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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琥珀,沉重、粘稠,带着一股沉滞的燥热。这热意并非全然源于殿外初露峥嵘的溽暑,更源于殿宇深处那股无声的、新铸的权柄威压,正如那巨大栗色檀木案上铺展的九州五服舆图,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腔。新漆汁浓烈的桐油与松节气息,混杂着古老檀木沉郁的木香,又再被殿堂四角青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腾的、用桂艾沉香精心调和的御香烟气所绞缠、裹挟,最终形成了一种难以驱散的混沌暖流。它堵塞着鼻腔,缠绕着衣衫,如同湿透的丝帛紧贴着皮肤,无孔不入地钻进诸侯大臣们厚重的华服内里。

殿门外,初夏的阳光已初露锋芒,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白玉丹墀之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晕。隐约的蝉噪,细密而急躁,自浓密的宫槐枝叶间渗出,如同一根根无形的丝线,拨动着殿内众人紧绷的心弦,时强时弱,永无停歇,与殿角那尊巨大黄铜漏刻盘中细沙滑落的“嘶嘶”声应和着。每一声沙响,都像是敲在紧绷的鼓皮上,清晰地催促着每一个屏息肃立的影子。诸侯们宽大的玄端或深衣,用料华贵,此刻却已成为沉重的负担,后背与前襟早已被无声浸出的冷汗濡湿,紧紧贴在脊梁和胸膛上,勾勒出他们僵直的姿态,无一人敢稍动,连垂在身侧的宽大袍袖都如凝固般纹丝不动。他们的目光,或深藏于低垂的眼帘之下,或凝重地投射在案上那片代表山河大地的图卷之上,如同雕像群伫立于时空的夹缝。

禹王立在巨大的檀木图案之后,他的身形并不显得特别魁伟,却蕴含着一种开天辟地后沉淀下来的、如山岳般的沉稳。他的手指——布满了开凿龙门、疏导江河留下的硬茧与伤痕,骨节粗大,指端甚至有些扭曲变形——此刻稳稳地按在九州图籍最核心的位置:帝畿。那片被绘成玄色的土地,其轮廓由坚韧的羊皮染就,此刻因他指尖的力道向内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小片浅褐色的印记,仿佛权柄落下的沉重烙印。

“各安其土。”

禹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滚烫砂锅的一粒坚冰,瞬间穿透了殿内稠腻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气,那无处不在的“嘶嘶”沙响也在这低沉的语调前暂时噤声。每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力,落在凝固的空气中,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自帝畿始,”他手指并未挪动,那粗粝的指腹在帝畿粗糙的边缘碾磨着,像在确认其边界的坚实,“五百里为甸服。”指尖终于动了,沿着一条从帝畿中心辐射出去的暗金色墨线,缓慢、稳定地向外移动。“纳赋税,输谷物,贡黍稷,献车马劳役——”他稍作停顿,目光如带着棱角的磐石,缓缓扫过下方面色肃然的诸侯们一张张屏息凝神的面孔,仿佛要将每一张脸、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刻印下来。那目光最终落在图籍边缘那片用靛青色大笔晕染的模糊区域。“此乃王朝之心腹,社稷之根基。同享膏腴,亦共承血脉之责。”

他的手指继续向外滑动,滑过那些用朱砂描绘山脉如脊、赭石勾勒河网如脉、靛青晕染湖泽如眸的图样。“再外五百里,曰侯服。”声音清晰如刻,“举兵甲,卫王畿,镇抚边塞,攘御外侮。”指尖用力在代表侯服疆域、用褐色渲染的环形边缘点了点,发出沉闷的“笃”声。“乃臂膀爪牙,拱卫中枢,不容轻慢。”

“再外五百里,绥服——”禹王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更具穿透力的节奏,如同古老编钟敲击出的沉稳律动,每一个字都像铜豆砸落在玉盘上,敲定了疆土与责任,圈定了远近亲疏的铁律。“宣文教,守法令,修王道而行教化。以绥远方,化戾为和,纳蛮服野。”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同穿越了案上的图籍,投向更外围那些用大片赭黄与深褐色粗糙涂绘的地域。那色彩沉黯混沌,勾勒的轮廓线潦草而模糊,仿佛那片土地本身就是流动不安的风沙与无尽的荒凉旷野。禹王的目光停驻在那片混沌之上,带着一丝洞穿岁月的悠远和沉重:“再外五百里,乃是要服。”他仿佛看到了风沙漫卷中的草野部落,篝火旁模糊的影子。“无需献物,不强其劳役。所期者——”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渗透力,“易其偏俗,渐沐华风。使知王庭之威仪而不轻,感慕仁厚而内生恭顺。”

他的指尖终于落在了图籍最边缘、那片几乎未经描绘、仅用浓重如墨、饱蘸了水分的笔触晕染开来的混沌区域。这里没有明确的山川,没有成型的河流,只有一片象征未知、黑暗和极远之地的墨渍,如同天地初开前的迷障。指腹触及其冰凉湿润的边缘,微微一顿,仿佛感受到了那墨渍之下潜藏的疏离与桀骜。

“至外五百里,则为荒服。”

这四字吐出,殿内的空气似乎又下沉了一寸。

“顺其旧俗,存其异法。”禹王的声音里听不出褒贬,只有绝对的务实与宏阔的空间考量,“羁縻而已,勿激其变。山川异域,人各有归,其若星火,散于野,则不可聚;强聚则炽,焚燎自焚。”

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九鼎般凝重的分量,砸入这由檀香、漆气、汗味和沙漏声混合而成的沉滞空间里,激起无形的震荡。这并非轻飘飘的规划,而是滚烫的铁水浇筑在版图之上,瞬间凝固成法度的印痕,深深烙印在这片刚刚从洪水肆虐、部族倾轧、血脉流离中艰难拼合起来的古老疆土之上,烙印在诸侯、乃至尚未听闻其名的荒服野民们未来的命运之上。

死寂。窒息般的死寂,连铜漏的沙嘶声都显得格外尖锐刺耳。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洇湿衣领,却无人敢擦拭。

就在这沉重得让人脊梁骨都隐隐作痛的时刻——

“呛啷!”

一个身影,如同被这死寂逼入绝境的猛兽,陡地踏前一步,鞋履上的玉饰磕碰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瞬间撕开了凝固的空气!

是青阳。

他孤身鹤立于一片玄黑朝服之中,身形挺拔如一杆标枪,前朝遗老、部族大巫的烙印在他身上并未完全褪去。那身裁剪独特的绛紫色深衣,在满殿以玄、青为主调的肃穆之中,如同一道刺目的裂痕。苍白的脸上,五官因压抑的激愤而紧绷着,唯有那双眼睛,灼灼如焚,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淬火的矛头,直刺御座之上那如山峦般稳固的身影——“大王!”

这声呼喊,如同裂帛之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锋锐,猝不及防地切断了所有人的呼吸!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有惊愕如见疯癫,有焦虑如火焚心,更有无声的、刀锋般冰冷的严厉警告!

青阳浑然不顾那几欲将他撕碎的目光洪流,他的手臂猛地抬起,骨节因用力而发白,直直指向地图中央那片象征核心的帝畿、侯服、绥服之地,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天下初定!九黎臣服,三苗纳贡,四海如沸汤初定!人心思安,万民翘首仰赖大王之德,冀望九州如一脉血亲,同休共戚!此正百川归海、万物归心之时!”

他话音陡然拔高,如利箭破空,锋芒直指舆图边缘那片混沌无序、被墨渍晕染的荒服!“陛下却强行定五服,割九州为畛域!甸服侯服绥服,是骨肉是手足!荒服之外呢?”他下颌倔强地扬起,指向那片墨色深处,“那些蛮荒不化之地!那些生啖血食、呼号野鬼之民!陛下竟听之任之,顺其旧俗,存其异法?”

