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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不是雪。它粗糙,尖锐,像掺了砂砾的刀子,深深扎进少康裂开的、渗着血的指尖。每一次用力挖开滩涂边粘稠沉重的黑泥,那盐粒便向骨髓深处钻去,灼痛如同地狱业火燎烤。他的肘部肌腱在每一次发力后,都发出无声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撕裂。

视线所及,是望不到头的死寂盐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泛着病态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腐烂腥气和咸涩。这里是寒浞为王座之下构筑的炼狱,而他,姒少康,大夏最后的王族血脉,只是这炼狱中最卑微、最不值一提的一块残骸。

盐田边缘的临时营地,篝火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吝啬地吞吐着微弱的光和热。几个同样被命运榨干了血肉的少年奴隶,围蹲在火堆旁。他们枯瘦如柴,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在薄如纸的皮肤下,眼窝深陷,瞳仁里只剩下麻木与死寂。枯草般的手指死死攥着捡拾来的、早已朽烂不堪的青铜残片,边缘扭曲,布满令人作呕的锈绿。他们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粗糙坚硬的磨石上反复刮擦,试图磨出一点点能割开腐肉、撬开贝类的刃口。“噌…噌…”刺耳的摩擦声像生锈的锯子在刮擦人的神经,在这片绝望之地回响,磨砺的不止是废铜,还有他们仅存的、微末的希望。

“呸!这他娘的废铁片!给坟里野狗啃都不够硬!”一个脸颊削瘦得如同刀劈斧削、眼窝几乎塌陷成黑洞的少年猛地将手里刚刚磨了几下就再次崩口的青铜片砸在污浊的泥地上。沉闷的声响溅起几星带着盐花的泥点。他叫黑石,人如其名——冰冷、坚硬,内心却包裹着无法熄灭的怨毒之火。初到盐田那年,为争抢半块臭得发绿的烂鱼肚,他就能用石头生生砸烂一个老奴隶的天灵盖。“少主子,”黑石抬起头,毫不掩饰语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嘲讽和戾气,目光像淬毒的钩子,狠狠钉在浑身泥泞、脊背因长年劳役而弓成一道狰狞伤痕般弧线的少康身上,“您这屎里淘沙,攒了仨月的破烂玩意儿,真能换回咱们这群死鬼的贱命?还是您自个儿钻在盐壳里做那白日大梦呢?” 他啐了一口,唾沫混着血丝落在泥里。

营地里其他几个少年手中摩擦的动作,随着黑石刻毒的话瞬间迟滞下来。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忽明忽暗,映照出眼底那片麻木绝望底色上闪烁的东西——像是毒蛇在黑暗中吐出的信子,那一闪而过的,是被黑石撩拨起的一丝难以名状的、带着恶意的怀疑和早已被碾碎的期盼。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掠过枯苇的呜咽和磨石的噪音在对抗。

少康停下了挖掘。咸腥的黑泥水顺着他的臂弯、肘尖,滴滴答答地砸回泥坑里。他没有立刻回头。隔着那件几乎烂成布条、黏在身上的灰褐色粗麻衣,肩胛骨上那道深褐色的、宛如巨大蜈蚣的疤痕清晰可辨地蠕动了一下。那是从冰原上逃出时,被一支寒浇射出的、带着倒刺的冰棱箭簇撕裂皮肉留下的永恒印记,每一次动作都像在唤醒沉睡的痛。篝火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扭曲庞大,如同一个蛰伏的鬼魅,投射在身后冰冷湿滑的泥岸上。

“换不回你的命。”

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嘶哑,没有一丝温度,像万丈冻土在极寒下猝然裂开时发出的呻吟。

少康缓缓转过身。那张脸,早已被无情的盐渍、风霜蚀刻得沟壑纵横,如同古庙中被遗忘的破损石刻神像,粗糙而沧桑。然而,在跳跃的、昏黄的火光映照下,唯有一双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瞳仁深处却燃烧着两点沉郁而又极其专注的火焰——如同透过地狱裂隙所见的、永恒燃烧的幽蓝鬼灯,永不熄灭。那目光平静地扫过黑石那张因挑衅而扭曲的脸,掠过篝火旁每一个瑟缩的灵魂,像冰冷的刀锋刮过他们的意识,最后,落在了黑石刚刚丢在泥地里、被他鄙弃如敝履的那块歪扭青铜碎片上。

少康抬起手,手掌上纵横交错的裂口里塞满了黑泥和粗盐粒,如同龟裂的旱地。他扬起下巴,指向了营地更外围、那片被更深沉黑暗吞噬的方向——那里矗立着几口巨大的石灶,终日浓烟滚滚,火光隐现,空气中传来皮鞭撕裂空气的脆响和压抑到极致的、如同从喉管深处挤出的濒死哀嚎。那是熬煮粗盐的刑台。

“但能换他的。”少康的声音穿透风声,冷得如同淬冰的匕首,每一个字都像铁钉,狠狠楔入听者的耳朵里。

黑石脸上僵硬的怨毒瞬间凝固,像冰雕般定在那一刻。篝火旁所有少年磨石的动作彻底停滞,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从少康那张燃烧着鬼火的双眸移向他话语指向的、漆黑如墨的方向。盐田的腐臭、泥水的腥气、盐碱的呛人苦涩,在少康这句话之后,似乎被某种更庞大的、更恐怖的寂静瞬间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冰冷刺骨的绝望,以及在这绝望底下,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极其顽固的仇恨。这微弱的恨意并非指向眼前的少康,而是穿透了他那身伤痕累累的皮囊,如同弓弩发射的淬毒铁矢,笔直、精准、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射向那片黑暗源头——那个掌握着他们所有人“贱命”的存在。

磨石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风声呜咽里。

少康弯下腰。粗糙开裂的手指不带一丝犹豫地拂开污浊冰冷的泥水,小心翼翼地从泥浆中拾起另一块边缘稍微平整些的青铜碎片。冰寒刺骨的泥水瞬间侵入掌心最深的那道裂口,带来一阵钻入骨髓的剧痛。他脸上的肌肉甚至没有一丝抽搐,不发一声,拖着沉重的步伐,沉默地走回他那块冰冷的磨石旁,坐下。篝火跳跃着,将他那专注研磨的侧脸轮廓投射在泥地上,也将青铜碎片边缘那艰难挣扎、一点点被磨出的、细若游丝般微弱却异常锋锐的寒光,映照出来。他肩胛骨上那条巨大的旧伤疤,随着研磨手臂的每一次推拉而微微牵动、扭曲、凸起,宛如一条藏匿在腐烂皮肉下的活物毒蛇在无声地蠕行。

远处,黑暗的最深处,又一声鞭响凌厉炸开,紧接着一声苍老到沙哑的、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生命汁液的惨嚎,凄厉地划破了死寂,久久回荡,如同厉鬼在地狱边缘的哭诉,又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那声音仿佛淬过盐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盏造型粗陋、遍布锈绿铜锈的青铜酒盏,静静地摆在用泥坯糊成的矮桌上。盏中,是浑浊得如同泥水的粟米薄酒,油灯微弱的光映照其上,只映出灯柱扭曲的幽暗反光,几乎看不到任何液体本该有的澄澈光泽。

少康的手指,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愈合后依然狰狞的旧疤,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青铜盏壁上轻轻敲击。“嗒…嗒…嗒…”每一次指尖与金属的轻微碰撞,都发出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沉闷得如同心跳的短促声响。这节奏规律、刻板,像墓穴中的滴水计时,又像某种通向毁灭的倒计时钟摆在永不止息地摆动。烛泪堆积在灯盘边缘,如同凝固的血痂。

他抬起眼。隔着跳跃不安、光线昏黄的油灯火苗,目光穿透微醺的光晕,落在对面坐着的人身上——女艾。

油灯的火光在女艾的脸庞上跳跃、切割,明暗交替,勾勒出极其锐利的轮廓线,阴影落在鼻翼、下颌,仿佛将她本应年轻的脸残忍地剖成了明与暗的两半。她不再是盐田那个蓬头垢面、仅用一根干草绳束住乱发的卑贱灶下女奴。身上那件粗麻裙散发着一种陌生的、带着冰冷感的植物根茎焚烧后的熏草气息,极其细微却无比顽固地逸散在狭小窒息的土屋内,像一种不祥的、被打上的烙印,提醒着她的去向。她的发髻也变了模样,用了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粗布条仔细地、一丝不苟地缠绕盘起,一根打磨得分外粗糙、毫无纹理修饰的木簪,像一截沉默的楔子,又像淬毒的长针,牢牢地固定其中,顶端带着不易察觉的锐角。

