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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甲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一阵阵细碎又尖利的呻吟。卜骨“噼啪”裂开的声响,在祖庙幽深的殿堂里,显得空旷而惊心。

南庚匍匐在冰凉的青铜簋前,额头抵着粗糙的夯土地面。一股浓稠的铁锈味混杂着松脂燃烧的焦烟,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堵在肺腑之间。那是刚刚献祭的、尚在温热的牲血。烛火摇曳,将他投映在墙上巨大金文“帝”字上的身影,拉扯得扭曲、飘忽,仿佛一头不安的困兽。

“庇之地,铜脉何如?”他低声问,声音嘶哑干涩。

身旁,世代传承卜辞的通神之人,太卜苍老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灼热龟甲上移开。龟甲纹路中心,一道狰狞深邃的裂纹笔直延伸,贯穿了那些古老的凿钻纹痕,断裂处的细密纹丝如同无数绝望哭喊的手,向着黑暗无措抓握。

太卜俯下身,浑浊的眼睛几乎贴到灼裂的甲骨上,看了许久,许久。摇曳的光线里,他遍布沟壑的面容愈发晦暗不明。

“……蔽……枯……”他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魂魄也被那裂纹吞噬。“王上,此象……蔽塞至深,枯灭之形……”衰老的尾音湮灭在沉寂里。

蔽塞?枯灭?

南庚的身体骤然绷紧,每一个字都像带毒的钉子,狠狠砸进他的头颅深处。遮蔽的铜矿通路,最终枯竭的矿脉……眼前猛地发黑,无数画面在脑内疯狂撕扯:铸造坊黯淡熄灭的炉火,匠人无措绝望的眼神,青铜兵戈上日益蔓延的蚀痕……一条贯穿殷商命脉三百载的精血洪流,正在源头无可逆转地断流、干涸!

“枯灭……”他喃喃复述,舌尖尝到自己下唇渗出的、一丝微腥的咸涩,那是恐惧与愤怒咬破了血肉。

“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殿堂炸响。南庚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骨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份陡然升腾的巨大空洞。龟甲缝隙间尚未凝固的牲血,飞溅几滴,落在他的嘴角,温热、粘稠,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

庇地的铜,终是耗尽了。就像此刻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里,那颗骤然被攥紧的心脏。

商王宫议事殿的沉沉暮色,被一种更压抑的沉默攫住。

紫宸殿。沉重的桐木殿门紧闭,将初秋微凉的空气隔绝在外。光线沉甸甸地从高处的牖窗透入,尘埃在光束中无声飞舞。王座之上的南庚,面沉似水,目光扫过殿中侍立的群臣。他们像一尊尊泥塑木偶,有的低眉顺眼,眼珠却在袍袖下不安转动,有的勉强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深处却闪烁着游移与踌躇。

南庚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入肺腑的是殿内陈旧的木香、未散的烟熏、以及那些无声对峙蒸腾出来的沉重压力。

“孤,意决。”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撞在殿壁巨大的青铜饕餮纹饰上,带着金属的回音。“徙都。”

“轰——”整个殿堂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静止的死水骤然被搅动。低沉的嗡鸣声四下响起。

“王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宗正率先颤巍巍出列,声音带着哭腔,“三百年!庇城已历三百载!宗庙社稷皆在于此,列祖列宗英灵尚飨!骤然离弃,非但不祥,更乃大不敬!恐激先王之怒啊!”

紧接着,掌管农稷的大司农急切上前,一张脸涨得通红:“王上三思!奄地虽沃饶,然河患无常!去岁、前岁,河水皆溢,淹灌田畴,禾谷尽毁!况新立城邑,仓廪如何能即刻充盈?万民若饥馑流离,恐生变乱啊!”

兵戈司大司马的担忧更是直抵核心,嗓音洪亮急切:“征讨戎狄,大军需有铜源,需有粮秣,需有辎重!若都邑新立,百废待兴,如何维系数万甲兵持续征战?”他的手猛地一划,指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军力不能聚,粮道一旦被截,纵有千乘战车,亦成水中浮沞,无用!徒引豺狼觊觎!”