青阳猛地向前探身,那绛紫的衣袂仿佛燃起熊熊烈焰:“任由其离心离德,任由其各自为政,假以时日,岂不是纵虎归山,任其盘踞蛮荒,自成一方割据之国?今日划出此一服,明日便要再划一服!分化之嫌已生,猜忌之根已种!天下如何能同根同脉、同心同德?!如此远近亲疏之别,如磐石裂痕,初始微渺,终究必成崩陷天下之滔天巨患!”

他的话语在巍峨的梁柱间激荡、碰撞、回响,每一句都像是喷溅着冰冷火星的陨石,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和质疑,砸向禹王刚刚铺设的“五服”秩序,意图将殿中那正在凝固的规则壁垒,生生撕开一个狰狞的血口!

诸侯席列中霎时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数道目光飞快地掠过青阳因激愤而扭曲的苍白侧脸,随即又惊弓之鸟般瞥向御座上禹王那如深水寒潭般不见喜怒的面容。无声的、混杂着巨大忧虑和惊恐的视线在压抑的大殿上空相互交织、碰撞、沉没。殿内的空气彻底凝滞了,仿佛熬煮过头、黏稠得如同沼泽泥浆的胶物,连最微小的视线流转都如同在泥淖中跋涉,沉重而艰难。

沉默,厚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默,如同浸透了铅水的巨幕,一寸寸地降下,意图覆盖住这狂澜掀起的惊涛。

御座之上,禹王的目光,自案头的九州舆图缓缓抬起,平静地落于青阳那张因激愤燃烧而近乎疯狂扭曲的脸上。那目光中没有怒意,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掀起。唯有深不见底、如同渊海般沉静无波的眼神,带着千山万壑般的绝对重量,无声地倾泻下来,笼罩了整个殿堂,压迫着每一个在寂静中绷紧了肺腑的身影。

禹王的手,动了。

并非指向青阳的方向,也没有拍案斥责。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与掌控力,探向了御案极其不引人注目的一角。那里,几件物事随意摆放着:一把古朴微闪金光的铜匕,用于裁开捆绑简牍的皮绳;几卷堆放整齐、尚未批阅的厚重竹简;再往角落深处,视线容易被忽略之处——

一只不大的、通体漆黑的木盒。

它仿佛由最深的夜凝结而成,乌沉沉,光都被吸噬干净。边沿处只有工匠粗粗打磨过的轻微弧度痕迹,木质的原始纹理被厚重的漆料严严实实地覆盖,没有任何雕饰花纹,亦无半点金银镶嵌,朴素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地步。它静卧在角落阴影里,如同一个沉眠在时间最古老罅隙中的兽卵,无声无息,却隐隐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沉淀了无数秘密的冰冷沉重之气,幽幽地弥漫在空气中。

禹王粗粝的手指,极其平稳地拾起了这只不起眼的墨漆木盒。这动作平平无奇,不过是将一物自案上拿起,但此刻,随着他指端握住那冰冷的盒身,整个大殿的重量仿佛都随之被轻轻抬起。诸侯们悄然绷紧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紧紧追随着那只黑匣。

然后,禹王的手臂稳如磐石地向前平伸而出,动作不疾不徐,如同交付一件最寻常的信物。那只沉凝、斑驳着岁月痕迹的木盒,便这样无声无息地滑过光滑如镜的檀木案几表面,如同浮冰漂于暗流之上,在距离青阳不过数尺之处稳稳停下。

没有一丝碰撞的杂音,唯有死寂被再次挤压得更深更重。

“打开它。”

禹王的声音落下,极淡,极稳,如同初春的山泉漫过光洁的卵石,不带一丝涟漪,也断绝了一切追问。他甚至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重新落回宽阔的御案之上,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案上那已然凝固的山川河流纹路。那双曾疏导江海、劈凿山岳、开辟九州的无双眼睛,此刻微微半阖起来,仿佛整个宏大的宇宙、所有的纷扰疑虑,都已浓缩于眼前的寸缕山河,再无其他可入其眼底。

四周的沉寂瞬间变得骇人。黄铜漏刻里沙粒坠落的“沙沙”声,在绝对压抑的死寂中被无形的神力放大了千百倍,清晰无比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如同一只冰冷的节拍器,精准地敲打在心房上,那是死亡倒数的脚步声。

青阳挺拔的身躯在墨盒滑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所有的激愤,所有的义正辞严,此刻都被这只突然出现的、散发不祥气息的乌盒冻结了。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那方寸大小的黑色物体,它仿佛拥有独立的、沉甸甸的生命。烛火映照着他苍白的脸,眼睫在深陷的眼窝里剧烈地颤抖,投下惶惑不安的阴影。最初的锐利锋芒,如同被投入寒冰的沸水,霎时冷却、凝固,继而化为一种急剧膨胀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惊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自脚底漫上脊柱。

“大……大王……”青阳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喉咙干涩如焦土,声音如同钝刀摩擦生锈的铜片。

“打开它。”

禹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平静如石壁,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判决重量。

青阳苍白修长、曾用于占卜神灵、此刻却刻意维持优雅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那颤抖像波纹,从他的指尖蔓延到手腕,带动了绛紫的宽袍袖口。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伸出双手,指尖一点点靠近那冰冷如铁的漆面。当指腹接触到那光滑如镜又冰寒刺骨的盒子表面时,几不可查地,指节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刺蛰痛。他用尽全身力气,牙关咬紧,脸颊两侧绷紧的线条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眼神死死盯着盒盖,像是要穿透那沉厚的黑漆,看清内里究竟藏匿着何等足以颠覆命运的魔鬼。

死寂中,唯有他的心跳声如同擂鼓,撞击着自己的肋骨。

“咔嗒。”

一声极轻、却又异常刺耳、足以刺透沉重帷幕的机括开启声响起。盒盖,被他颤抖的指端掀起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浓重铁锈腥气和脏腑深处特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如同一条蛰伏了千年的冰冷毒蛇,猛然自那微小的缝隙中窜出!这股气味狂烈地、霸道地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

离得最近的青阳,瞳孔在接触到那气味的瞬间,急剧收缩!缩成了两点寒星,倒映着无穷的恐惧!那味道,他太熟悉了!无数次部族血战,断肢残躯堆积如山,那弥漫战场、令人几欲呕吐的血腥腐臭,早已深深烙印进他的骨髓!那是死亡的味道!是背叛被揭穿时散发出的、溃烂脏腑的味道!

然而,真正让他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四肢百骸刹那间冻成冰坨的,是那掀开一丝缝隙的盒盖内露出的景象——

盒内,衬垫着一块显然经年累月、早已褪色泛灰的粗麻布。布上,赫然摆放着两样东西:

其一,是一块显然曾被鲜血彻底浸透、此刻已然硬化、颜色转为暗黑褐色的皮卷!是羊皮?还是更坚韧的牛皮?血污深重难以辨认。唯其上那一行行殷红的字迹,如同一条条在腐臭泥沼中垂死挣扎、扭曲盘绕的毒蛇,刺目地烙印着最后的告密与诅咒:

“…三苗六部…九黎残族…蛰伏东山…愿举兵戈,效命于青阳君…待君登高一呼…共袭帝畿…血洗夏台…”

其二,在这散发着血腥密函的皮卷旁侧,那被暗沉血迹浸透的灰白粗布上,被勉强托起另一样东西——

一只小小的、已经严重萎缩变形、通体覆盖大片凝固发黑凝血块的心脏!

形状尚依稀可辨,只是如同被烈火炙烤过、或被极寒冻僵的果子,皱缩得只剩下一个诡异的轮廓。纵然隔了这段距离,心脏中央那个被某种锐器彻底贯穿、撕裂的孔洞,依旧狰狞无比地袒露着!洞壁边缘,暗褐色的肌肉组织被粗暴地向四周翻开,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创口!那不是一个伤口,而是一个无声的、带着来自地狱最深寒气息的恐怖指控!

嗡——!!!

青阳只觉得自己的颅腔内部,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轰砸了一下!双耳瞬间被巨大的耳鸣声充满,尖锐刺耳,眼前金星狂舞乱溅,视野骤然变暗!那皮卷上猩红扭动的血字,每一个都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滚烫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骨髓深处、灼穿他的灵魂!

