持着岩石般警觉的仲虺,反应奇快如电!就在商汤身体控制不住歪斜的瞬间,仲虺身形暴起,一步已抢至商汤战马旁侧!他甚至没有呼喊护卫,而是直接用自己钢铁般坚实、如同老树虬根般的肩膀,死死地、沉稳地抵住了商汤那只因眩晕而无意识垂下的胳膊和支撑不稳的后腰!一股强健而冰冷的支撑力量透过相互碰撞的冰冷青铜甲片传递过来。商汤在那瞬间仿佛找到了救命浮木,凭借着这股外力强横地注入,才勉力稳住重心,没有一头从那颠簸的马背上栽倒下去,堕入脚下的猩红泥潭。

眼前的景象如同高速旋转的漩涡被强行按停,开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从高速模糊中稳定下来,渐次清晰。然而心脏在胸腔里擂动得如同被囚困的猛兽,急促、沉重、狂野地撞击着胸骨,似乎要冲破那厚重的青铜护心镜!冷汗如同冰凉的蚯蚓,沿着太阳穴蜿蜒流下,冰冷刺骨,滑入沾满灰尘和油腻、早已湿透的内衬衣领中。胃里翻江倒海,喉头不断涌上苦涩的胃液。商汤死死咬住牙关,口腔弥漫开咸腥的铁锈味。此刻,真实的铁锈味和浓烈的死亡气息顽固地、如同有实质般往他鼻腔深处钻,刺激着那脆弱的感官。

仲虺那只支撑着他身体的臂膀没有半分松动,五指稳如铁钳,纹丝不动地承受着他躯体因眩晕和激烈情绪而产生的细微痉挛和颤抖。仲虺那双镶嵌在深陷眼眶里的眸子,冷静得几乎没有一丝属于人类情感的波澜,此刻如同能穿透弥漫的腥风血雨和滚滚烟尘,极其锐利地投射在商汤的脸庞上。那目光没有关怀,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冰冷得近乎残忍的洞察和审视,仿佛无形的探针,精准无误地刺入商汤灵魂深处那个他自以为强大意志从未真正碰触到的脆弱角落,将那潜藏的一丝颤栗无情地拖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冰冷的目光拷问。

“扶……扶寡人下去……”商汤几乎是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泄露出那几乎将他压倒的无形重压。

仲虺沉默着,无言如石像。支撑着商汤的手臂没有丝毫松懈,力道稳定得如同盘踞在商汤座骑旁的一座沉稳山岩。两人在混乱沸腾的杀戮场边缘艰难移动,总算找到了一小片被几辆丢弃的破车和半堵断墙隔开的、尚未被大规模流血污染的、勉强还算干净的空地。当商汤那只沉重的战靴终于踩在坚实干爽、没有滑腻血浆覆盖的地面上时,那股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才如潮水般稍稍退去。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了力气的疲惫,仿佛所有精神都在方才那一瞬的脆弱交锋中被耗尽。

“……此等景象……”商汤试图解释一下这罕见的失态,声音依旧低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不远处那汪浓稠发黑的血泊,避开那具正被两名士兵兴高采烈地拖拽过去搜刮、还在微微抽搐的尸骸。

“兵凶战危,向来如此。”仲虺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明日有雨”这样最平凡不过的事实,又像是在石磨上碾碎一粒毫无价值的黍米。他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移开了那如同支柱般抵住商汤身体的臂膀。那双锐目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快速而有序地扫视过眼前这片混乱的战场,精准地区分着死物与活物,有用的与无用的。“韦国宗庙已毁,核心贵族想必此刻已然尽屠。”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在陈述着最惨烈的现实。“余下的,粮仓、兵库里的铜器农具、还有还能使唤的壮劳力战俘……这些才是有用之物。”他微微转头,目光指向不远处联兵劫掠最密集、人声最鼎沸之处。几个穿着相对整齐皮甲的商人小头目正粗暴地挥舞着短棒或鞭子,驱赶吆喝着兵卒将一袋袋沉重如小山般的谷物扛上吱呀作响的牛车;另一些经验老到的士兵则麻利地将那些暂时没有被砍死、看起来尚有几分力气的俘虏——多是男性青年——用粗糙的草绳迅速捆绑成一条条艰难挪动的“长串”。