“荒谬!实乃狂悖之言!”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猛地劈开殿中的嘈杂。叔父子戈排众而出,他身着玄色深衣,面容阴鸷,眼神锐利如钩,直刺王座,“先王居庇之庇?非也!”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头顶高耸的、绘满星辰图案的穹顶,“所居者,天命所归之正朔!祖宗基业之根本!岂容如小儿儿戏般,因一虚无臆测之言而轻言迁徙?!”

他一步步迫近,气势凌人:“太卜有言在先!”子戈猛地转首,狠狠瞪向垂首一旁、如岩石般沉默的太卜。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过去,太卜的身影几不可察地一颤,头更低了些。子戈的吼声震荡殿宇:“星陨于奄,乃兵燹大凶之兆!弃祖居正朔而就凶星恶煞之地,是何居心?!王上欲为社稷招致倾覆之祸乎?!先王英灵,必不饶你!”最后一句,已是嘶声呐喊,字字泣血,裹挟着不顾一切的威胁。

“放肆!”南庚骤然起身,宽大的玄端王袍带起一阵劲风,案上铜爵中的酒液亦随之轻晃。他的脸紧绷着,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冷硬。子戈的话像淬毒的匕首,刺穿他竭力维持的镇定。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寒冰,扫过殿下瞬间噤若寒蝉的群臣。他看到了宗正眼中深藏的恐惧,司农脸上的惶恐,司马紧皱的眉头,也看见了……子戈眼底那压抑不住的、快意的恶意。

南庚的嘴角缓缓扯动,一丝冰冷锋利、足以割破僵局的笑意浮现。

“好。”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们所言,大不敬,大不祥,大凶兆,无粮无铜无兵……”他一字一顿,目光逐个从那些或惊惧或质疑的脸上碾过,“孤,认了。”他猛地拍案而起!“然则尔等可有更好之法?眼睁睁看着青铜绝源?任由利器钝蚀?坐等四方戎狄如群狼般将庇都撕成碎片?!”

“谁有解决之道?”南庚的目光如炬火,再次燃烧着扫过殿中每一张脸,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锤击人心,“谁!站出来!为孤指一条明路!”他指着那群鸦雀无声的大臣,“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紫宸殿内,唯余喘息,唯余死寂。那无形的重压并未消散,反而在南庚那冷厉如刀锋的话语下,更加沉重地覆盖下来,压得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喘不过气。

巨大的夯筑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捶打着奄地的荒野。风卷起新鲜的尘土,扑簌簌打在脸上,有些刺痛。新王城的轮廓在混乱与喧嚣中艰难地挣扎显现:刚刚伐下的巨木歪斜堆放,露出苍白湿润的茬口;新掘的土坑里,工奴们赤裸着上身,肩扛粗绳,喊着沉重的号子,将巨大的基石一寸寸拖曳到位。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在粗糙的草创中,混乱、肮脏、疲惫而充满未知。

南庚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这土台简陋,远不及庇都高台的肃穆威严。他的目光越过喧腾的工地,投向更远处。护城壕沟还未连通,新夯的墙基在深秋的风中显得过于单薄。一阵疾风吹过,卷起他的发梢和宽大的玄色袍袖。风中带来的,是土腥,是汗水,是远处工地上燃烧草木的烟气,还有一种……隐隐的躁动不安。这躁动像细小的爬虫,钻入他的皮肤之下,啃噬着强硬的表象。

他身侧的巫祭雀,一身素麻祭服纤尘不染,安静地立着。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也微微抬起,望向远方天际昏沉沉的交界线。她的指间夹着几片翠绿的龟甲小片,极轻微地触碰着,指尖悄然划过那些复杂的天然纹路,仿佛在无声地探寻着什么。

南庚的视线投向西北方的天际。阴沉的暮色笼罩大地,仿佛一口倒扣的巨大灰陶锅盖。遥远的地平线上,云层堆积得异常厚重,翻滚着,如同浓墨泼洒在天空之上,酝酿着不祥。风声呜咽着掠过新挖的壕沟,将散落的泥土和未烧尽的草木灰一并卷起,扑打在刚搭起的营寨木栅上。空气沉甸甸的,吸进肺里都带着土腥气和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的寒意。

“王上,”雀的声音不高,在风声中却异常清晰,带着玉石相击的清冷质感,“风起西北,其音呜咽,如泣如诉,乃杀伐兵戈之声。”她没有看南庚,目光依旧望着那片滚涌的墨云,“云色如玄铁浸血,凝滞不散……”她的指尖抚过龟甲上一道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征兆聚,杀意……浓。”

南庚的眉头拧得更深,搭在腰间短剑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剑柄冰凉坚硬的感觉传递到指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模糊的回应:“嗯。”像是认可,又更像是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不安。

风势骤然加强,卷起更大的沙尘,迷了人眼。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奄地新都工地喧嚣背后的脆弱平静!