但那颗心脏!那颗被洞穿的、属于某个人的心脏!它的主人是谁?!

嗡鸣的脑海深处,一道被刻意尘封的记忆闪电般劈开黑暗!青阳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钉子,被死死钉在盒子深处那团暗黑恐怖的物体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自足底瞬间窜顶,断绝了他最后一丝呼吸!

那是——东山大巫“豸”的心脏!“豸”!!那个曾与他歃血为盟、誓言共举大事、掌握着沟通九黎故神力量的关键人物!他的心!被生生剜出,洞穿要害的心脏!是——“豸”的心脏!也是他青阳谋反之梦的心脏!他的心脏!!!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入烂泥的响声。青阳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哀嚎、一句辩驳的话语、甚至一个细微的抽气。他全身的力量——支撑挺拔躯干的力量、维持那份遗世孤高傲气的力量、甚至是抵抗内心惊恐的力量——在看清盒中之物的瞬间彻底被抽空!如同断线的傀儡,双膝如同被铁锤砸碎的老朽枯木般骤然断裂,整个身体失去了一切支撑,前倾着,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重重向前栽倒下去!

那张曾因慷慨激昂而扭曲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与极致的恐惧冻结在那里。宽大的额头如同坠落的石块,无可挽回地、沉闷地撞击在冰冷坚硬、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之上。

“咚!”

一声浑浊、空洞、带着骨裂回响的撞击声,宣告了一切的终结。

死寂,这一次是彻底的、令人灵魂颤抖的死寂,如同万丈深渊之下的寒冰,沉甸甸地落下,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死死封存。每一个诸侯大臣的喉头,都像被塞进了一块滚烫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巨石,无法吞咽,无法呼吸。没有任何人敢动一下,哪怕只是转动一下眼珠。仿佛谁动,谁就会立刻被那自盒中弥漫开、又笼罩了青阳尸体的浓重血腥和无边绝望绞杀成齑粉。

无数道目光,惊惧到了极点,死死钉在那已然扑倒、如同被抽去所有生机、毫无一丝生气的绛紫色背影上。视线又如同被火焰灼烧般,惊惶地瞥向那敞开的、如同地狱之口的黑木盒,随即又像碰到了剧毒之物,猛地收回!冷汗,无声无息地、大滴大滴地从鬓角滑落,洇湿额发,浸透内里丝绸衬衣的后背衣衫,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向上攀爬,直达每一根发梢。

最终,所有目光的终点,都牢牢凝固在御座之上,那个如古老蛮荒山脉般沉默、岿然不动、又深不可测的身影之上。

禹王甚至没有垂眸去看脚边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也没有再看一眼那只揭开了隐秘帷幕、染血的木盒。他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掠过万古不化寒冰之巅的极地之光,带着穿透灵魂的冷冽和沉甸甸的审视,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匍匐在阶下、每一个如同被冻僵的躯体。那目光不再是对舆图上山川河流的规划与审视,而是一种最深沉、最原始、也最锋利的试探与裁决。仿佛在辨认每一张面孔下潜藏的灵魂,审视他们内心是否同样藏着一封染血的密函,一颗有待剜出、呈上评判的心脏。

殿角的铜漏依旧忠实履行着职责,细沙坠落的“沙沙”声,成为这绝对死寂中唯一的、象征着时间流逝的鼓点。禹王的目光终于从最后一张惨白的脸上收回,重新落回案上那卷浩瀚无垠的《九州五服图》。在那一刻,所有屏息凝神的诸侯心头都骤然掠过一道明悟:所谓大夏王朝,所谓九州一统,便如同一个巨大无比而又缜密咬合的环链。那源源不断自各方汇聚帝畿的贡品——无论金玉珠贝、谷物黍稷、异兽珍禽、兵甲帛布,乃至那象征臣服敬意的卑微姿态——便是这巨大沉重环链上,彼此之间用以确认存在、叩击位置、证明忠诚、维系运转的独特声响。

所谓“荒服”与“要服”的使者,被安置于宫城西南角隅那片被称为“广舍”的区域。这里远离正殿的恢弘与核心区域的光明璀璨,更像是庞大宫阙庞大身躯上一个刻意忽视的器官。墙体由巨大的条石与夯土垒成,异常厚重,如同堡垒。窗牖开得极小、极高,如同猛兽警惕窥探外界的眼孔。有限的方寸日光穿过高窗斜射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方格状的光斑,大部分时间,广舍深处都沉浸在半明半昧的幽暗之中,仿佛永无天光普照。院中栽种着数株极高大的棕褐色乔木,虬结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巨大厚实的叶片层层叠叠,贪婪地遮蔽着绝大部分的天空,即使正午时分,也只有稀疏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点在地面上勉强跳跃,如同困兽的碎片梦境。

空气中经年飘荡着一股复杂的气息:潮湿泥壤与青苔阴生植物独有的腥涩霉气,夹杂着某种从未见过的异域草木燃烧后残余的刺鼻辛味,以及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终年蒸腾着热雾瘴气的巨大沼泽所弥散开来的,混合着腐烂水草与水生动植物尸体发酵的、甜腻而窒闷的氤氲水汽。

相较于甸服、侯服、绥服使者们所居住的雕梁画栋、玉阶明堂,这里便是被阳光遗忘的阴翳之地。他们所带来的贡礼,自然也无缘被奉上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恢弘大殿中央的金盘玉盏。仅由数名身着靛蓝色粗布短衣、面无表情的低阶内侍,小心翼翼地捧持着,穿过一道偏僻狭窄、布满暗沉青苔的侧门,引入一隅临时清理出来的、由未经雕琢的巨大黄麻石堆砌的石台之上,进行一个仅具象征意义的呈纳仪式。

一名内侍长立于台侧,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在广舍特有的寂静空旷中激起短暂的回响:“南海之滨,荒服百越诸族共献。”

话语刚落,数个身影从广舍深处那片仿佛凝固的昏暗阴影中浮现出来。他们皮肤皆是日曝烟熏而成的深赭色,赤着双足,脚板因常年跋涉礁石而布满硬茧与裂痕,如同枯老的树皮。他们身上只穿着露右肩的短襦,是用一种粗糙的、近乎麻布但更为原始的植物纤维织就,染成黯淡的土棕色,更衬托出强健的体魄。为首者身材异常魁梧,肌肉虬结如同岩石垒砌,一道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暗褐色的狰狞伤疤,斜贯过他宽阔、布满刺青的胸膛,一直延伸到强健的手臂上,无声诉说着与猛兽或同类搏杀的残酷过往。他粗壮的脖颈上,套着一串由巨大不知名猛兽的尖锐犬齿穿成的粗犷颈饰,牙齿尖端磨损得光滑锐利。此刻,他表情肃穆,眼神中带着一种野性未褪的警惕和不易察觉的、对未知文明的敬畏。他高高举起双臂,如同祭祀般虔诚地捧起一个几乎达到他胸腹高度的、形状极其扭曲怪诞的螺壳。

那螺壳呈现出一种历经千年海水冲刷与侵蚀、岁月沉淀后的浑浊灰黄,表面附着着厚厚的、早已矿化的寄生海藻硬壳和一些破碎的珊瑚断枝。它的形态粗犷而扭曲,既像某种远古巨兽被折断的残角,又像一个天然扭曲的号角。边缘参差不齐,布满坑洼和细小的裂痕,像被啃噬过。粗糙的壳身上紧紧缠绕着湿漉漉、半干枯的深绿水草和一些带刺的、死亡不久的海胆,使得它更像刚从汪洋深渊的某个幽深洞窟中被强行攫取出世的海怪遗骸。从硕大螺壳腔体的缝隙深处,依旧不断渗出微咸浑浊的海水,顺着沉重的壳壁,“滴嗒…滴嗒…”持续地滴落在下方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巨大石台表面,发出规律、单调、带着水汽回音的声响,散发出一股浓烈到令人皱眉的海洋咸腥味,混合着水草腐烂变质的恶臭,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地搧向负责接收的大夏小吏的鼻腔深处。