仲虺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商汤,话语精准得如同军令,完全抽离了此刻周遭浓郁的血色和生命消亡的悲鸣,直指冰冷的现实收益与效率:“妇孺老弱,羸病伤残,对君上图谋天下皆无价值。君上应速命伊尹大人至!令其即刻接管清点战利,甄别可用之俘与需驱之众。乱兵抢掠若久,如同蝗虫过境,恐无度损毁大用之物——如精良铜器、整库粟米,此乃兴国根本!” 他强调着“精良铜器”与“整库粟米”,仿佛那些是世间唯一值得珍视的东西。

商汤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里瞬间充盈着浓郁的尸臭血腥气,让他喉咙深处又是一阵剧烈翻涌。他用力按了按仍在狂跳不止、似乎要挣脱胸腔的心脏位置,将那股呕吐感再次强行压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速去传令,召伊尹前来。”

仲虺没有多余动作,只微微侧首,对着远处一名伫立在稍干净处、始终密切关注着统帅状态、腰悬铜刀的亲卫快速而有力地挥了挥手。那名亲卫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瞬间领会了命令的核心,立刻转身,如同离弦之箭,沿着相对不那么混乱的道路朝着来路城门方向狂奔而去,消失在尘土烟幕之中。

远处的厮杀抢掠声依然鼎沸,如同一座喧嚣的熔炉。风势似乎又大了一些,卷着更粗粝的尘埃颗粒和那股无处不在的铁锈血腥味,猛烈地扑打在商汤的脸上、甲叶上。他不再去看那些堆积如山、流淌着生命最后的温热粘液的尸体堆,不再看那些在墙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发出无意义哀鸣的垂死挣扎者。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屋脊,投向韦城内几处冲天冒起巨大、浓重黑烟的地方——那些是未被联军第一时间完全焚毁的粮仓和存放皮料、工具、甚至可能包括少量青铜兵器的作坊。那里,集中了仲虺话语中“大用之物”。仲虺那冰冷透彻、精确到冷酷的实用逻辑链条,此刻竟像一根冰冷的铁钉,牢牢钉入了商汤混乱不堪的精神泥沼深处。在这片由杀戮构筑的恐怖废墟上,这逻辑,竟为他抓住了一根足以攀爬出内心软弱荆棘的清晰线头——战争的本质,便是这般一台疯狂运转、无情吞食生灵的血肉机器。所有的恐惧与软弱,在它的巨齿之前,只会被毫无价值地碾碎,化作滋养它疯狂运转的燃料。

商汤那高大却有些佝偻的身躯猛地挺直,似乎要将所有的沉重都甩到身后。他再次深深地、决绝地吸了一口气,这次混合着死亡、焦糊、泥土与尘埃的气息不再仅仅刺激他的感官,更像是一种强横的宣告,被他强行纳入肺腑。指尖那种粘稠冰冷的触感仿佛已渗入甲片下的皮肉骨髓,但胸腔里那疯狂擂动的心脏终究缓慢下来,沉实了几分,如同被寒冰包裹后凝固的金属。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投向血色的战场,而是越过了低矮的城垣,投向更东方的、在滚滚烟尘中尚不可见的顾国方向。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商丘宫台上的犹豫光芒已被彻底磨去,只剩下沉沉如墨的暗色,冰冷,坚硬,如同淬火的青铜矛头,酝酿着指向下一场毁灭的风暴。