风从窗棂的破洞钻进,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曳了一下,拉扯着两人的影子在斑驳土墙上疯狂跳动。

“灶下那个聋哑的灰婆子,”女艾开口了。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寒冬冻结至深的河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过渡,只有赤裸裸的、裹挟着浓烈血腥气的冰冷情报。“熬不住‘铁梳’了。”

“铁梳”,两个字,轻描淡写,却足以让这冰冷的小屋再降几度寒气。那是寒浇手下鹰侯卫常用的一种刑具,用数根削尖的铁条束紧,反反复复在受刑者的皮肉筋骨上梳刮,一寸寸地剥皮剔肉……

“死前供了。”女艾的语速毫无变化,黑沉如古井的眼眸直视着油灯里那点跳动挣扎着的橘黄色火焰核心,仿佛那燃烧的不是灯芯,而是灰婆子在酷刑烈焰中扭曲哀嚎的魂魄。“指了老葛婆,说她前年冬日里,偷偷给你缝过一件塞了干荻花的皮袄子内衬。”她甚至不用描述袄子的样子,那荻花,是盐田少有的带着生命暖意的东西。

话音停顿。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连油灯噼啪声也仿佛停顿了一瞬。那微弱的陌生熏草气似乎也凝固了。女艾的目光没有移动分毫,依旧钉在那点火焰上,仿佛要从火焰的跳动里读出老葛婆最后的模样。

“老葛婆……嘴很硬。”她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字字染血,“熬了铁梳、烙针、火圈、竹钉、碎指桩……整整六种刑具,指甲被一根根敲入竹签,脚趾缝里浇了滚油……”每一个词都是地狱的绘卷,“最后脊梁骨被钉在铁桩上,屠兀亲自动手,用烙红的铁钎子烫穿了她的喉咙……”女艾的唇线微微绷紧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弓弦拉到极致时的震动,“嗬嗬的声响…吐不出半个有用的字。寒浇身边的刑卫头目,屠兀,拿着那件破袄撕下的、沾血的布片,正挨个查问五百奴娃……下一个轮到谁……”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看运气。”

“嗒”的一声。

少康指节敲击青铜盏的动作戛然而止。刹那间,死寂如同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扼住了两人的咽喉。空气黏稠得化不开,唯有油灯的火芯在寂静中烧灼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如同垂死者喉头挣扎的“噼啪”声,更像是少康胸腔里那颗被无声巨锤砸中、压抑着焚天怒火而剧烈鼓噪的心跳。老葛婆苍老褶皱的脸,那双曾带着怜悯递给他塞满荻花袄子的手,灰婆子佝偻无声的身影,瞬间在脑海里闪过,又被血色淹没。

他缓慢地伸出手,端起那盏冰冷浑浊的薄酒。盏壁的寒意刺痛了指尖的伤口。他抬起脖子,将盏中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咽喉里没有任何湿润流淌的感觉,只有一股滚烫的、混合着粗糙粟米颗粒的、更掺杂着幻境中老葛婆喉咙被烫穿时发出那非人嘶吼的灼热沙砾感,狠狠刮擦过喉管,直冲肺腑。那不是酒,是熔化的刑具与凝固的血。

“当啷。”

青铜盏被他重重放在粗糙的泥陶地面上,发出一声与死寂格格不入的突兀磕碰,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盏底残余的那点浑浊液体,如同绝望的泪痕。

“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一枚烧红的铁块。昏黄的灯光流淌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凹陷的眼窝和紧抿成一道冰冷无情直线的薄唇,投射出的阴影浓重如墨,仿佛要将他半张脸吞噬进无尽的黑暗里。肩胛那道疤痕在衣衫下剧烈地扭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怒火与痛楚。

女艾的目光这时才微微抬起,终于从那点跳跃的火焰移向少康的脸庞。她的目光很沉,很稳,但在那映照着灯火的眼眸最深处,并非如她语调那般平静无波。那里有极其细微的涟漪在涌动,如同极薄冰层下汹涌湍急的暗流,是刻骨的仇恨,是压抑的恐惧,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在无声地沸腾、碰撞。那是对寒浇一伙的恨,或许也有对这无情命运的不甘。

她不再言语。

无声地,她伸出右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瘦长却异常有力的手,曾在灶火与冰冷盐田中劳作,此刻手背上沾着几点难以察觉、色泽已变得干涸深褐的细小溅点污渍,如同某种野果腐败后渗出的汁液,只是散发的气味更加复杂——那是地牢深处审讯室的尘屑与血腥混合的味道。那只手悬停在少康面前肮脏的桌案上方,在昏暗摇曳的灯影下,极其缓慢地翻转过来。

指甲缝。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在昏暗光线下几乎肉眼难辨的暗褐色粉末,悄然附着。若不凑近细看,只会以为是常年操劳嵌入的一点泥垢污渍。但那形状,那位置,那若有若无的气息……少康瞬间了然。

少康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疲惫、伤痛、怒火仿佛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离,转化为极致的冷静。他身体极其缓慢地前倾,如同即将扑击的猎豹,带动肩胛骨上那道巨大的疤痕在单薄衣物下微微扭动,牵动了深处的旧痛,但那痛感已无关紧要。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同样布满裂口、结着血痂、沾着无法洗净的黑色污垢——极其精准、缓慢地凑近女艾悬停的手指。

两根同样被苦难刻满印记的手指,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下,指尖极其短暂地、几乎无痕地触碰了一下那粘附粉末的指甲边缘。粉末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少康粗糙的指尖,完成了一个没有言语、无需眼神的交接。

女艾立刻收回了手,五指紧紧蜷起,仿佛从未伸出过。她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如同在念诵一篇古经:“城西,鬼柳林最深处。” 视线不再看少康,而是穿透那盏兀自跳动、挣扎燃烧的孤灯,投向窗外浓稠得如同凝固墨汁的无边黑暗。她的目光仿佛已被那夜色彻底浸染,变得同样幽暗、冰冷、深不见底。“三日后,月到中天。”

说完,她倏然起身。没有道别,没有再看少康一眼,裹紧了身上那件散发着陌生气息、如同囚衣的粗麻衣,瘦削的身影如同一滴墨汁滑入更深沉的阴影,脚步无声地踏过泥地,悄然退入土屋角落里那片更浓郁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矮桌上,只留下那盏孤零零的油灯。火焰在灯油将尽的黑暗中剧烈跳动、挣扎,映着青铜盏底残存的那点浑浊水痕,以及桌面上,方才两根手指若有若无、一触即分的短暂接触后,留下的那一丝足以冻结骨髓、令人窒息的、死寂的寒意。陌生的熏草气息与血腥的信息缠绕不散,如同亡魂在低语,预告着即将到来的杀戮之夜。

寒浇的王宫,空旷得足以容纳最细微的回响,又在无数狰狞凸出的金铁器物、沉重的兽面雕饰和冰冷石砖的堆砌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铁器长久未用的锈味、新雪初融的冰渣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如同屠宰场角落渗出的、浓稠干涸后的血腥气,经年累月,已渗透进每一块石头的肌理。高窗外吝啬地漏进几缕天光,惨白无力,瞬间便被地面上巨大、冰冷、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色石砖贪婪地吸噬殆尽,不留半点温度。

女艾低着头,深深的,颈骨僵硬酸痛,仿佛要将整个头颅塞进胸膛里。怀中沉重无比、边角磨损得如同被啃噬过的粗糙陶制食盒,冰冷地紧贴着她单薄的胸口,如同一块沉重的墓碑。她躬着腰背,脊骨几乎要折断在沉重的卑微里,极力将自己缩小、再缩小,缩成一团卑微、无害、随时可以被抹去的尘埃阴影,贴着巨大宫殿墙壁最潮湿阴冷的角落,缓慢前行。脚下的青石地面,冰冷得如同万丈冰河河床的寒冰,彻骨的寒意顺着磨透底的枯黄草鞋丝丝缕缕地渗入脚心,蔓延至全身每一根冻僵的神经。每一步,都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死寂的深潭水面,激不起半点涟漪,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空气中死寂得只能听到自己喉咙里被强行压抑的微弱喘息,和心脏在瘦弱胸腔里沉闷的撞击。巨大的梁柱如同巨兽的森白肋骨,撑起深不见顶的黑暗穹顶。墙面上用彩色矿石和金箔镶嵌的饕餮纹路,在幽暗中闪烁着狞恶的光芒,无数兽瞳仿佛活了过来,冰冷地注视着脚下蝼蚁般的女奴,嘲笑着她的徒劳。每一次经过那些兽瞳,皮肤上都像爬过一层冰冷的虫子。

“哐啷——!!!”