捧持着这沉重海螺的荒服使者,布满伤痕的手指上不可避免地沾满了海泥与海腥混合的污秽痕迹。负责接收记录的大夏低级内侍——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身着崭新靛蓝布衣的年轻人——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嘴角,皱紧了清秀的眉头。他飞快瞥了一眼自己刚换上、下摆还干干净净的整洁袍角,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与一丝唯恐避之不及的谨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只用如葱管般的指尖轻轻探出,极其敷衍又带着明显避忌地,在螺壳内壁一处相对光滑、颜色稍浅的边缘上蜻蜓点水般地蹭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仿佛生怕慢上一步,那些污秽的海水、腥气、乃至那野蛮的力量本身,便会顺着指尖侵染上他纯净的躯体。他身后的另一名同伴,手持竹板与刀笔,飞快地记录下这桩“奇珍”的名字与形貌特征。

“东海诸岛,”内侍长那平板的声音在空旷中再次响起,“献七彩贝甲。”石台阴影处,另一队使者无声无息地踏前一步。与南海蛮族的粗犷不同,这些人面容轮廓更深邃,肤色偏红棕,赤裸的上身和脸上绘着奇特的、象征海洋生物与日月星辰的靛蓝与赭红图腾纹样。他们呈上的贡品并非奇物,而是数串用岛上某种特殊坚韧藤条穿起的硕大贝壳。每一片贝壳都呈现出天然生成的、如同雨后彩虹般绚丽的光泽:从深邃如夜空的孔雀蓝,到初升旭日的火焰橘,再到纯净如水晶的无色透明区域,色彩瑰丽异常,浑然天成。偶尔有几束稀疏的、穿过高大古树枝叶缝隙的天光,恰到好处地洒落在这些巨大的贝壳表面,顿时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动虹光,在昏暗的广舍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斑,绚烂得如同凝固的海上虹霞,晃得人双眼迷离,忍不住想要赞叹。

然而,当那衣着整齐、负责检视的内侍伸出他保养得当、指甲修剪圆润的指头,带着一丝欣赏与好奇,轻轻伸向距离他最近、被阳光映得流霞溢彩、光泽流转得最为耀眼的那片赤金贝甲,准备仔细触摸感受那光滑曲面之下蕴藏的美妙纹理时——

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为首的东海岛民使者,猛地动了!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但那警惕和保护的姿态却异常突然而迅疾!他如同受惊的海鸟,足尖发力,整个人无声地向后滑退了一小步!同时,他那深陷眼窝中那双闪烁着如海波般奇异光芒的锐利瞳孔,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瞬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住了内侍那只即将触碰贝甲的手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度强烈、近乎条件反射的守护欲望。就在他动作的瞬间,他身后几个同样赤裸上身、肌肉紧绷的年轻岛民同伴,喉间几乎同时发出了一串低沉而意义不明、如同野兽警告般的“嗬嗬…”咕哝声!他们的双手也下意识地、齐刷刷地交叉护在自己并不丰裕的胸前贡品之上,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随时准备扑出的防御姿态!

内侍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脸上的好奇与轻松瞬间被错愕、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取代。侧门附近数名佩刀卫士的手,在几乎同一时刻,本能地、整齐划一地“呛啷”一声按在了腰间青铜剑柄的冰冷铜镡之上!金属与皮革的摩擦声短促刺耳。空气瞬间绷紧如弦!

广舍幽暗角落里弥漫的湿热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无形的油脂。异域草木辛辣的味道与贡品贝壳散发的微弱海洋盐腥混杂在一起,在绷紧的杀意中发酵。为首的岛民使者鼻翼翕张,额角细微的血管微微贲张,目光仍死咬着内侍悬停的手指——那指甲保养得过分精致的手,在他们眼中或许不亚于掠夺珍兽的铁爪。身后的几名同伴喉间滚动,警告的咕哝并未停止,交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负责接收的年轻内侍脸色一阵青白交替,终于强行压下涌动的怒火与惧意,干咳一声,用一种生硬的、抬高声调掩饰尴尬的官话宣布:“东海贡礼清点毕!着令入库!”他飞快地向身后的刀笔吏使了个眼色,示意记录完成。几名戎装卫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群姿态防备的岛民,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并未松懈,威慑之意不言自明。

岛民们并没有立刻放松姿态,那少女更是死死盯着内侍收回的手,眼神复杂,夹杂着警惕与一丝隐隐的嘲弄。僵局如同拉满的弓弦,继续绷紧,谁也不知下一秒会射出什么。

直到为首那名满身图腾的老使者微微侧过头,用低沉难辨的土语急速吩咐了几句。那几个年轻岛民紧绷的肌肉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交叠护于胸前的手臂如同腐朽的吊桥缓缓放下,目光也随之垂落在地面模糊的光斑上。他们无声地后退几步,融入墙壁投下的更深阴影之中,但那如海礁般沉默的疏离感,却已牢牢嵌在这片夏都宫闱的角落。

几日后。

正殿内的长影被午后的光拉得斜长,巨幅铜灯盏中无数灯火跃动,映照得四壁山海图上的峰峦河流似在缓缓流淌。禹王坐于巨大的御案之后,凝神审阅一卷绘着水脉流向图的精细简牍。光影在苍白的鹿皮上缓缓移动,勾勒出蜿蜒的河床标记,每一处涡流险滩旁都注有微小的墨字:某年某月,决口,溃十三邑,溺者不计;某处,山崩塞川,改道,良田尽没。他手指抚过那冰凉的墨迹,指腹下的简牍纹理仿佛都带上了苦咸的潮腥。身旁,须发皆白如终年不化积雪、身着月白色泛青麻布深衣的太卜巫咸垂手恭立。这位深谙天人之际的智者,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深不见底,仿佛能穿透层层帷幕般的时光,窥见命运的暗流。

殿内一派静穆,只有禹王翻动简牍时竹片摩擦的轻微“簌簌”声,以及灯油燃烧偶尔爆开的细微“哔剥”轻响。这静穆如同无形的膜,隔绝了殿外的溽暑与喧嚣。

“报——!!!”

一声裂帛般的嘶吼,如同深渊巨兽的咆哮,骤然撕碎了这层薄薄的安宁!那声浪裹挟着无匹的杀气与惊恐自遥远殿外席卷而来,猛烈撞击在紧闭的重铜殿门上!檐角垂挂的铜铃被这无形的煞气震得嗡嗡颤鸣不止!

“哐当!——锵啷!”

沉重的殿门被一股巨力粗暴地撞开!刺目的强光和滚烫的热风同时涌入殿内!伴随着青铜甲叶密集撞击的震耳喧嚣,一队身着玄色重甲、面色煞白中带着狂怒赤红、几近目眦欲裂的宿卫郎官,如同煞神附体,挟着铁血与汗腥气凶悍冲入!他们粗暴地拖搡着一个挣扎撕扯、极其娇小的身影!那身影如受惊的幼兽,双足徒劳地踢蹬着光鉴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刮擦声,喉咙里翻滚着被强力扼制而发出的、如同困兽般沙哑绝望的“嗬…嗬…”低吼!但数条铁钳般的手臂死死锁住她的肩臂关节,力量悬殊使她任何反抗都化为了徒劳的扭动。她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掼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中央!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巨响伴随着甲胄的铿锵余音在殿内回荡!激荡起的劲风瞬间扑得四角的长明烛火猛烈摇曳,光影如同受惊的鬼魅在殿壁山海图上疯狂舞动!