太阳将落未落之时,巨大的橙红色火轮挣扎着沉向地平线,将西方的天空泼洒开一片如同凝固鲜血的、令人心悸的绛紫色云霞。商汤军中的牛角号声和牛皮战鼓从未停歇,反而在夜幕降临前更加急促、撕心裂肺,为狂欢与疲惫的士兵们注入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沉重牛车装载着巨大的木箱、捆扎如山的布帛、成袋的谷物,车轮狂躁地碾压着泥泞中破碎的尸体,骨肉碎裂声被车辙隆隆声轻易掩盖。很快,新的污血、烂泥又覆盖了刚刚压过的痕迹。韦国的膏腴之地被联军粗暴而高效地彻底榨干——粮秣堆满了一辆又一辆沉重得吱呀作响的牛车,车轮深深陷入松软的血土;青铜兵器和粗糙但实用的农具被成捆成束地绑缚在驮兽背上;更多的,则是一群群被用坚韧草绳拴连成串、衣不蔽体、神情麻木如同待宰牛羊的男女战俘。男人们大多在皮鞭驱使下搬运着极其沉重的粮袋、木箱或整扇刚刚屠宰剥皮的牲畜;女人们则推着随时可能散架的、发出刺耳摩擦声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从废墟中刨出的各种粗笨陶器家什、兽皮和零碎布头。一支承载着胜利果实却也无比沉郁压抑的庞大队伍,伴随着车轴吱呀呻吟与沉重的脚步踏地声,开始在暮色笼罩的广阔平原上蜿蜒前行,留下身后一片燃烧着余火的、宣告韦国灭亡的焦土。

商汤并未在任何一座刚刚被攻陷、仍旧弥漫着浓郁血腥和焦糊气息的韦国城邑中停留。当最后一车捆扎完毕、由伊尹亲自清点确认的财物和最后几串步履蹒跚的战俘被驱赶着拉出那片曾名为韦国的地域时,商汤便翻身上了一匹新的健马,青铜马嚼的寒光在落日余晖中一闪,剑鞘抬起,毫不犹豫地指向东方!

仲虺与他并辔而行,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刚刚经历的血腥不过是旅途中寻常的小插曲。他的话语简洁得如同刀锋劈开空气,毫无冗词:“顾国,南邻夏桀王畿要冲,北与韦国唇齿。韦亡而其侧翼洞开,已成孤立无援之势,如同离群惊弓之鸟,惧矣!”他用鞭梢极其精准地、如同敲击计算筹一般,轻轻在悬挂于自己马鞍一侧的一个牛皮水囊上敲击了两下。那囊体饱满,囊口却被坚韧的草绳紧紧系住,滴液不漏。他刻意顿了顿,那双锐利如剃刀、能轻易洞察人心的目光缓缓扫过商汤依旧苍白的侧脸和略显干裂的嘴唇,加重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强调出不容置疑的必要性:“军行紧急,中途无歇!非为虚言夸饰!”他停顿,强调着时间的重要,“此去顾国主城,两日之途,需昼夜兼程!若途中遇溪流浅水,亦只可勒令战马略饮喘息!人……”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落在商汤脸上,说出那最关键、也最严酷的要求,“需忍渴!”

商汤喉结猛地剧烈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名状的血腥与死亡混合的幻味似乎又涌了上来,伴随着火烧火燎般的极致干渴感,让他口腔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他猛地一勒缰绳,坐下雄健的战马受惊之下前蹄高高扬起,发出愤怒的长嘶!沉重的马蹄几乎将前方一名正挥舞鞭子、粗暴地驱赶着一串艰难前行的战俘的兵卒撞飞出去。“滚开!”商汤因极度缺水而嘶哑得如同锈蚀青铜摩擦的声音猛地炸响,带着积压的无名怒火,震得周围人悚然一惊。那名倒霉的兵卒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狼狈躲闪开去,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惊惧。商汤不再看任何人,狠狠一夹马腹,同时抽了一鞭在旁侧一匹载满辎重、行动稍缓的驮马背上:“全速!走!”