巨响如同天际炸裂的狂雷,毫无征兆地在宫殿最幽深、最不可测的黑暗核心轰然炸开!声音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劈碎了凝固的空气!像是整个宫殿的心脏被砸碎。紧接着,一声非人的、撕裂耳膜的尖锐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爆发出的癫狂咆哮,裹挟着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冰渣,穿透层层空间直刺而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暴戾与疯狂。

“废物!废物!统统都是该扔去喂獒犬的腐肉废物!” 寒浇暴怒的咆哮声如同炸雷在巨大空旷的殿宇间横冲直撞、反复回响,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人心胆俱裂、脚下的石板都在嗡鸣!“孤找了十年!十年!挖地三尺!就是把整个有虞部翻过来,把那些贱奴的骨头碾成灰!也要找到那个藏在老鼠洞里的、身上流着死鬼姒相臭血的小畜生!姒少康!” 名字如同淬毒的诅咒般被嘶吼出来,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找不到他,就挖掉所有夏人奴隶的眼睛!拔光他们的舌头!用你们的烂肉堵上孤王心里的窟窿!” 那声音里裹挟着绝对的残虐快意,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冰冷疯狂,“还有有虞氏!姚公那个油锅里打滚的老狐狸!敢用他那张蜕了几层的臭皮给孤王耍心眼!孤定要把他一身老皮活扒下来,做成垫脚石日日践踏!把他部落男女老少的头骨做成溺器!让他知道戏弄寒浞之子、西陵铁血之子的下场!!”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和血腥,如同重锤,劈头盖脸砸向贴着墙壁行走的女艾!那被诅咒的名字“姒少康”,如同烧红的铁签刺入她的耳膜!

女艾捧着食盒的双手猛地一紧!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窒息,眼前发黑!粗糙冰冷的陶盒边缘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她的掌心!她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如同熔岩般几乎要冲破血管!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钢钉死死钉在了原地,只有被无数亡魂注视着的惊恐在骨缝里尖叫!她强迫自己移动,用尽最后一点气力驱动冻僵的双腿!头颅埋得更深,几乎要嵌进胸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鼓,像要挣脱束缚的野兽,每一次震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又如同重锤疯狂敲打着她的喉管!一股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又被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死死压住、无声地吞咽下去!牙齿深深咬进了嘴唇内侧的软肉。冷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浸透单薄破旧的里衣,紧贴在如同浸在冰水里的后背上。指甲深深掐进食盒底沿粗糙湿冷的陶土里,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支撑着她不在这惊天的杀意风暴中被碾成齑粉。

轰!!!

巨大沉重的黑漆镶金殿门被狂暴地撞开!一股裹挟着浓得令人作呕、仿佛刚从新鲜尸体上流淌出来的浓烈血腥气和冰原寒风的腥风,如同巨兽的喘息,凶猛地灌入殿内!那气味呛得人几乎呕吐。

两个身穿玄色甲胄、甲叶上沾染着大片大片粘稠未干、深褐色血浆的寒浇贴身铁卫,如同两具刚从地狱熔炉中拖出的杀戮机器,面无表情、毫无声息地拖拽着一个…物体,走了进来。那物体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粘腻的摩擦声。

那绝不能被称之为人。

是一团还在缓慢蠕动、滴淌着温热液体的肉块!近乎赤裸的上身早已被纵横交错的刑具彻底撕裂!皮肉翻卷得如同破败的抹布,许多地方的伤痕深可见骨,森白的肋骨如同断裂的白色栅栏,刺穿皮肉暴露出来!暗红粘稠的血液,如同无数道猩红的小溪,顺着他破裂的、已看不出形状的皮肉组织不断涌出、流淌,在冰冷光滑、能映出模糊倒影的青黑色地砖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散发着浓郁腥甜铁锈味的暗红黏腻痕迹。那拖曳的轨迹,如同通向死亡的蛇道。

那肉块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着,沾满污血和泥土的头发粘在地砖上。一颗眼珠子不知所踪,只剩下血糊糊、暗红的窟窿。另一只眼睛(如果还能称之为眼睛)无力地半睁着,布满猩红的血丝,眼球茫然地、绝望地向上翻起,浑浊得如同蒙尘的死鱼目,毫无焦点,却偏偏随着拖曳的角度和惯性——那翻起的眼珠缓缓转动,正正对上贴着冰冷墙壁、企图在阴影中悄然走过的女艾!

那双浑浊、只剩下无边苦痛和凝固死寂的独眼瞳孔,隔着重重的血腥气息和几步远的冰冷空气,死死地、空洞地“望”了过来!视线交汇!

“嗡——!”

一股比刚才听到寒浇咆哮时更冰冷、更尖锐的寒意,如同淬毒的钢针,猝然扎穿了女艾的整个脊柱!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她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彻底僵硬!血液停止流动!全身的肌肉和骨骼像是被万载寒冰瞬间封印,化作一尊动弹不得的冰雕!怀抱着食盒的双臂几乎完全失去知觉,沉重的陶盒无可挽回地向冰冷的地面滑落!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扼住了她的咽喉!

不!绝不能在这里被发现!绝不能功亏一篑!

就在食盒边缘彻底脱离手臂束缚、即将砸向地面的千钧一发!女艾的灵魂深处,一股从盐田淤泥中、从灶火灰烬里、从无数次濒死边缘挣扎爬起的、顽石般的意志猛然爆炸!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闷哼!如同濒死野兽的喉音!双臂骤然爆发出不属于她身体的、巨大的力量,如同溺水者死死抱住唯一的浮木!用胸肋的剧痛为代价,将那沉重冰冷、如同死亡象征的食盒狠狠撞回自己怀里,死死箍住!

咚!食盒沉重地撞击在她的胸骨上,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反而刺激得她更加清醒!

一步!再一步!

没有停顿!没有任何目光交汇!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放缓那一如既往、如同枯木挪移般的卑微步伐!她强迫自己忽略那空洞眼珠的凝视,忽略那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也忽略身后殿宇深处寒浇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暴风雪的怒吼咒骂。

身后传来沉重的、皮肉摩擦冰冷石砖的粘腻拖曳声,还有卫兵靴底踏在血泊中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滑“啪嗒”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伴随而来的,是寒浇对那拖进来肉块的咆哮:“把他吊到旗杆上!让所有贱奴看清楚!这就是窝藏姒氏余孽的下场!风干他!”

沉重的殿门再次在身后轰然关闭,如同关闭了地狱之门,将刺骨的杀意与血腥暂时阻隔。

当那令人窒息、作呕的血腥味和那拖曳的、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的摩擦声被彻底隔开时,女艾僵直的脊背才在一个狭窄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回廊转角处,极其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瞬。她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虚软地靠在冰冷刺骨的石柱后面。直到这时,她才惊觉全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湿冷的布片紧贴着背脊,带来更加彻骨的寒意,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像濒死的鱼一样疯狂跳动带来的灼痛和令人眩晕的空虚感。背靠着石柱的坚实,才有了一丝虚假的安全。她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吞下刀片。视线无意落在自己死死捧着食盒的手背上——因过度用力而苍白僵硬的皮肤下青筋暴起,像地下的树根。两只手中指指甲根部紧贴食盒粗糙边缘的地方,赫然已被磨破、划开了一道新鲜的血口子!

一点、两点……殷红的血珠子正无声、缓慢地从裂口渗出、凝聚,顺着她冰冷的指节和食盒边缘滑落,滴落在陶盒边缘那片早已干涸成深褐色的、不知是酱汁还是血迹的污迹旁。那新鲜的、刺目的猩红色,在回廊幽暗光线下,如同一粒粒凝固的毒血宝石,散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绝望和……刻骨的愤怒。那愤怒不仅仅是对寒浇屠兀的,更是对这不公命运、对这需要牺牲老葛婆、灰婆子无数生命才能换来片刻喘息的冰冷轮回的愤怒!