闯入的劲风掀起巫咸月白袍袂的一角,但那老者身形却如渊渟岳峙,唯有古井般的目光瞬间凝聚成冰锥,锐利地刺向地上那摊被制服的人影。

禹王执着简牍的手,稳如盘根之松,分毫未动。眼皮缓缓抬起,目光如同玄冰凝结的湖水,从卷册上那蜿蜒的河脉移开,毫无温度地投向殿中被强行打破的宁静中心——那被按伏在地的少女身上。

脏污模糊的脸上,辨认起来极为艰难。然而,当禹王的目光掠过那双即便在绝望挣扎中依旧燃烧着狂野、仇恨和不灭凶光的眼睛时——刹那间,记忆回闪:前几日在广舍幽暗石台边,面对东海岛民呈献的七彩贝甲时,那几个肌肤呈红棕色、脸上绘满海与星图刺青的使者中,那个站在队伍最末,个子不高,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女!她的轮廓,她的眼神!此刻,脸上那些象征海洋之力的亮丽赭石与靛蓝图腾已被汗水、挣扎和粗暴的擦拭揉搓得面目全非,如同腐烂的染料胡乱糊了大半张脸。一边嘴角明显撕裂,渗出的鲜血在泥污与汗渍中凝结成暗红线条。一只眼眶被打得乌青肿胀,几乎封死,透过另一半未完全封死的瞳孔,透射出的光芒甚至超过了石台上七彩贝甲在烈日下折射的虹彩千倍!

那不是畏惧的光,而是被逼至绝境后方能爆发的、要将眼前所存一切、连同这宫殿穹顶乃至整个天空都焚成焦土的毁灭之焰!她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浸透火油的弓!她死死地仰着头,脖颈筋脉如蚯蚓般暴凸,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球狰狞地向外鼓出,几乎要挣裂眼眶,喷出火来!喉咙被巨大力量压迫着,却仍不甘地溢出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尖锐的喘息声,如同濒死毒蛇最后的嘶鸣,不顾一切地锁定了御座上那尊如山的身影!

“大胆妖女!”负责宿卫的郎卫首领踏前一步,声若雷震,炸响在空旷的殿宇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狂暴的愤怒和被严重失职点燃的羞愧与狂怒!他的面孔因血气上涌而变得酱紫,“竟敢藏匿此等蛇毒匕首于衣裙夹层,趁午后日光耀眼之际,于西回廊幽暗甬道侧……突袭王驾!”他声音因极度后怕而有些发颤,尤其是最后一句说出时,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用力到指节全白,“幸!苍天庇佑大王!……左右郎卫当机立断…擒拿…仅…仅擦伤王左臂!”

话音未落,整个殿宇如同被投入冰窟!所有官员侍卫瞬间面无人色!空气沉凝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那少女闻听此言,挣扎陡然加剧!喉咙里被扼制的嘶吼更显凄厉,充血的独眼死死盯住禹王,里面的仇恨火焰熊熊燃烧,甚至能灼烧灵魂!

死寂如铁幕沉沉降下,瞬间封固了整个空间。郎卫们因激怒和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少女喉中野兽般断续绝望的嗬嗬声,烛火摇曳爆裂的微响,每一种声响都在此刻死水般的沉寂中被无限扭曲放大。

沉寂中,巫咸终于动了。

他越过如山不动的禹王御案,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走向那被数只铁臂死死按在金砖上的少女。长袍下摆拂过冰冷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摩擦声,如同水流漫过坚冰。他在少女面前停下,微微俯身,那双饱阅星斗沉浮、洞察人间悲欢的古井深瞳,穿透少女脸上肮脏的污血与泥尘,凝视着那双燃烧着焚天怒焰、试图灼穿一切的独眼。那古井般的眼眸深处,映不出丝毫少女的倒影,只有一片无情的静默。

“化外之民,”巫咸开口了。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亘古不变的星辰轨迹,“不识王化,野性难驯。身藏毒刃,复有行刺之逆举。”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宣告天谴的漠然,“此乃悖逆天命之大不敬之兆,当立施天罚以儆效尤。其皮肉神魂…皆已沾染幽冥污秽,当以剧毒涤荡祛除,方可使九幽秽气不得侵染我大夏清正之庭。”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书,冰冷而无情。

语毕,巫咸枯瘦如老树枝桠、指节却异常遒劲稳定的手指,沉稳如探入凝固千年的山岩,无声探入腰间悬挂的一只小巧却沉甸甸、石青色泽仿佛吸纳了无数夜色毒瘴的药囊之中。那布囊皮质光滑油亮,早已被无数毒物浸染得失去本来颜色。指尖再次探出时,已拈着一个不足两寸高、色泽暗沉如深渊、形状如同某种细小异兽角的小小青陶瓶。瓶身是那种令人一见便生忌惮的死青黑色,仿佛瓶腹内囚禁的不是液体,而是活的、择人而噬的毒瘴之精魂。瓶口用某种漆黑如墨、极为韧性的不知名树皮紧紧塞封着。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随着那小瓶的出现骤然降温数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巫咸两根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地、甚至带着一丝凛然仪式感地,捏住了瓶塞。他手腕轻轻一旋,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心脏骤停的一声——

“啵。”

密封被打开了。

一缕极其清淡、却又极其诡异、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辛辣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那气味并非猛烈刺鼻,却仿佛无形无质的毒针,穿透鼻腔,直刺喉咙深处最敏感的黏膜!离得最近的数名郎卫,尽管铁血悍勇,但在嗅到这股气味的瞬间,脸色本能地失去了所有血色!

巫咸的手臂稳如山岳悬臂,手腕没有丝毫晃动。瓶身微倾,一线粘稠如水银般沉重、在殿内跳跃烛火的映照下泛着细碎诡异磷绿色幽光的漆黑药液,自那小小的瓶口缓缓凝聚、垂落!毒液顶端滴成珠状,悬于少女惨白汗湿的额前上方。

毁灭,只差一寸!时间仿佛被凝固在这滴毒液悬停的瞬间。

就在那蕴藏无尽痛苦、散发着不祥磷绿光泽的死亡之液即将沾上少女汗湿皮肤的那一刻——

“住手。”

两个字,清晰,沉稳,仿佛亘古冰峰的回响,又似定海神针落下的镇音,破开了窒息得令人发疯的凝固空气。

满殿死寂被瞬间打破!数十道目光如同绷断的弓弦,带着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射向声音源头!郎卫们的手臂本能地又紧了紧。就连被绝望和仇恨吞噬的少女,那因剧毒近在咫尺而扭曲、燃烧着狂焰的瞳孔,也如同被泼了冰水,猛地一缩,火焰瞬间冻结般滞住!

禹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简牍。不知何时,他那如山般凝重的身影已然缓缓站起,魁梧的身躯在巨大铜灯架投下的摇曳光影中更显高大,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脉拔地而起。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巫咸的身上,也没有去看地上那如同待宰羔羊的少女一眼,而是如同一柄冰冷的凿子,沉沉地、定定地钉在了巫咸手中那只悬停的、即将倾覆下毒液的暗青小瓶上!

那只握着夺命之瓶的手,在禹王目光的凝视下,极其稳定地、如同瞬间被石化般定在了半空!那滴致命的、泛着幽光的毒液,距离少女被恐惧和仇恨撕裂的额头皮肤,仅有不足一寸!

“此毒,”禹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奇特质感,仿佛在讲述一件遥远的往事,每一个字都敲在人的骨髓上,“名‘鸩吻’,取自荒服极南大泽深处,万年朽木腐叶与千种毒虫分泌精炼而得。”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寒星穿透虚空,精准地指向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诡异甜香,“其性最狠戾。遇血液则如万蚁噬髓,瞬息遍行经脉,蚀骨断筋!中之者,五内俱焚,剧痛钻心裂胆,状若炼狱油烹,却又不得速死,煎熬挣扎如受千刀剔骨之刑,非经三日三夜筋肉骨膜层层剥落之巨痛……不得稍稍缓解丝毫!”话语平静,却字字滴血!