整条移动的、疲惫的巨大长龙,像一道被骤然施加了暴力的长鞭,猛地被狠抽了一记!骤然爆发出极限的移动速度。车轮疯狂地碾压在泥泞逐渐干涸的灰白土地上,如同恶兽的利齿啃咬地面,卷起蔽日遮天的赤黄色尘灰,更浓更厚,如同一条巨大的、渴极了的、卷土重来的恶龙,朝着更东方的恐惧之地席卷而去。

烈日如同巨大的火球,毫无怜悯地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通往顾国的漫长官道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仿佛一条通往炼狱的灼热刑具。车轮碾压扬起的赤黄色尘灰如同顽固的鬼魅,盘旋在庞大疲惫军队的头顶上空,久久不散。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麻布衣甲,又在烈日的淫威下迅速蒸腾,在每个人身上留下难闻的白色盐渍和混合着尘土、油腻的咸腥气息,与车轮下被反复碾压、闷在干热泥土里的干涸血迹和粪便碎块散发的、经过发酵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地狱气味。

商汤坐在马鞍之上,喉咙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咽粗糙的砂砾,撕裂般的干痛从咽喉深处一直烧灼到肺腑。嘴唇早已干裂开数道深深的口子,渗出的细小血珠瞬间就被炽热的空气贪婪地吮吸干净,只留下暗红粗糙、如同枯树皮的硬痂。阳光毒辣,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身边的空气像凝固的熔融金属,灼烧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仲虺沉默地策马在他身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如扫过焦渴麦穗的镰刀,冷冷地掠过行进的队伍。一个年轻的士兵终于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冲出队列,扑向路旁水洼里那浑浊、漂浮着死虫的污水。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动,像干涸的河床渴求甘霖。就在他俯身、发黑的手指将要碰到那泥汤的瞬间,一道雪亮的鞭影破空而至!

“啪!”

清脆的鞭梢爆响如同平地惊雷。粗硬的皮鞭狠狠抽在那士兵的后颈上,鞭梢带着倒刺,瞬间划开皮肉,一道深深的血痕登时爆开。士兵连一声闷哼都没能发出,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扑倒在泥泞里。执鞭的百夫长如同铁铸的判官,指着地上微微抽搐的身影,对着死寂的队伍咆哮:“戒令如山!乱行者,死!”

那倒地的身躯还在微弱的痉挛,颈后伤口涌出的鲜血缓缓浸润着身下干涸的土地。整个队伍死一般寂静,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车轮碾压大地的辘辘声。饥渴,在每一个焦黑的喉咙里燃烧,但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绝望无声地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仲虺的目光从那具濒死的身体上掠过,没有一丝温度,如同看到路旁一根折断的枯草。

商汤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的手臂紧紧抓住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死白,手背上的血管根根暴起。士兵颈后炸开的皮肉景象,与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韦城血泊诡异地重叠,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努力维持的意志核心。又来了——那种熟悉的、令他窒息的眩晕感。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牙齿深深咬入下唇干裂的痂皮里,一丝更加浓郁的腥咸在口中弥漫开。

当第三天黄昏,顾国那由巨大原木叠筑而成、远比韦城坚固厚重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被夕阳灼红的边缘时,几乎被烈日烤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商汤大军在顾国都城外停下了脚步。城楼之上,稀稀拉拉地竖着几面残破的图腾旗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仲虺策马上前,对一位传令的兵卒低语了几句。兵卒随即策马冲出阵前,对着城楼高声喊话,声音因为干渴而显得嘶哑诡异。

短暂的死寂过后,厚重的木制城门居然发出艰涩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门扇并没有完全打开,仅仅拉开一道仅供两三人并行的缝隙。一个穿着褪色长袍、须发花白的老年文官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惶恐的仆役。老人手中捧着一方被血浸透的、颜色刺目的红色丝绢——竟是顾国国主那件被剥下、又刻意染红的外袍!