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因为用力过猛和恐惧的余震。

猛地!她将食盒放在冰冷的石柱底座上,一只手粗暴地伸进油腻冰冷的食盒底层,摸索着,用指尖抠挖起一大块凝固如石、沾染油腻、结着浑浊白色油脂的冻熟羊油。那油腻滑手、带着浓重膻腥气的触感令人作呕。

毫无征兆地!她将那块冰冷得像寒潭沉石、散发着死亡冻气的羊油块,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狠狠地按在自己中指根部那道正汩汩流血、隐隐作痛的裂口上!用力之大,仿佛要将那块油连同手指一起按进石柱里!

“嘶——!”

剧痛伴随着刺骨的冰凉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小刀猛地刺入伤口,撕裂皮肉,瞬间席卷全身神经末梢!新鲜的血液立刻从挤压处喷射出来,瞬间将那肮脏凝固的油脂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猩红!冰冷的油脂裹挟着钻心的疼痛渗入皮下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麻痹感,暂时盖过了那撕裂的痛。

女艾的下唇被自己一口狠狠咬住!牙齿深深陷入唇内侧的软肉,一股腥涩如同铁锈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额角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滚落,滴在冰冷的地上。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足以让常人惨叫出声!

但她死死咬着唇,牙缝里没有泄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剧烈的喘息从鼻腔喷出雾气。她如同雕像般沉默忍耐着这自戕般的剧痛。唯有那双漆黑如同寒潭的眸子,在剧痛刺激下骤然抬起,越过冰冷的石柱,穿过狭窄的石窗栅栏,死死钉向那高墙之外、被宫殿巨大阴影笼罩的一片沉凝昏暗的天空。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波动,都被这刻骨的痛楚彻底抹去、冻结。所有的恐惧、动摇、悲伤,都沉入了冰冷潭水的最深处,沉没,消失。

燃烧起来的,只剩下一种在无数次毁灭边缘锤炼而成、比玄铁更冰冷、比寒霜更残酷、只剩下唯一目标的决绝!

以及……在那决绝的瞳孔最深处,一丝被仇恨淬炼后、如同九幽之下万年寒髓般,冰冷、刺骨、带着浓烈毁灭意志的……淬毒血光!

那血光的目标,直指这座宫殿深处咆哮的灵魂。

鬼柳林深处,夜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焦油,沉沉地压在每一片枯死的枝叶上。

几株虬枝扭曲、形态诡异的巨大古柳,如同从黄泉界伸向人间的枯骨巨爪,在死寂的黑暗中张牙舞爪,构成天然的囚笼。惨白的月光稀薄得可怜,仅能穿透层层叠叠、如同鬼爪般伸展的枯槁柳枝间的缝隙,艰难地投射在地面。那投射下来的点点光斑如同破碎后被随意丢弃的残破尸布,在积满厚厚腐败枝叶、散发着浓烈陈腐气息的地面上,投下重重叠叠、不断摇曳扭曲的诡谲暗影。空气湿寒刺骨,混杂着枯叶腐烂和土壤深处渗出的若有若无的腥腐气息,如同无数亡魂聚集之地的瘴气。

风,是这片死林中唯一还“活”着的声音制造者。它在扭曲的枝杈间穿行,忽而高亢如妇人的哭嚎,忽而低沉似濒死的喘息,搅动着林中无形无质、却湿寒刺骨、仿佛浸透着无数亡魂怨气的毒瘴。这里是连最饥饿的豺狼野兔都会绕道而行的死地,寂静得如同连接着真正的幽冥入口。脚下厚厚的腐殖层中,每踩一步都会传来枯枝败叶被压断时发出的轻微“咔嚓”声,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刺耳得像人类的腿骨在黑暗中被无情折断,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陷阱之上。

少康紧紧贴在一棵根部盘虬交错、覆盖着厚厚如同苔藓巨蟒的青苔枯柳背后。他身上裹着一件几乎与他粗糙皮肤融为一体的灰黑色粗糙蓑衣,在深沉的阴影中如同树影的一部分。冰凉刺骨的夜露顺着蓑衣边缘不断滴落,滑过他赤着的、布满裂口的脚踝伤口,带来针扎刀割般的细密刺痛。他保持着最完美的蛰伏姿态,身体里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同压到极限的机括,冰冷的警惕如同覆盖全身的细微冰针,遍布神经末梢,不放过周遭空气中最微弱的波动——一片树叶的异常飘落,一丝风声的停顿,一缕夜行生物突然消失的气味。幽暗的双眸透过前方枯槁柳枝间的狭小缝隙,如同最精密的卡榫,一眨不眨地锁定在约定中女艾该出现的、那片柳根盘绕形成的天然空地边缘——如同黑暗中潜伏的苍狼,耐心等待着猎物踏入早已被死亡凝视的陷阱。

远处,厚厚的腐败落叶层下传来声音。极轻微、极其压抑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带着一种刻意放缓、极力控制呼吸却又掩饰不住的沉重和…虚浮?像是受了伤,或是背负着千钧重担。

一个裹着深灰色粗布斗篷的模糊身影,在稀疏惨白的月光与最浓重阴影的交界处缓缓移动。斗篷包裹得严实,但步态摇晃,身形微颤,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被无形的恐惧或痛楚牵扯。身影在空地上显露出来——正是女艾!她的轮廓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中渐渐清晰。刚踏入空地边缘,靠近稀疏月光的瞬间,她右脚似乎踩到了什么,猛地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带着无法掩饰痛楚的闷哼!右手下意识地、狼狈地扶住身旁一棵扭曲如蛇的枯柳树干,身体微微蜷缩,似乎在忍受着钻心的剧痛。斗篷的兜帽在她踉跄时滑落了一角,月光恰好映亮了她惨白如同枯骨、沾着点点灰尘和暗色污渍的侧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如同涂了一层死灰。

少康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钢索猛地弹射而起!没有一丝声响,整个人化作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从枯柳的庇护下如同鬼魅般无声窜出!速度爆发到极致,只带起几片死寂的落叶!他的右手瞬间伸出,如同捕猎的铁钳,稳、准、狠地一把扶住了女艾那摇摇欲坠、冰冷颤抖的身躯!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还有那透过破旧麻衣传递过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是寒冷,是脱力,还是……恐惧?

“受伤了?” 少康的声音压在喉咙最深处,低哑得如同夜风吹过荒芜的坟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女艾的身体完全借着他的力量才没有倒下,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和惨白的额头涔涔而下,浸湿了鬓边散乱粘在皮肤上的几缕头发。“脚……捕兽棘牙……”她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颤抖地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抑制的痛楚痉挛。她的身体因这钻心刺骨的剧痛而剧烈发抖,仿佛站立不稳。她抬起右脚,指着鞋底——一枚布满暗红色锈迹、铸造粗糙、带有数个狰狞锋利倒钩的生铁三角刺,正死死地钉穿了她破旧的草鞋鞋底,寒光闪烁的倒钩尖端几乎刺透那薄薄的草编层!

少康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这种带有倒钩、淬着剧毒的粗铁三角棘牙!是寒人精锐卫队“寒卒”最喜欢在暗哨和陷阱中使用的致命布置!一旦被它刺穿足部,那倒钩会死死钩住筋肉甚至骨头!强行拔出——即便不死于剧毒,那只脚也必然彻底报废!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东西,本身就如同巨大的警钟!

情况诡异!女艾不该在到达预定地点前就踩中致命的陷阱!

但她的痛苦真实无比!冷汗和喘息骗不了人。

少康扶着她,身体微侧,用半个身体护住她,谨慎而迅捷地将她向空地边缘、靠着最近那棵最虬结扭曲、树皮斑驳如同老人面庞的老柳树干移动过去。“倚住。”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女艾顺从地、几乎是半靠半拖着身体,倚靠着树干冰冷粗糙的树皮,剧烈喘息努力调整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她颤抖着,艰难地抬起那条受伤的腿,试图将脚底完全暴露给少康查看。“在…鞋底正心…”

少康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半跪在她面前,借着稀薄惨淡的月光,伸出自己那同样布满老茧和伤疤、但稳定如同磐石的手,就要去抓握那只被棘牙洞穿的破草鞋!必须先确认伤势,再设法处置。

他的手伸到一半!

动作猛然僵在半空!

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冰冷、锐利如同刀锋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女艾刚刚抬起的那只赤裸小腿肚——小腿肚靠近脚踝的那片皮肤上!