禹王微微侧过身,将被利刃擦破的左臂衣袖下那道并不深、却依旧渗出血迹的皮肉伤显露在众人惊悸的目光之下。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刺客之道,贵在决绝必杀。淬毒之刃,只为见血封喉。”他目光如冷电,再次落在地上少女那张因极致的恐惧、仇恨和猝不及防的惊愕而茫然僵住的脸上,透过那污秽,他似乎捕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近乎本能、来自蛮荒海岛生存磨砺刻入骨髓的、原始的求生之欲,在对死亡终极痛苦的想象面前骤然迸发出的、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若她真想刺穿孤的心脏,”禹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洞悉,“便不会只用淬了此种——见血后尚需数个时辰方能令人气绝的蛇毒,藏于匕柄夹层之间。也不会,”他目光扫过少女被撕裂的嘴角、乌青的眼眶,“在行刺前,将大半力量消耗在击退阻截她的郎卫搏斗之中。孤受伤,乃是擒拿时的刮擦所至,非其全力刺杀之功。”

巫咸那只握着青色药瓶、始终稳定如同与手臂浑然一体的枯槁手指,在禹王最后那句平静如水的断言出口时,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瞬。他苍白的、几乎与须发同色的长眉,几不可查地向上扬起了一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仿佛被悄然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无声地投射到禹王的脸上,那涟漪里是深沉的不解与探究。

“大王!此女乃穷凶极恶之徒,大逆不道……”郎卫首领急切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禹王却只是轻轻抬起了右手掌。只是虚虚一抬,没有任何手势指令,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看向他。然而郎卫首领后面所有未出口的诤谏、请命、乃至于请罪的言辞,都硬生生地被一股无形的威严切断了喉咙,脚步也如同被最坚固的树胶粘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禹王的目光从少女那张混合着茫然、愤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求生渴念的脸上移开,投向御案旁侧一位面皮白皙、眼神闪烁、捧着文书待命的年轻文职官员。不需要言语,那官员立刻从巨大的震惊中醒神,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疾步趋前,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触到膝前。

“取新收割的稻种三束,”禹王的指令简洁如军令,落在实处,“与新熟之麦三束。”他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选颗粒饱满、色泽纯正之上品。”

官员的应诺声尚在喉间回荡,殿门口两名最机灵的内侍早已会意,如同影子般转身无声疾趋而出。时间仿佛在凝固的气氛中缓慢流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一名内侍已躬身趋回。他双手极其恭谨地捧着两个鼓囊囊、用淡金色柔软柳条精心编织捆扎的小束贡品。一束是刚刚脱粒完毕、精心筛过的稻米种子,每一粒都饱满圆润,如同微小的金子,金光灿灿,散发着谷类特有的、醇厚而充满希望的沉实禾香。另一束是直接从田亩中选出的麦穗,饱满沉重的青黄色穗头被整束捆扎,长长的芒刺如同锐利细针闪烁着柔光,麦壳被内里坚实欲绽的籽粒撑得浑圆透亮,透出粮食成熟期独有的蓬勃的生命力与丰饶气象。

没有人说话。连那最为担忧后患的郎卫们,此刻也只能僵立原地,紧握着佩剑的手心满是冷汗,目光困惑地在禹王、少女和那象征着丰饶生命的稻麦束之间来回逡巡。唯有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巫咸药瓶却因瓶塞已被盖回而淡去些许的诡异甜腥毒气,仍在冰冷的殿宇里阴魂不散地盘旋低语。巫咸依旧伫立原地,仿佛一尊白玉雕刻的神像,只有袖中紧握药瓶的手指透露出内心的惊涛骇浪。

被数双铁臂死死按伏于地的少女,挣扎早已停止。她布满泥污汗水的脸上,那双仅剩一只、曾燃烧着焚天狂焰的独眼,此刻先是充满了极度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她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只需一个眼神或一个字就能令她粉身碎骨、血肉化为脓水的大夏君王,这位刚刚被她试图用刀刃割伤的人,究竟要做什么?那金色的、饱满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谷物……这是什么新的、更残酷的折磨方式吗?她喉咙深处的喘息粗重依旧,却多了几分急促的迷惑。

禹王微微颔首,并不言语。捧持稻麦的内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如潮的惊疑与本能的不解,弯下腰,小心翼翼如同供奉神只般,将手中那两束沉甸甸、闪耀着生命金光的谷物与麦穗,轻轻放在少女蜷缩在地、沾满尘污与自身血迹、不断微微颤抖的手掌旁边,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之上。

那谷麦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隔着冰冷的距离,似乎依然传递到少女麻木的神经末梢。

禹王的目光扫过少女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依旧无法掩饰那与生俱来、如同倔强野草般野性的面孔,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如磬音击石,干脆利落:

“给她松绑。放她走。”

松绑……放她走?!!

这一连串词语,如同烧红的巨石被投入冰封万年的寒潭,瞬间在殿堂凝固的死水中激起狂暴的无形漩涡!殿内所有人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掌狠狠攥住又猛力挤压!

“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郎卫首领第一个失声惊呼,音调因为巨大的恐惧与忠诚瞬间拔高到变调,几乎是嘶喊出来!“此獠身怀剧毒!匕首虽被收缴,其心其血仍是污秽之源!更有行刺王驾之实,罪在不赦!按祖制当碎其四肢,车裂于野!纵其而去,遗毒无穷!”他痛心疾首,单膝几欲触地恳求。

“请大王三思!荒服野性未驯,此女乃首逆!纵之而去,岂非昭告天下,行刺王庭亦可全身而退?荒服诸部若知今日之事,必将效尤!边患丛生,天下危殆啊大王!”另一位身居要职、面色黑红的老臣也急忙出列,声音急迫喑哑,额头汗珠滚滚。

“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断不能纵虎归山!”几名年轻的郎卫血气上涌,双目赤红,手掌紧握剑柄甚至发出了刺耳的、青铜摩擦皮革的“锵锵”声,杀意几乎冲破理智。他们如同看着最可怕的瘟疫被释放!

连巫咸那张历经沧桑、几乎能永远维持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苍白的眉峰也如同被巨力扭曲的绳索般,猛地蹙拢!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古井之眼紧紧锁在禹王脸上,眼底深处仿佛地壳剧烈运动翻腾,交织着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惊愕和浓得化不开的、根本无法理解其意图的深沉忧虑!他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要倾泻质问,却在那如山威压前生生哽住。

“解开。”

禹王的声音没有任何加重,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无需再议的既定事实。但那两个字的重量,如同泰山压顶,沉沉地压在殿内每一个人剧烈跳动的心头。

负责死死按压少女肩臂要害、让她丝毫动弹不得的数名郎卫,尽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失去血色,几近麻木,指甲深陷入皮肉内里,终究还是在首领那交织着极度的痛苦、不解却又必须绝对服从王命的惨白眼神示意下,极其不情愿地、如同松开烧红铁块般、一丝一丝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致命的钳制之力!

骤然失去所有压制力量,少女整个身体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断弦,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干殆尽,瘫软得如同一滩湿泥,几乎要融化在金砖冰冷的光泽里。然而,那双曾燃烧、此刻却被巨大变故冲刷得茫然空洞的眼睛,却死死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与困惑,艰难抬起,望向那个高踞御座、如山岳般沉默、眼神静得如同万古寒渊的禹王!

没有嘲弄!没有虚伪的笑意!没有任何她熟悉的残忍或算计的眼神!