老官跪倒在商军阵前铺满尘土的干硬土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那件猩红的袍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商侯威德……敝国……无主……愿……愿归顺天命……”

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早已忍耐多日苦役与焦渴的商军士兵爆发出疯狂的咆哮。那吼声穿透黄昏的寂静,撕扯着顾国都城上方凝固的空气。

商汤猛地一挥手。

如同黑色的狂潮决堤,商军洪流般朝着那敞开的、仅有一线的城门缝隙冲去。推搡,挤压,踩踏……为了能早一秒冲进那代表着水源与食物的城中,士兵们互相践踏着、咒骂着。城门的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当商汤与仲虺的马蹄踏过城门那被千万双鞋履摩擦得光滑如砥的门槛时,城内并非一片狼藉的血肉磨坊。许多顾国人穿着相对完好的麻布衣衫,安静地瑟缩在屋角檐下,眼神呆滞而绝望。几处小小的混乱发生在粮仓附近,但也迅速被商人头目用更加凶狠的鞭打压制下去。

一种奇异的静默笼罩着顾国的核心宫殿区域。厚重的宫门被劈开,零星的抵抗更像是绝望的象征性动作。几个顾国护卫倒在商军士兵的剑下,鲜血在光洁的白玉石阶上蜿蜒下淌。商汤在一队披甲亲卫的簇拥下,径直踏入内庭深处。他身上的青铜甲胄依旧闪亮,却沉重地压在他肩上,每一步都留下粘稠的脚印。

在一间偏僻的石砌殿堂外,商汤停下了脚步。殿门口守着两个商人兵卒,见了他匆忙行礼。殿内点着火把,光影在冰冷的石壁上跳跃。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混杂着一股廉价的脂粉气味。他踏进门,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着打翻的梳妆陶罐和撕破的彩色布匹碎片。角落里蜷缩着十几个战栗的身影,大多是年轻的宫女,一个个花容失色,惊恐地看着这位如同天神般降临却又浑身散发着生铁与血腥气息的征服者。

商汤的目光如同磁石,瞬间被吸住了。在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婢中央,有一个素衣女子挣扎着想站起,却被粗暴推搡倒地。她仰起脸——一张苍白得惊心动魄、却也美得令火把都黯然失色的脸庞。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遮掩不住细腻的皮肤和紧抿的、倔强的嘴唇。她的眼睛,不是顾国人常见的温顺,倒像含着两泓寒冽的深潭,尽管恐惧在那里翻涌,却死死压制着不让它溢出来。

旁边的士兵看到商汤的目光,立刻讨好地用力将那女子从人堆里粗暴地拽了出来,推搡到她面前。女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猛地挺直了身子,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鹤。那双冰寒的眸子抬起来,毫无躲避地迎向商汤审视的目光。那不是温驯的羔羊,更像是一头受伤的母豹,哪怕皮毛上沾满泥泞和血污,骨子里的悍烈依然清晰可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死死攥紧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襟下摆。

商汤的呼吸停顿了一瞬。她的眼神,像极了第一次猎杀猛兽后,在溪流边看到的自己倒影——恐惧,混杂在某种近乎疯狂的凶悍中。他向前踏近一步,盔甲相撞发出沉重冰冷的金属摩擦声。他抬起右手,用被汗水和沙尘染污的皮质护腕托住她的下颏,迫使她抬起头。女子浑身剧烈一震,牙齿在干裂的唇上咬出更深的印子。

商汤开口,声音因为连日嘶喊和焦渴而沙哑撕裂,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格外刺耳:“名字?”

女子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丝气音。她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近乎屈辱的羞愤,终于挤出一个冰冷的、带着刺的字眼:“……婧。”她咽了下,艰难地补全,“夏婧。”这个姓氏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殿内凝固的空气。商汤周围的亲兵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夏?不是顾国的宗室,竟是从夏王畿流落至此?