那里,除了一片冻疮的青紫色淤痕和几处细小的擦伤外,赫然紧贴着一小块东西!形状不规则,边缘却异常齐整光滑,像是被精心修剪过!颜色深褐如完全失去活力的老树皮!大小比指甲盖略小,表面似乎有着极其细微、如同蚊足爬过留下的、近乎无法辨认的浅白刻痕!那位置,就在腓肠肌的轮廓下方,一个在逃跑、踉跄时极其不易黏附朽木碎屑的位置!

少康的心脏如同被一柄万钧重锤狠狠擂中!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千分之一刹那冰冷下去,冻结成冰!一股比鬼柳林的瘴气更冰冷百倍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

那不是朽木!那是……姚虞公秘制的“阴木符”!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薄如蝉翼、遇热方可显形以传递情报的信标!姚虞公曾亲手演示过!女艾此行绝密危险,肩负传递暗桩信息之责,这信标绝不会轻易离身!她的突然踉跄……那一声刻意爆发的、引导他向下的痛苦闷哼……这三角棘牙出现的时机太过精准!还有这该死的、伪装成污渍的秘符!

陷阱!!!

致命的杀机如同九幽冥府刮出的灭魂寒流,猝然刺穿少康的脊椎!后背瞬间绷紧如钢铁!

无需任何思索!身体远比思维更快!野兽求生的本能与无数次在死亡边缘磨砺出的敏锐已先于意识轰然爆发!几乎就在他身体僵硬的同一刹那——

“哗啦啦啦——!!!”

左侧头顶几棵巨大鬼柳如同枯爪的树冠骤然剧烈摇晃!如同沉睡的凶鸟被惊醒!数条全身覆盖着漆黑紧身皮甲、如同地狱恶蝙蝠般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自树影深处倒悬而落!他们利用树干与绳索,动作迅捷如同鬼魅!手中反射着惨白月光的狭长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和刺骨的死亡寒气,无声无息却又凌厉无比地兜头斩向少康毫无防备的天灵盖!刀锋精准地封锁了他可能的闪避角度!

“动手!!” 一声炸雷般的、如同寒原枭啼的嘶哑暴喝,从少康身后不足十步远、一团看似枯败无用的、由倒伏荆棘和枯枝纠缠成的灌木丛中猛然炸响!

轰然声中!

那团枯败的“灌木”骤然爆开!三道潜藏多时、身披与夜色完美融合的暗色藤甲的矫健身影如同三支离弦的、淬毒的弩箭破开伪装!他们手中长达丈余、青铜戈头雪亮刺眼的锋利长戈带起撕心裂肺的空气撕裂声!三道寒光分上中下三路!自背后狠辣无匹地直刺向少康暴露的后心、脊椎和后腰!角度刁钻,配合默契,快如闪电!正是致命绝杀!那领头嘶吼的,赫然便是屠兀那双血红的、写满杀意的独眼!

身前!女艾靠着的树干之后!

头顶!柳树之上!

背后!枯败灌木之中!

三面围杀!锁死了上下左右所有可能的闪避空间!精心策划的死亡牢笼,在月到中天之时,彻底合拢!

绝境已至!

刺——!

雪亮戈刃撕裂夜风的锐啸几乎是擦着少康后颈的皮肤飙过!灼热的气流甚至燎焦了他颈后的几根乱发!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细微的焦糊味!就在那致命的戈尖距离他后背皮肉只剩下寸许、死亡的冰寒已触及皮肤的万分之一刹那!

少康全身的肌肉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般爆炸启动!双腿爆发出挤压骨髓的恐怖力量,整个身体沉重无比、如同崩塌的山岩般猛地下沉!以最蛮横、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全身之力凝于一点,后背弓缩,整个人如同蜷缩的刺猬,直接砸向铺满厚厚腐败枯叶和碎石的地面!将自己置于最不可能被刺中核心的低矮位置!

“噗嗤!” 两柄弯刀砍入空气!

头顶最先扑下的两名寒卒杀手凌厉致命的刀势完全落空!雪亮的刀锋狠狠劈砍在少康刚才头颅与肩颈所在之处的空气!强大的冲力让他们身体失衡,因无处着力而失控下坠!几乎就在他们身体下坠、与刚砸落地面的少康处于同一水平线的瞬间!

少康下砸地面的力量尚未用尽!砸入腐叶淤泥中的双膝如同两块绷紧的顽石,骤然获得支撑点!腰腹核心的肌群在瞬间爆发出摧枯拉朽的反弹力量,双膝猛地向后——狠狠蹬踏身后的地面枯叶层!

轰!

腐叶、湿泥、碎石如同被引爆的火药,轰然炸开四散!他的身体借助这股爆炸性的反冲,如同一尾被投入熔炉、濒死反扑的金色鲤鱼!蜷缩成团的身体骤然扭转,向上方斜刺里爆射而起!完全无视姿态、不顾一切!整个沾满污泥的背部脊梁骨带着沉猛的力道,如同一颗被狠狠掷出的石弹,对准悬在半空、因下扑劈空而重心前压无处借力的第二名寒卒胸腹部位——毫不留情地猛撞上去!这是力量与速度的绝对爆发!

“咯嚓!噗——!”

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骨裂脆响如同爆豆般在死寂中炸开!伴随着肌肉内脏被挤压爆裂的沉闷声响!那名寒卒身体如遭巨灵神锤撞击,口鼻猛地张到极限,喷出混杂着碎肉块和浓稠血浆的大片血雾!整个人如同被砸烂的破烂布口袋,被这股蛮横无比的撞击力狠狠砸飞出去!

轰隆!

沉重的肉体如同败絮,沉闷地撞在右侧一颗粗壮鬼柳如铜似铁的树干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紧接着如同烂泥般滑落瘫软在树根下,瞬间不再动弹,只有大股大股的血从他身下无声地弥漫开来,染红了枯叶。腥气瞬间蒸腾。

砰!

撞击的巨大反冲力让少康自己也彻底失去了平衡,身体如同被抛出的陀螺,不受控制地向侧方翻滚出去!方向恰好避开了第三把落下的刀锋!

“死——!”亲卫头目屠兀那只仅存的、在暗处亮起猩红凶光的独眼迸发出更胜猛兽的暴戾!他目睹一名手下瞬间毙命的惨状,被彻底激怒,但手中的长戈因少康诡异的翻滚闪避而刺空!他咆哮着放弃了长戈,反手在腰侧一抹!一柄沉重的厚背短斧带着风声入手!借着前冲的巨大惯性!力劈华山!冰冷的斧刃撕裂了粘稠的空气!带着屠戮一切的血腥腥风狠狠剁向地上翻滚、尚未爬起的少康头颅!时机、角度、力量,无不狠绝!誓要一击碎颅,将这耗子般狡猾的夏室余孽彻底终结!

间不容发!生死只在毫厘!

就在那淬厉的斧锋即将劈开骨头、溅起脑浆的刹那!

一道瘦小、灵活、却在这一刻迸发出滔天恨意与决绝的黑色身影,如同无声爆发的雷霆,从屠兀身后不远处的另一棵枯柳巨大根瘤的阴影中猛然扑出!快得超出了人体的极限!如同索命的幽灵——是女艾!她根本未曾真正受伤!

她的右手中紧握着一把尖利的、仅三寸长的匕首——那原本是她灶下剔骨缝、刮油脂的寻常工具!此刻却只映着冷月寒光!带着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刻骨恨意!精准!狠绝!没有任何花哨的多余动作!如同蝎子甩出的毒钩,直直扎向屠兀那颗被黑色皮罩完全遮蔽、却因少了一只眼睛而明显鼓出古怪轮廓的左眼窟窿!那是他身体上唯一的、最致命的弱点!攻其必救!

屠兀致命的独眼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野兽般对生死危机的直觉让他强行拧动全身筋肉的发力轨迹!原本致命斩向少康的斧刃轨迹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强行偏移!与此同时,他那只空闲的左手在电光石火间如同蟒蛇出洞,带着凌厉的破风声,快如闪电般抓向身后袭来的刺客咽喉!试图捏碎女艾的喉骨!反击毒辣!

嗤——!!

冰冷的铁器刺穿皮肉的轻微爆裂声在夜空中格外刺耳!

女艾志在必得的一刀没能如愿插进那空洞腐朽的眼窝!却被屠兀格挡抓来的巨掌挡住!但匕首的锋利刃尖直至末端刀柄,竟被这决绝的一挡完全刺破皮甲、穿透!狠狠地、深深地扎透了屠兀那只布满老茧的粗糙左掌!刀尖带着血迹从掌背透出!