那声音绝非熟悉的商军号令,短促、尖厉,带着一股原始冰冷的野蛮穿透力,如同撕裂帛绢的钝刀,瞬间割开了所有人的耳膜。

“戎!戎骑——!”

几乎就在号角响起的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从简陋望楼的最高处炸开。了望手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破裂,在风中颤抖、碎裂开来。

南庚猛地抬头!视野陡然被一片狂潮般席卷而来的、浓重诡异的赭黄色烟尘所吞噬。烟尘深处,雷鸣般的蹄声如同无数沉重的石滚碾过平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卷着令人心悸的战栗扑面而来!

高台下混乱的工地如同被炸开的蚁穴。惊慌的工奴像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惊恐的尖叫声、歇斯底里的咒骂声混杂着监工试图维持秩序的狂吼,瞬间搅成一片绝望的混乱海洋。原本整齐堆放的原木被逃窜的人流撞倒翻滚,基石坑中的积水被无数慌乱践踏的脚步搅得泥浆飞溅。

“起兵!御敌!”南庚的咆哮如同惊雷,穿透混乱的浪潮。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侍从,眼神瞬间化作暴戾凶光,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象征王权的短剑。

“铿——!”剑锋在晦暗的光线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戍卫新都的精锐军阵在号令下仓促启动。战车的驾驭者疯狂抽打着嘶鸣的战马,车轮碾过散乱的原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重甲步兵笨拙地推搡着从混乱人潮中挤出,匆忙在临时军阵前方架设起一面面巨大的、蒙着厚厚生牛皮的长盾牌。弓手们手忙脚乱地搭箭上弦,混乱中箭矢掉落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切都在仓促中完成,阵型勉强聚起,却处处透露出仓促与生疏。

那片裹挟着死亡而来的赭黄色狂潮,已然冲至眼前!烟尘骤然散开些许,露出了为首者那张极度扭曲狰狞的脸孔——高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整张脸涂抹着赭石与炭泥的油彩,如同从地府爬出的恶鬼。

“商狗!裂!”狂野的嘶吼混杂着污言秽语爆发出来!

他胯下的黑马如同黑色闪电,高高跃起,沉重的身躯几乎凌空腾越!而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粗大手中,握着一柄造型极其诡异可怖的巨斧!那斧身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近黑的暗沉色泽,表面密布着粗粝古怪的纹路,斧刃部位则泛着一抹令人胆寒的青紫色冷光,根本不像是凡俗铁料所能淬炼!

斧势!

沉猛!

裹挟着开山断岳的狂野杀意,撕裂狂风!巨斧悍然劈落!并非砍向某个人,而是对准了整个商军仓促组成的脆弱阵线!

目标,正是当先第一排那面最大、最厚重、由青铜铸造兽面纹作为加固核心的巨型盾牌!

“小心!”南庚身旁的近卫悍卒失声狂呼,声音扭曲变形。

太晚了!

“嚓——轰咔!!!”

两股力量狠狠碰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破裂!

那坚硬的青铜兽面,与那凝聚了远古星铁精髓的陨铁巨斧轰然相击!预想中火星四溅、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沉重的、如同朽木崩裂的可怕闷响!

紧接着是更大、更彻底的碎裂声!

青铜兽面——那曾被视为商军铜甲坚固象征的盾心兽面,像一块被巨力砸开的劣质陶饼!暗沉的青光闪过,狰狞的青铜兽首应声而裂!碎片如同被巨大力量撕裂的琉璃,骤然间四分五裂炸开,飞溅而出!其下粗厚的坚韧牛皮,在那深黯斧刃下,脆弱得仿佛一层薄纸,被无声地撕开、彻底贯穿!