只有那双深邃得仿佛蕴藏了无尽洪水与九州裂土的双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殿堂辉煌摇曳的光影,以及光影中央——她自己那张狼狈不堪、被血污图腾覆盖的脸。

金砖地面的冰冷顺着赤足涌入身体,带来一丝战栗。她撑着双臂,如同刚出生的、四肢无力的幼兽般剧烈地摇晃着、挣扎着,试图站起身。脚下沾满了泥污、汗渍与干涸血迹的双足在金砖冰冷光滑的表面摩擦,留下零乱、湿滑的脏痕。她茫然四顾,看看地上那两束在华丽宫殿中显得格格不入、却散发着暖意与生机的沉甸甸的谷物,又看向四周那些穿着冰冷甲胄、眼神如毒蛇猛兽般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却又被强大意志强行按捺的卫士们。最终,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御座之上那平静如山岳的存在。最后,视线垂落在那两束安静躺在冰冷地砖上的谷物上。那饱满圆润的颗粒,在灯火的映照下流淌着黄金般的光芒。那里面的光芒,并非淬毒的寒刃,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大地与温暖炉火般的、能让人心神安定下来的温实感。

某种原始的本能驱使着她。她猛地弯下腰,动作迅疾得如同扑食的猎豹,带着一股凶狠又狼狈的劲儿,一把将那两束谷物死死地、牢牢地攥在了手中!动作决绝,仿佛抓住了深海漩涡中唯一漂浮的救命木筏,又像是攥紧了来自古老神话传说中能续命延寿的、最珍贵的海底珍宝!粗糙的稻壳边缘和尖锐如针的麦芒,无情地刺痛了她手上布满擦伤的血痕和泥污,但也给她带来了一种极其真实、几乎压手的沉重分量感!这分量感像锤子砸碎了她心头的某些坚冰。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禹王。那双独眼中翻腾着的刻骨仇恨与玉石俱焚的疯狂烈焰,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超越了她认知和想象极限的变故猛烈冲刷后,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空洞。她没有试图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如同上岸垂死的鱼儿。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先前那种破风箱般的、带着无尽恨意的喘息,也彻底消失了。她不再看任何人,猛然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撞着,用尽全身最后残存的力气和本能,朝着那扇被撞开后依旧大敞、泄入一片明亮刺目光线的沉重殿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瞬间便跌入了殿外汹涌而至、带着强烈日照和滚烫夏风的灼热怀抱里,像一个用冰雪雕塑的愤怒精灵骤然溶解于万丈白昼烈焰之中。

她的身影消失在刺目的强光与热浪里。殿内重新沉入一片更为粘稠、更为窒息的死寂。空气沉重如同凝固的水银,似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行刺、擒拿、对峙与释放,只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光怪陆离的幻梦。唯有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残留的几滴刺眼的暗红血污,几道拖曳挣扎形成的泥污汗渍脚印,以及空气中那一丝尚未完全消散、若有似无、来自巫咸毒瓶的微腥药气,如同固执的幽灵,阴魂不散地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颠覆所有人认知的风暴。

沉重的殿门被卫士小心翼翼地合拢,隔绝了外界刺目的阳光和喧嚣的蝉鸣,只留下殿内长明灯火摇曳的光影。那束奔逃的身影已然消失,带走了最后的活气,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的青铜。

“大王……”

巫咸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竭力维持着一贯的清冷平静,仿佛寒泉流过玉石,但每个字音底下却压抑着湍急汹涌的暗流,饱含着如深渊般的不解与沉重如山的忧惧。他向前迈出极小的一步,宽大的月白袍袖无声拂过冰冷的地面,朝着禹王的方向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如仪,然而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此刻却如同冻绝千载的寒冰,紧紧锁在禹王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上,那平静在此刻比任何咆哮都更显惊心动魄!

“荒服野女,携淬蛇毒之锋刃,潜入宫禁,意欲伤损龙体圣安!纵有万分侥幸未伤性命,其心之恶毒凶悖,其行之大逆无道,已昭然若揭!此乃倾天之祸首!今若纵之,无异纵九幽之凶焰还巢,遗祸无穷!”巫咸的声音字字清晰,如同以刀笔刻在坚冷的冰碑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压力。

他略略抬起眼皮,那双洞彻天机的深瞳直刺禹王的双目,仿佛要穿透皮肉看到骨髓深处那令人心惊的答案:“九州初定,如陶坯新成入窑,烈火未熄。荒服、要服之地,蛮夷如深泽暗火,野性难驯,仇隙潜藏。陛下今日此举……”他话语顿了一下,仿佛喉头被无形的骨刺哽住,“如同在此新造之窑鼎上主动投入引燃枯薪!那东海野女归去,必将今日之事传播蛮荒。王庭威严荡然,夏宫可随意出入伤而不戮?稍有心怀不轨者,借其一星半点火种,便可蔓延燎原,野火连营!大王……老臣……”巫咸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实在不解!万乞明示!”他深深弯腰,将那个充满巨大疑虑与恐惧的“不解”,如同巨石般抛向了御座。

禹王并未即刻回应巫咸石破天惊的诘问与忧忡。

他缓缓起身,脚步沉稳如古松扎根山岩,走至殿堂一侧那座终日燃烧不息、火光灼灼的巨大青铜灯盏前。赤红的火焰在盆内粘稠的灯油中稳定地跃动着,偶尔吞噬一颗油珠,发出极细微的“啪啦”爆裂声。跳跃的光影将他沉默如山的侧影投射在身后绘着巨幅山海疆域图的墙壁上,那影子时而被拉长为穿越洪荒裂谷的巨人,时而被挤压成巍峨的山岳。

禹王伸出了手。这双手,黝黑如大地本原,宽厚如承载万物的基石,指节粗大,指肚与掌沿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与深浅交错、色泽深浅不一的旧伤痕,那是劈山导河、与洪水、顽石搏斗留下的不朽勋章。最显眼的是左手小指,那根指骨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微微扭曲着,根部关节异常粗大隆起——这正是当年在龙门峡导引滔天洪水、撬动山崩塞川的万钧巨岩时,被骤然滑落的滚石砸中碾压,几近碎裂又生生接续而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他那宽厚粗糙的手指,稳稳地抚摸着巨大青铜灯盏外壁深镌的繁复兽面饕餮纹路。指肚摩擦着冰凉的金属表面,感受着凹凸纹路间所蕴含的厚重历史与坚实不拔的稳定。摇曳的火光映照进他深沉如渊的双目之中,眼底仿佛有沉静的深水在无声回旋,火光跳跃其间,倒映出的不只是眼前的烛焰,更有遥远的、记忆中奔腾咆哮的血色洪涛与崩裂的壮丽山川。

“巫咸,”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如同地底深处奔涌的暗流,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字字千钧,稳稳托住了殿内凝滞欲坠的空气,“那年,共工掀起滔天洪水,北地千里沃土化为一望无际的死亡大泽,江河改道,高山为岛。堵?堵得了吗?”禹王的目光没有离开灯盏跳跃的火焰,声音却如同在鞭笞记忆中的尸山血海。

禹王缓缓转过身,面向巫咸。他不再看灯盏,目光如同穿透了殿宇的壁障与时空的阻隔,投射向殿堂深处那卷展开了如无尽画卷般的《九州五服图》。其上,山脉起伏如同沉睡大地的龙骨脊梁,河流奔腾如同滋养万物的血脉网络。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如同用不同色彩绘制的巨大彩色同心圆环,一层层向外无限拓展,直至消失在图册边缘那片象征未知混沌的墨渍深处。其中,要服与荒服交接的那片区域,被他用浓重的赭黄与深褐色渲染得沉厚而动荡不安。

“那时节,”禹王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投枪,牢牢钉在图籍上那片赭黄与墨渍交界、涂成大片混沌苍茫之色的地域轮廓线上,“天下诸部为阻洪水,皆以重兵扼守水道源头,筑高墙巨垒,意图断其通路,锁死大泽溃散之门户。”他的声音带着咀嚼刀兵血腥与绝望哀嚎的沉重质感,“所有细小支流、幽深沟壑、山间谷底暗河潜道,统统被征调民夫数十万,搬运山丘般的巨石,修筑起百丈高的堤坝!”他的手缓缓抬起,做出一个向下按压、堵塞的动作,那手上沟壑纵横的伤疤在灯火下异常醒目,“意图将每一缕水流、每一丝缝隙都死死塞住,锁死一切可能渗漏的罅隙!”