“嗷吼——!!” 粘稠温热的鲜血如同两道细小的喷泉,从穿透的伤口前后激射出来!瞬间溅了女艾满头满脸!刺鼻的血腥气混着屠兀暴怒痛苦的狂嚎直冲脑门!剧痛如同岩浆灌脑!屠兀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惨嚎!全身肌肉因剧痛而猛烈抽搐!左手格挡的力道被这钻心刮骨的痛苦瞬间打散、瓦解!沉重的斧头差点脱手!身体本能地向后踉跄了半步!致命的攻击被这自杀式的阻挡强行打断!

噗嗤!噗嗤!

两声令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就在屠兀因剧痛而身形停滞、动作走形的这至关重要的半瞬!女艾的搏命袭击为少康争取了最后一线生机!但他翻滚的势头尚未停稳,那两名一左一右、持着长戈凶狠夹击的寒卒手中致命的青铜戈刃已然攻到!寒光带着刺骨的死亡弧光!

少康拼尽全力扭曲身体翻滚躲避,仍未能完全避开!一支长戈那锋利的三棱戈头,“噗”地一声,带着沉闷的撕裂声,赫然洞穿了他翻滚时来不及收回的右小腿后侧肌肉!冰冷的金属刺入血肉筋骨!剧痛钻心!另一支长戈则擦着他左臂外侧那条深褐色的旧箭伤疤痕狠狠刺扎过去!刮掉大片皮肉,带起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豁口!淋漓的血肉瞬间翻卷,鲜血喷涌!新伤叠旧痕,剧烈的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针同时刺入!瞬间点燃了他被压抑已久的、最凶暴的原始兽性!

“呃啊——!!!”

剧痛与滚烫的鲜血同时刺激着少康骨子里最原始的凶戾!他口中爆发出垂死凶兽般的狂吼!喉头瞬间被血腥气灌满!眼中那两点沉寂许久的火焰骤然被引爆!化为焚尽八荒的炽热岩浆流!什么智谋隐忍!此刻唯有生存的本能主宰一切!

没有丝毫停顿!

就在身体被剧痛侵袭、被动翻滚的瞬间!他沾满泥污血渍的右手快如闪电般狠狠探入自己破烂的衣襟怀中!触摸到了那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紧贴在冰冷胸膛上的东西——形如野兽残牙般尖锐锋利的三角青铜片!那是他在盐田的血泪中磨砺出的獠牙!

触手冰凉!如同握住死亡!

无数次在泥水中绝望研磨的本能记忆主宰了他!完全是凭借无数次肌肉记忆锤炼出的致命精准!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目标,身体在翻滚中将手臂如同愤怒的弓矢般弹射而出!将那冰冷粗砺的金属尖端,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扎向离自己最近、正欲拔出长戈再刺的寒卒鼠蹊部!目标阴狠歹毒!

噗!!

沉闷粘稠的贯穿声,如同重锤砸进了烂泥!是皮肤、脂肪、肌肉和血管被强行撕裂的声音!

那寒卒如遭雷击!身体猛地弓起、剧颤、僵直!难以想象的剧痛让他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拉般的怪异窒息声响!他布满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眼珠,骤然瞪大,死死地瞪着自己裆下——那里正有大股大股的温热血浆,顺着少康紧握的青铜片边缘疯狂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裤子,涌流到地面!

而少康!紧握那青铜片的右手根本没有任何松开的迹象!他甚至借着翻滚的势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内、向着更深处死命地旋转!搅动!!!仿佛要将那肮脏的灵魂连同肠子一起从伤口中扯出、绞碎!

滚烫的血如同小型瀑布般喷溅而出!淋满了他鲜血淋漓的手臂和半边泥污的身体!温热刺鼻,如同生命最后的狂欢!那寒卒双腿剧烈地蹬了几下,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咯咯声,眼珠猛地翻白,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骨头般软倒。

“狗辈——!” 目睹这血腥一幕、刚被女艾刺穿手掌剧痛钻心的屠兀,彻底被激怒至癫狂!那只完好的独眼因巨大的痛苦和前所未有的羞耻震怒而燃烧起地狱般的血光!他喉咙里迸发出雷暴般的怒吼!沾满自己鲜血的左臂还挂着那把深入掌骨、剧痛锥心的剔骨尖刀!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杀意让他陷入疯狂!他抬脚,如同失控的蛮牛,对准还在挣扎、刚刚被一脚踹得滑开、跌倒在地的女艾腰腹之间,用尽全身蛮力,狠狠地、报复性地狂踹过去!风声呼啸!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如同重鼓擂响!

女艾纤瘦的身体如同被抛飞的破麻袋,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屠兀那势大力沉、蕴含无尽暴怒的一脚踹中!那力量足以踢断肋骨!她整个人惨叫着向后倒飞出去!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重重砸在五六步外一棵虬结盘绕、根须裸露的巨大老柳树根上!撞击发出一声闷响!

“呃……噗!”

猛烈的撞击让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她身体如同折断的树枝般痛苦蜷缩!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后,一大口滚烫腥甜的鲜血混合着可能的内脏碎块猛地从她口中狂喷而出!鲜红刺目的血雾在惨淡的月光下弥漫开来!溅射在冰冷粗糙的树皮、落叶和她脸上、身上属于屠兀的污血之上!整个人瞬间委顿,如同一只破碎的玩偶,惨烈至极!

仅剩的最后一名寒卒亲眼目睹两个同伴瞬间毙命的惨状,那点人性仅存的恐惧已被同伴的血和自己的凶性彻底点燃成杀戮的魔焰!他放弃了笨重戈柄的抽拔,直接挺着长戈顶端那锋利狭长的三棱青铜刃尖,如同投掷标枪般,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灌注其上,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辣,猛扑向前,狠狠刺向蜷缩在树根下、口喷鲜血、已近昏迷的女艾后心!这一击迅猛绝伦,势要将这毒蛇般的女子钉死在树下!

势在必杀!女艾命悬一线!

“狗——!!” 少康嘶哑如同破锣的狂吼再次炸响!声音中带着濒临极限的凶戾和被彻底点燃的焚世怒火!他的身体还在剧烈的翻滚伤痛和失血中,视线因剧烈的震荡和飞溅的鲜血而模糊!但他甚至没有去思考距离!他那支沾满滚烫血浆的右手猛地在地上一抓!捞起了被他在翻滚中踢到、刚才被他撞飞那寒卒丢下的、只剩半截断柄的青铜戈头!

用尽全身所有残存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力量!将那块沉重的、布满血迹、还连着半截断茬木头、棱角狰狞的沉重凶器——如同投掷宿命的诅咒一般——狂掷而出!!目标不是那寒卒,而是他刺出的轨迹!

嗖——!!

断裂的青铜戈头撕裂死寂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如同地狱勾魂使者的回旋镖!在惨白的月光下划出一道致命而精准的猩红轨迹!力量之大,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嗤!!!

噗的一声,精准到令人心寒!

那断戈沉重锋利的刃尖,在千钧一发之际,毫无阻碍地贯穿了那名扑向女艾后背寒卒的咽喉侧面!巨大惯性带起的冲击力让那人前冲的动作骤然中断!身体猛地一僵!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扭过头,那刺向女艾后心、只差三寸就将洞穿生命的戈尖,徒劳地向前猛刺了一下,“嚓”地一声深深扎入女艾身侧的树干,无力的挂在那里。温热的、腥红的液体如同决堤般从他破裂的颈项动脉处呈扇面狂喷而出!在月光下泼洒出触目惊心、巨大凄艳的血色弧线!大量喷溅的血液像一场小型的红雨,瞬间淋湿了女艾背上那单薄褴褛的衣料和她身后的枯败枝叶!

那寒卒身体抽搐着,喉咙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眼珠瞪出,带着无法置信的表情,踉跄着向后趔趄仰倒,沉重地摔在铺满厚厚腐叶的地面上,再无动静。

屠兀那只被匕首穿透的左手还在不断抽搐,剧痛如同千万只毒蚁噬咬神经,鲜血顺着被刺穿的皮甲淋漓滴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粘稠。他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惊怒、疼痛和羞辱而彻底扭曲变形,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那条盘踞半边脸的旧疤剧烈跳动!但他那只完好的、血红的独眼只仓促扫过地上瞬间倒地毙命的两名手下尸体!一种被低贱的猎物反噬、被卑劣的奴隶愚弄、自身权威被无情践踏的狂暴羞怒如同翻滚的岩浆般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恐惧的阴影第一次压倒了嗜血的狂暴!