商汤的手指在她下颏的皮肤上顿了顿,那触感微凉,仿佛浸在冰水中打磨过的玉。他缓缓抽回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才转向守殿的百夫长,命令不容置疑:“从即日起,她是寡人的女人。给她找间……干净些的静室。”他的声音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好生看守,不得有误。”

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夏婧的胳膊,强行将她拖向殿外。她没有挣扎,只是身体瞬间僵硬如同石雕,最后望向商汤那一眼,如淬毒的冰棱,带着刻骨的怨恨与无声的诅咒。

商汤没有再看向她消失的回廊深处,只是侧过头,目光投向大殿外一片更加浓稠的暮色之中。暮色四合里,顾国宗庙那高耸的巨大飞檐剪影,如一头蛰伏的漆黑巨兽。

夜枭的啼叫从顾国宗庙废墟那头高耸的漆黑残影上传来,一声,又一声,如同鬼魅的哀哭,盘旋在顾城死寂的空气里。血腥味依然无处不在,只是被焦土烟火的味道压下去些许。

巨大的青铜鼎三足深陷于被焚毁的夯土基址中。鼎腹如鼓,上面繁复饕餮兽面的纹路在月光下影影绰绰。这曾用来盛放牺牲的神圣之物,此刻却沾满了烟熏火燎的黑色污渍,几条深红色的血迹蜿蜒干涸其上。仲虺静静伫立在鼎前,形同另一根冰冷的石柱。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以一种近乎膜拜又带着冰冷的掠夺姿态,缓慢而沉重地抚过青铜鼎那厚实、坚硬的边缘。他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饕餮浮雕獠牙的锐利锋芒,能感知到那冰冷金属之下所凝固的、曾经鼎沸的人声、祈告的火焰和无尽的祭祀与征伐的历史。

远处宫苑深处,此刻喧哗隐隐传来。那并非寻常的喧嚣,是觥筹交错与压抑不住的欢笑呼喊被放大、扩散开的声音——是君上临幸新得的姬妾夏婧时,麾下重臣与将领们在偏殿内肆意尽欢的喧响。那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地滚过仲虺的心弦。他甚至能从这片喧嚣的边缘,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女子挣扎、呜咽的微响,被粗暴地淹没在男人们酗酒的嘶吼中,旋即消失无踪。

一抹深不见底的冷光在仲虺眼瞳深处掠过。

他的手指沿着鼎腹向下,终于触碰到了鼎身冰冷的内壁。那触感极其光滑,内壁不知曾经浸泡过多少次祭祀牺牲的鲜血,在漫长岁月里被冲刷得无比温润。他的手指在鼎内壁停留,然后轻轻叩击了一下。

“当——”

一声低沉、浑厚而充满金属质感的回音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瞬间刺破了夜枭的哀鸣。回音在废墟之间反复震动、叠加,绵长不息。这声音里没有半分神性的澄澈空灵,更像是一头远古巨兽在泥淖深处发出的沉闷嘶鸣,蕴含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巨大引力,仿佛要将人的心神都吸摄进去。

仲虺听着余音渐渐消散,被焦土和瓦砾吞没。远处宫阙角落的喧嚣还在持续飘荡,隐约还能听出伊尹那温和中带着玄机的说话声,与商汤似乎越发高亢的语调。他突然低下头,俯身靠近那深邃的鼎口。鼎底残留的暗红斑块散发着淡淡腥气。他的唇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青铜内壁,吐出冰冷而清晰的两个字,如同对那尚未寂灭的余音所下的判词:

“天下。”

声音极轻,却带着某种可怕的重量,沉甸甸地砸进鼎腹的幽暗深处,仿佛要在上面烙印下永恒的字迹。

松明火把跳跃着橙红的光,将商汤临时居所正堂的地面涂成一片摇晃的血色。沉重的青铜大鼎被置于堂心,鼎内熊熊燃烧的木炭上架着整只硕大的羊腿和牛肩胛肉。焦黄的油脂不时滴落在炭火上,腾起一小股一小股带着肉香的焦烟,很快又被鼎里翻滚出的乳白汤汽冲淡。牛羊肉和黍米饭的浓香几乎塞满了每个人的口鼻。这是疲惫大军攻破两国后的第一场酣畅淋漓的豪宴。

商人将领们席地踞坐,早已卸下沉重戎甲,只穿着内衬,毫无仪态地大块撕扯着流油的炙肉,猛灌温热的浊酒。陶碗碰在一起,发出叮当乱响,叫嚷声、粗俗的调笑声浪震得房梁上都在落灰。