禹王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土石方,看到了堤坝下民众绝望的脸。他微微握拳,指间爆发出隐隐的力量感,仿佛重新握住了当年那柄疏凿山河的木耜。

“结果如何?”禹王突然发问,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棱,直刺巫咸那双充满困惑与巨大忧惧的古井之眼,“洪水……是真的被这些高堤大坝堵死了?消停了?”他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种沉痛而冷酷的穿透力,“还是它顺着更多我们未曾察觉、未曾留意、未曾估算到的地底暗河裂罅、山涧断谷,如同被激怒的困兽,更猛烈地奔突咆哮而去?!最终——”禹王的音调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向心房,“最终冲垮了更大、更为关键的堤坝,裹挟着山崩地裂之势,卷起亿万顷被浸泡腐化的泥沙巨石洪流……以数倍、数十倍的狂暴之力,将冀州千里平野整个变成了不见尽头、死寂无声的人间大泽?!”他的话语像一把沉钝无比的刻刀,缓慢而深刻地凿击着大殿中几乎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在人心上刻下血淋淋的烙印,“最终淹没三州膏腴之地,生灵涂炭,酿成不可挽回的滔天之祸?!” 这结局的描述带着回响,仿佛万千亡魂在殿角哭泣。

巫咸那始终保持清冷平稳的呼吸,在禹王口中吐出“淹没三州”四个血淋淋的字眼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他那双古井般深幽沉寂了几十年、仿佛看惯星辰变幻、人世沧桑的眼眸猛地剧烈收缩,随后陡然睁大!眼底深处不再是烛火倒影,而是刹那间翻涌起血色滔天的记忆洪涛!无数画面在瞳孔中炸开:城池如朽木般崩塌,无数黎民在水中挣扎哀号,白骨在洪流中浮沉堆积……那是用无数白骨与哀鸿遍野写就的惨痛教训!是他深藏于心的、永不愈合的血色疮疤!

禹王的目光如同寒夜的星辰,牢牢锁住巫咸剧烈翻涌的脸孔,话语中没有丝毫的责备,唯余着对惨痛过往的深沉叩问与历经血火淬炼出的、如同钻石般坚硬冰冷的大智慧:

“治大水灭顶之灾,是靠以血肉之躯、垒石巨坝,去堵死所有支流?堵死那些微小的孔隙,就能堵住天地之威?就能消弭那深埋于地脉的暗流与愤怒吗?”

禹王微微停顿,目光如同穿透了殿宇穹顶,看到亿万条奔腾不息的水系:“还是在于——如同神意启示——在于引导?在于疏而非堵?在于引而非阻?!”

他的视线重新凝聚在巫咸震撼的表情上,仿佛要将这千钧的道理钉入这位老卜者的灵魂深处:

“最终,让每一条水脉——无论是浩浩荡荡、直通帝畿的主干大渎,还是那些位于九州边陲、荒僻险峻、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湍急小溪流——皆得其所归,有所归处?有所安顿?有所滋养?使那来自洪荒深处、蕴含无边破坏威力的滔滔浊流……终成流经四方、滋养万物生生不息的……活水?!”

禹王最后两个字——“活水”——落下,如同惊雷轰顶!

巫咸的身体前所未有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宽大的月白袍袖都随之鼓荡!那双古井沉寂多年的眼眸深处,猛地爆开一道极其锐利、足以撕裂星辰夜幕般的惊骇光芒!瞬间刺破了他几十年静观岁月的屏障!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如同中了定身咒法!雪白如初雪的须发,在心神剧震的刹那也似乎被无形的风吹拂,剧烈地拂动了一下!

堵死…支流…活水?!

那些刚刚散尽在空气中的血腥毒气…那个东海岛女紧攥稻种麦穗狼狈逃离的背影…那只冰冷墨黑、吞噬了青阳的木盒…荒服地域的无尽混沌与桀骜…禹王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放她走”……无数看似矛盾、支离破碎的意象与无法理解的疑问,如同散落的铜币,此刻被禹王口中吐出的那“活水”两个字,一道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巨大光芒狠狠贯穿、猛烈地串联熔铸在了一起!一个宏大得令他浑身战栗、如同雷霆撕裂迷雾的明悟,如同炽热的、足以融化山岳的岩浆,沿着他的脊骨以无匹的速度迅猛上窜,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识海与魂魄!他瞬间明白了什么!那是一种对洪水的敬畏如何化为驾驭人性洪流的无上智慧!

禹王并未去看巫咸那张因惊涛骇浪而彻底失色的面庞。他已如同未卜先知般,转向侍立于殿门附近阴影中、一位身形瘦削、始终沉默记录着殿内一言一行一动的起居注录史官。那史官怀抱厚重的简策,面色凝重如水。

“取青阳案中,那只木盒来。”禹王的指令清晰无波,如同在说一件寻常物事。

木盒?!那个黑漆木盒?!装着青阳勾结外藩的染血密信与那颗被利刃洞穿的、血淋淋的心脏的木盒?!在场的几位重臣与郎卫首领,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胸膛,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那日殿中弥漫的血腥与绝望气息、青阳轰然倒地时头颅撞地的闷响,仿佛就在眼前耳畔,潮水般涌回!年轻的郎卫首领更是身体猛然绷紧如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指节死死攥着佩剑鞘!

史官强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巨大寒意,不敢有丝毫怠慢,疾步趋近御案旁侧那层层叠叠卷册存放的深暗隔间深处。很快,他重新走出阴影,双手捧出了那只物件。依旧是那方寸大小,通体墨黑如夜,沉寂如同地狱入口。只是此刻,盒盖表面那片巨大干涸、呈现出深浓发黑发紫的陈旧血迹,在满殿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得狰狞如同永不结痂的狰狞疮疤,无声地散发着死者的诅咒。盒边沿那被暴力摔砸过的细微裂隙也触目惊心。

史官双手微微发颤,却极其恭敬地将木盒高高捧起,呈向禹王。

禹王并未立刻伸手去接那沉重的死亡。他的目光落在墨黑如夜的盒盖正中心——那里,一个边缘极其不规整、如同野兽牙齿撕裂般的圆形孔洞赫然呈现!孔洞边缘的木质被强大的力量向外翻卷、爆裂开来,形成细小的毛刺。当日,那柄淬了毒的、象征着处决的凶器利刃,正是从这个位置带着决绝的愤怒与惩罚,狠狠刺入!彻底贯穿了盒内那颗曾跳动过野心的心脏!也洞穿了他不切实际的谋逆之梦!深褐发紫的血污已然彻底凝固,将那个穿透一切的创口染得如同一个烙印在死亡核心的、狰狞而永恒的标记。

禹王伸出两根手指,指尖稳稳地、轻轻地搭在那个凝固着历史瞬间的孔洞翻卷的边缘。那边缘硬而锐利,带着金属撕裂木质时爆裂开的细小木刺。他的指腹,在那冰冷的、如同张开的口器般的孔洞内壁边缘,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力道和洞悉,缓缓拂过一圈。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双手捧盒、面色惨白的史官,直直地、如同实质般投向巫咸那双剧烈翻涌着震惊、骇然、困惑与最终一丝豁然通明后的惊涛骇浪般的眼睛!

禹王的指腹,并未移开。它就停留在那孔洞边缘、被血污浸透凝固的木质裂隙深处。在灯火猛烈地、以不同角度摇晃跳跃的光影作用下,在那粘稠黑暗血块的扭曲、晕染、勾勒下——

那个被利刃洞穿心脏后污血浸透凝固形成的狰狞孔洞边缘及其阴影轮廓,竟在所有人猛然聚焦的视野里,呈现出一个巨大、扭曲、浸透了残酷真相之血、狰狞欲飞的——

活!字?!

在那一瞬间,巫咸仿佛听到了巨堤崩塌的轰鸣,听到了九州万水奔流入海的呼啸。那个扭曲的血字如一道光,刺破了他几十年的卜筮生涯积累的迷雾。禹王的目光,仿佛蕴藏着亿万流民绝望的眼神,又似蕴含着开凿龙门时的万钧之力。堵,只能淤积更深沉的怨毒;疏,即使对最边陲的野性之流,也必有可通达之途!那两颗心脏——一颗在盒中冻结,一颗奔向了荒服——都成了这滔天帝策的活水之源!他仿佛看到无数河道贯通四野,荒服之上,黍稷渐生。那只滴血的“活”字,不再是诅咒,而是大禹治水精神烙印于人心的图腾——唯有流动,方成其大!

大殿深处,唯有火苗在寂静中“噼啪”爆裂。九州五服图上,荒服那片混沌的墨色边缘,仿佛有微弱的光开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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