他甚至连眼窝里或左手上插着的匕首都顾不上拔出!喉咙里爆发出野兽受伤、濒临死亡、带着无尽恐惧和疯狂逃窜意志的那种震耳欲聋的狂嗥!

吼声未落!

他全身虬结隆起的肌肉块块贲张,爆发出不属于人类的恐怖蛮力!那只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求生和复仇交织的毒芒!庞大的身躯不再恋战,反而如同失控的攻城冲锤,轰然朝着侧方浓密的枯败柳林冲去!沉重的脚步踏碎枯枝、撞断低垂的柳条,发出连串“咔嚓!咔嚓!”的断裂巨响!如同受伤的狂象碾过丛林,转眼间便消失在林间浓得化不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只留下一路狼藉的断枝和沾着血迹的脚印。

激烈的肉体碰撞、骨肉撕裂声、凄厉的惨嚎、暴怒的吼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死亡巨口猛地闭合切断,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只余下鬼柳林核心地带那一片血肉狼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死亡气息在冰冷的月光下无声地蒸腾、弥漫。风卷过,带着萧瑟和哀鸣。

冰冷、潮湿、积满腐败落叶的泥地,贪婪地吮吸着刚刚泼洒上去的滚烫血液,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饥饿的吮吸。粘稠温热的鲜血不断地从少康腿上那个被戈头贯穿的肌肉撕裂处、以及左臂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豁口中涌出,如同开闸的细流,顺着他皮开肉绽的手臂和破烂的衣裤淋漓流淌,滴落到冰冷潮湿、积满腐败落叶的泥地中,发出“滴答、滴答”细碎又惊心的声响,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他彻底脱力,仰躺在冰冷潮湿、浸透了血液的泥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扩张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带着肺腑深处翻涌上来的滚烫血腥气。视线有些模糊,视野的边缘阵阵发黑,高处的虬曲枯柳在惨淡的月光下彼此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不断扭动的黑色蛛网,仿佛一张死亡的巨口,无声地悬在头顶,缓缓压下。耳鸣嗡嗡作响,混杂着血液奔流和心跳如鼓的轰鸣。

女艾挣扎着支起半边身子,像一条被重创的蛇,在冰冷沾血、混杂着内脏碎块和呕吐物的枯叶堆里蜷缩着。每一次痛苦的咳嗽都牵扯着被屠兀重踹的腰腹和遭受猛烈撞击的背脊,让胸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搓挤压,咳出的带着碎块暗色的血沫将原本惨白一片的唇齿和下颚彻底染成一片狰狞的猩红。她的左肩后侧被最后那名寒卒在垂死时本能挥扫的戈柄末端狠狠砸中,那沉重的硬木撞击似乎震伤了肩胛骨下的深层筋肉,每一次微小的牵动,都传来钻心的、如同骨髓被搅动的、难以言喻的剧痛。她伸出唯一能动的、未被屠兀创伤的右手——那手上也满是凝固和半干的血污,指甲数处崩裂——颤抖着、艰难地摸索向自己凌乱头发中固定的那根粗糙木簪。指尖几次划过污垢黏连的发丝,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坚硬的木质部分。接触到它的那一刻,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脆弱的浮木,尽管痛楚未减分毫。

少康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转过头,每一次扭动都牵动着小腿的贯穿伤,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他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缓慢移动的探针,艰难地穿过地上横陈的、正在迅速冷却变僵的寒卒尸体——那些暴突不甘的眼睛,那张开的嘴仿佛还在无声嚎叫——最终,死死地落在那滩属于屠兀的、在月光下泛着黑亮光泽的腥臭血迹上。那血迹如同一条蜿蜒的毒蛇,爬过腐败的枯叶,直直延伸、消失在林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指向屠兀逃窜的方向。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弧度。那不是笑,而是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如同饥饿凶兽在舔舐獠牙时流露出的冰冷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得意,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终于抓住敌人破绽的冷酷计算。

他收回目光,视线沉重地落在还在不断咳血的女艾身上。她那只摸索着木簪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指尖用力地抠挖着发髻的结扣。几缕被血污凝结的头发被带下,她终于将头上那根最不起眼、通体黝黑无光、如同废柴般的旧簪子取了下来。汗水、血水、污泥早已完全糊满了簪身,掩盖了它原本粗糙的木质纹理。

她的指尖用力地、仔细地捻过簪尾某个凹陷、积满黑色污垢的局部区域。指甲刮开那些厚厚的陈年积垢——在那些深藏的污垢底下,极其细密地刻划着一道道更微小的、深浅不一的点状和短线划痕!如同某种原始的密码!她的指甲准确地划过其中几道位置最深、形状略显特殊的刻痕。

少康的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无声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极其轻微,但在两人之间,已是明确的确认——信已收到,信息无误。那看似不起眼的木簪,是另一件传递绝密情报的工具,来自深宫中某个无名的“眼睛”。

女艾立刻将那根沾满血污的木簪,如同将一柄刚刚沾染热血的冰冷细剑收入剑鞘般,用力而精准地重新插回散乱结髻之中,固定在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随即,她咬紧牙关,口中浓重的血腥味和肩后腰腹间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力暂时压制。她无视身体发出的剧烈抗议,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如同负伤的野狼,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在冰冷污秽的泥泞与腐叶中爬行,艰难地爬向不远处那具被屠兀在暴怒中一脚踹碎了喉骨致死的寒卒尸体旁——那个尸体旁,散落着一个鼓囊囊的、沾着主人血迹的皮质行军囊。

她急切地撕开皮囊口的系绳,粗糙的手指沾满污泥和血,粗暴地将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几块已经发霉长毛的干硬黍饼滚落,两块油腻发黑的盐渍咸肉,一小锭带着污垢的碎银子,还有一个用更加粗糙的、未经鞣制的兽皮仔细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件。

她的呼吸因急切而更加急促,咳嗽再次上涌,被她强行压回喉咙深处。她用流血的手指撕扯开那层保护的兽皮——一把小巧的、造型狰狞的兵器露了出来!刀身笔直细长如毒蛇的尖牙,靠近刀背处开有冷酷的放血血槽,通体闪烁着不祥的暗沉乌光,即使在月光下也仿佛吸走了周围的光线!那是寒人“鹰侯”随身配备的信鸟铩刃——一种既用于刺杀、更精准用于刺穿特制细竹信筒泄出密信的利器!

女艾一把抓起那暗沉如墨、触手冰凉的青铜短匕!刀柄冷硬的纹路嵌进她手心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但她的目光却如同两枚淬毒的冰针,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幽暗的刀锋之上!瞳孔深处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引燃这冰冷的金属!

远处,寒浇那如同巨兽盘踞的宫室深处,一片死寂的阴影之中,一道通往深渊内部、通往那个暴君咽喉的幽暗冰冷的口子,正在这把沾血的铩刃下,无声地张开。数日后的丧钟,已在鬼柳林的月下,由猎物的血,悄然敲响。

冰冷的雨丝终于在浓稠的血腥与死亡气息中飘落下来,细微的沙沙声是鬼柳林唯一的悼词。雨水冲刷着少康脸上斑驳的血污,顺着沟壑般的伤疤蜿蜒而下,渗入泥土,混合着身下越来越冰冷的血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更多的血,带走所剩无几的温度。

女艾蜷在几尺外,像被风暴蹂躏过的芦苇。每一次试图起身都引发剧烈的咳嗽,带出更多暗红的血块。那只握着暗沉乌色铩刃的手却异常稳定,如同长在了骨头上。她盯着屠兀血迹消失的方向,瞳孔深处是凝固的寒焰。确认四周再无伏兵后,她艰难地向少康爬去,蓑衣拖在身后,浸饱了泥血,沉重如铅。

她摸索着掏出怀里一块还算干净、吸饱了止血草药的粗布,用力按住少康腿上那个最深的伤口——被长戈撕裂的血洞。药力混着冰冷的雨水刺激,让少康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撑住…他逃不远…血引路…”女艾的声音破碎,却清晰如冰锥凿击。

少康猛地睁开眼,眼中火焰未曾熄灭:“木簪…信?”