商汤高踞于首座,身下是厚厚几层虎皮。他换上了一身相对轻便的暗红色丝锦深衣,但那股铁血的余威仍在,使得身旁伺候的人连斟酒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他将酒盏举到唇边,却没有立刻饮下,目光掠过堂下正抱着一只硕大羊腿啃得满嘴流油、眼睛都笑得眯缝起来的重臣伊尹。伊尹姿态不算文雅,却有一种圆融的风度,似乎正享受着这片刻的松弛。

鼎内的汤羹沸腾得更厉害了,灼人的蒸汽卷着浓香扑面而来。商汤微微眯了下眼睛。火光映在他脸上,白日里在夏婧殿内被那女人挣扎间指甲无意划出的那道细小血痕仍在,此时在阴影下更像是一道神秘的符文。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奇异地在喧嚣中提醒他不久前的另一场角力——她挣扎得极其顽强,那双含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喉咙深处发出狼崽一样的呜咽和嘶吼。那挣扎的触感似乎还印在他的手臂、肩胛骨上,冰凉又滚烫地灼着他的皮肤。夏婧这个名字在她身体里搅起的风暴似乎远比这片觥筹交错更加喧嚣。

一片粗豪的笑骂声中,伊尹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油腻的骨头,拿起一块浸了酒水的布帛仔细擦了擦手。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拂掉袍子上的一点尘埃。当他抬起头,火光恰好照亮他眼中瞬间褪去的松弛,锐利得如同新磨的石矛。他微微向前欠身,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盖过了满堂鼎沸的喧嚣,送入了商汤耳中:

“君上,韦顾二国已除,王畿……门户洞开了。” 他略作停顿,目光似无意地掠过鼎口袅袅的热气,接着说道,语气变得更为意味深长,“若此时,有人能于夏王近侧……”那温和的语调如同一柄抹了蜜的薄刃,“里应外合……桀王头颅……”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吐出的话带着一股精密的算计与诱人的毒香,“自夏人手中递出……何须我军再流此无用之血?”

“哐当!”

几乎是毫无征兆!一声令人心脏骤停的碎裂巨响瞬间炸开!商汤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青铜酒爵如同脱弦的冷箭,被他以难以想象的力量狠狠掼出,目标直指大殿中央那口沸腾的巨大铜鼎!

一声刺耳欲裂的金属撞击轰鸣!

酒爵在青铜鼎壁坚硬无比的饕餮浮雕之上撞得四分五裂!滚烫的酒液混着四散飞溅的青铜碎片,如同惊起的毒蜂群,猛地向四周炸射开去!滚热的酒浆泼洒在鼎腹木炭上,发出巨大的嗤嗤暴响,瞬间腾起一人高、带着焦煳肉味的惊人白汽!

一片死寂!凝固得如同冰封的河面。

鼎下的炭火骤然黯淡下去。被巨大冲击震落的炭块冒着猩红的火星,滚落在冰冷的砖地上,兀自挣扎着燃烧。满座的将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前一秒还在高谈阔论,撕咬肉块的手臂还停在空中,酒杯僵在嘴边,油脂顺着他们的下巴滴在锦袍上,也浑然不觉。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口瞬间沉寂下来的大鼎,鼎腹那道狰狞的饕餮兽面纹路,被刚刚这一记猛砸震得边缘裂开一道扭曲的新痕,在火光下格外刺眼。

蒸腾的热气中,商汤猛地站起,身影被摇曳的火把拉得巨大、扭曲,投射在墙壁和房顶上如同狂舞的魔神。他脸上那道被指甲划过的血痕在昏暗光线下愈发鲜亮,如流淌的赤金。他的声音低沉地滚过整个殿堂,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我商汤之剑!”

他森然的目光如冷电,扫过那裂了纹的青铜鼎上飞溅的酒液残痕,然后缓慢而锐利地钉在伊尹瞬间凝固了温和笑容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炼过的刀锋:

“只染桀血!只知屠戮!不认什么‘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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