“是。”女艾点头,指指发髻间浸血的簪子,“‘鬼蝶’已探明寒浇巡行时刻…神殿…子夜之后,空档…半刻钟。”

“半刻…”少康眼中精光爆射,肩胛处的旧疤因激动而扭曲,“屠兀…逃回…报信…警觉…”

“他活不到!”女艾齿缝里挤出冰冷字眼,举起铩刃,“有血…有刃…有他近卫腰牌…足矣!”她的目光扫过身边寒卒尸体腰间挂着的一枚玄铁令牌——上面刻着狰狞的兽首,沾满泥泞。

少康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指着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破布包:“水囊…底层…暗格…凝血膏…速效…能压一刻。”这是他多年逃亡积累的救命药,代价是心脏骤停的风险。

女艾毫不犹豫,摸索出指肚大小的褐色硬膏,掰开少康的嘴塞了进去一半,另一半自己囫囵咽下。火烧般的灼热感瞬间从喉咙烧遍全身,压倒了伤痛,激发出濒死般的亢奋力量。冰冷的手脚迅速回暖,剧痛如同被暂时冻结。两人对视一眼,如同两头被逼至悬崖的受伤凶兽,在药物与恨意激发的回光返照中站起来。

用捡回的蓑衣粗糙包裹伤处止血,撕下死去寒卒相对干净的衣物碎布包裹手脚伪装,甚至剥下另一人的半件皮甲罩住女艾沾血的麻衣。时间紧迫,任何多余动作都可能导致计划崩塌。当两人拖着残躯,循着屠兀滴落的、被雨水冲淡的血迹向林外挪动时,已如从地狱血池爬出的鬼魅,唯有眼中不灭的火焰,燃烧着指向同一座吞噬光明的宫殿。

寒浇的神殿矗立在王宫最高处,由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砌成,形制粗犷狞厉,宛如巨兽的头颅嵌入山石。殿内终年寒气森森,四壁刻满扭曲的兽形图腾,唯有中央祭坛高燃着七盏幽蓝的长明灯,映照着中央一座巨大的、形态怪诞的青铜神像——形如人立而生的巨大蜈蚣,无数细足化作利爪,头部长着扭曲的复眼。神像脚边,是一只青铜巨盆,里面盛满暗红色的、粘稠冰冷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是每日更换的奴隶生血,滋养着寒浇所信奉的所谓“蜈神”。空气中混合着凝固的血腥、灯油的异香与寒石特有的冷冽气息,令人几欲窒息。

子时已过。殿内空无一人,只有灯火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巨大摇曳的影子,如同蛰伏的活物。沉重的殿门高达两丈,黑铁铸就,表面布满尖刺兽首浮雕。

一道瘦小如猫的黑影,紧贴着神殿外冰凉的玄武岩基座阴影移动。正是女艾。她身上穿着那件沾着已凝固成黑褐色的血泥、略显宽大的寒卒皮甲,脸上抹着厚厚的污泥和草木灰汁,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如同淬炼千年的黑曜石,紧紧盯着神殿侧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低矮仅容一人爬行的通风石龛——那是“鬼蝶”提供的神殿构造图的唯一缝隙入口。她像没有骨头般蜷缩,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身体,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狭小的黑洞,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中。

殿内。

祭坛幽蓝的火焰映得神像的复眼仿佛在转动。女艾如同壁虎,紧贴着刻满浮雕的巨大石柱移动。她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空气最细微的流动。时间!半刻钟倒计时在脑中沙沙作响!

一个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金属刮擦声从祭坛侧面响起!女艾猛地顿住,屏住呼吸。一个同样穿着寒卒甲胄、但腰间佩刀更精良的守卫打着哈欠,从一个兽头石像旁的窄门里踱了出来!距离太近,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汗馊气!

女艾的手指瞬间扣紧了袖中暗藏的剔骨刀柄,指甲几乎陷入握槽的木柄里。汗水,或者是冰冷的油脂,从额角滑落。能退回去的路只有石龛,但折返的动作会瞬间暴露!她在冰冷的石柱后化为雕像,连心跳都几乎停滞。守卫惺忪的眼扫过空旷的神殿中央,似乎只是随意查看,嘟囔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蛮语,跺了跺冰冷的脚,竟又缩回了那道只容一人侧身的窄门里!

危机擦身而过。

女艾立刻动了,如同离弦之箭,没有丝毫声音地扑向神殿中央,那条巨大的青铜“蜈神”脚下!神像巨大的腹部是空心的,基座有一个隐蔽的活板机关,内部是中空的腹腔,藏着用于更换维护神像内部导油铜管的通道——这也是“鬼蝶”所标记的、唯一能在短时间内藏身的地方!她在神像一只蜈蚣足的暗影下摸索到一处冰冷光滑的凸起旋钮,手指发力,无声地拧动!沉重的青铜板滑开一道幽深的缝隙!

寒意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灵巧地钻了进去。就在活板合拢的瞬间,沉重的殿门铁链绞盘发出沉闷的咔咔声——巡行的队伍回来了!

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在殿外踏响,如同巨兽的心跳。殿门轰然向内洞开,凛冽的夜风灌入,冲散了凝固的血腥,吹得祭坛蓝火猛烈摇曳,神像复眼的阴影投在壁上,如同无数只眼睛骤然睁开!

寒浇在四名贴身铁卫的簇拥下踏入神殿。玄黑厚重的皮毛大氅披在铁甲上,面色在幽蓝灯火下显得如同冰雕,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阴鸷而亢奋的火光——那是刚欣赏完角斗场奴隶厮杀留下的余烬。他大步走向祭坛,铁靴敲击着黑色石砖,发出空洞的回响。

“都滚出去!孤要单独与蜈神沟通!”寒浇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凶戾,挥手斥退了想要近身的侍卫。神殿的秘密只能由他一人掌握。

沉重的殿门再次关闭,隔绝了外界。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祭坛蓝火的噼啪声、从青铜巨盆里蒸腾出的血腥气,以及寒浇沉重的呼吸。他走到那只巨大的血盆前,伸出覆盖着铁甲手套的右手,粗暴地搅动了一下粘稠冰冷的暗红液体,浓烈的腥气让他微眯起眼睛,发出一种近乎享受的喘息。他解下大氅,露出内里的铁甲,然后在祭坛前盘膝坐下,面对着那尊青铜蜈蚣神像,似乎在冥想,又似在聆听神谕。幽蓝的火焰映照着他半边狰狞的脸,另一半则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汗珠顺着女艾的额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青铜内壁上。她蜷缩在神像腹内的狭窄空间,几乎无法呼吸,刺鼻的铜锈和油污气令人窒息。寒浇巨大的影子投在壁板上,如同一个罩在她头顶的、随时会坠落的死神。她一动不动,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那唯一精确的时刻。

寒浇开始喃喃低语,声音沉闷模糊,如同念诵某种古老而血腥的咒文。他的双手在身前做出古怪的结印手势。

就在此时!女艾动了!

没有丝毫犹豫!完全依据精确到毫秒的计算!神像腹内的活板被她从内部猛然推开!没有丝毫声音发出!一道瘦小模糊的黑影如同被地狱之火喷出!速度快到极致!她从寒浇背对着的蜈神腹部破口闪电般扑出!全身的力量,十余年的积压的仇恨,所有的生存意志,都凝聚在那柄紧握在右手、微微下垂的暗沉乌色铩刃之上!瞄准的部位,并非心脏,也非咽喉,而是颈后铁甲与头盔接缝处那一线最脆弱的缝隙!寒人鹰侯专用铩刃,纤薄锋锐,专破甲片缝隙!

幽蓝的火光下,一道快如电光的乌影笔直刺向那致命的破绽!

“谁?!”

寒浇身为百战之将,警兆突生!野兽般的直觉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盘坐的身体猛地向前翻滚!同时本能地向右拧身、抬手格挡!

他的反应快若闪电!但女艾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更快!蓄谋已久!

嗤——!

刺耳的金属刮擦、撕裂声!血光迸现!

乌色的铩刃未能精准刺入预设的缝隙!却在那电光火石间的闪避格挡中,极其凶险地从寒浇抬起的右手小臂铁甲边缘划过!锋锐的刀刃切开了臂甲的边缘皮革,深深地、毫不留情地割进了肌肉!在寒浇壮硕的小臂上拉出一道深可见骨、长达数寸的恐怖豁口!

“呃啊——!” 寒浇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剧痛让他的反击瞬间变形!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巨熊猛地跃起,回身横扫!铁臂带着腥风砸向偷袭者!

但女艾根本未曾停留!一击无论是否得手,绝无恋战之意.

数日后,寒浇之死传进寒浞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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