后面两名顶盾的壮硕力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人半边肩膀连同臂膀被斜斜削飞,热血如同喷泉般泼洒而出;另一人则被余势未消的巨斧劈开胸膛,脏腑瞬间暴露在那弥漫着血雾的阴冷空气中!滚烫的鲜血混着破碎的内脏溅射开来,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黏腻地贴在每个人的鼻腔、咽喉深处。

巨斧未停!它的主人,那名戎人彪悍的酋长,借着战马狂暴前冲的惯性和下劈的力量,手腕猛地一旋,斧身由劈改切,如同旋转的死亡飓风,横扫向邻近另一辆刚刚来得及转向的商军战车!

“哐当——哗啦——!”

车身一侧的青铜护栏在这陨铁重击下脆弱得如同秸秆编织,瞬间扭曲、断裂,崩飞的青铜碎片锋利如刀,将车辕旁两名步卒的脸颊瞬间划得血肉模糊!拉车的驷马受到这猛烈的撞击和巨大声响的惊吓,凄厉地长嘶,彻底发了狂!拖着残破的车架,疯狂地向侧后方没有目标的溃逃冲撞!沉重的车体碾压过两名躲避不及的商军步卒,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呜嗷——!”戎酋口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兴奋狂啸,双目血红一片!

“杀——!屠尽!屠尽商狗——!”

赭黄色的狂暴骑潮,如同闻见了血腥味的鬣狗群,从那被巨斧撕裂的缺口中狂涌而入!铁蹄踏碎土石,弯刀与骨矛在昏沉的光线下反射着不祥的冷芒。绝望的哀嚎、濒死的咒骂、骨骼碎裂的闷响、兵刃砍入血肉的噗嗤声……瞬间交织成一曲地狱血宴的交响,在这座尚未建成、根基未稳的新王城外上演。

烟尘裹着血沫升腾,遮蔽了阴沉的天空,大地在颤抖!

商军的第一道防线,就像被洪水冲击的朽坏堤坝,在陨铁巨斧狂暴的劈砍下,瞬间土崩瓦解!

血。浓得化不开的血。

紫宸殿的青铜巨盏里,灯油发出“噼啪”轻响,昏黄摇曳的光,艰难地撕开弥漫着沉重血腥的夜气。那份沾染了硝烟与死亡气息的战报,粗糙的简牍如同一块烙铁,沉重地压在御案之上。

南庚没有看它。他的视线仿佛穿透厚重的殿壁,凝固在远方那片吞噬了无数商军锐士的战场上。殿内侍立的近卫、匍匐在地的文臣,每一个人都如同被石化,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只有铜灯的火苗,在无风的死寂中,神经质地突突跳着,将每一个人惨白的面孔映照得阴晴不定。

“一触……即溃……”

低低的、模糊的、带着一种精神崩塌般破碎感的声音,在凝固的死寂中响起,微弱得如同呓语。

南庚的眼皮动了一下。是太史寮负责记录的老吏,头发早已花白。此刻他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嘴唇哆嗦着,不断重复着简牍上的字眼,那张本就干瘪的脸孔,在跳跃不定的灯影下,迅速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裹尸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雕刻的玄鸟纹饰。那平日里记录下一个个庄重威严王命的笔,此刻像是一根僵死的枯枝,从他因恐惧而痉挛扭曲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这一声脆响,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殿内某个角落,压抑不住的低泣声骤然响起,像一个被掐住喉咙后终于控制不住的呜咽,带着浓重的绝望,在空洞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凄楚。

子戈站在最前排,位置靠王座极近。他的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其他人的恐惧或者悲伤,只有一层刻意维持的凝重与忧虑。但在那凝重忧色之下,他低垂的眼睑,极力想压下去,却又不受控制微微抽动的嘴角,清晰地出卖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某种接近于快慰与期待的、冰冷幽暗的东西。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御案上那份战报,又极快地掠过地上失魂落魄的老吏,最终落回到王座上一动不动的身影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把刀砍在了何处,伤口有多深。

整个紫宸殿,如同一座巨大的青铜铸棺,装满了冰冷的恐惧和无声的审判。

殿门猛地被推开!

那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连灯火的焰苗都跟着狠狠一颤!

一阵混杂着尘土、汗水、恐惧气息的烈风卷着一个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王……王上!报!报——”来人是从奄地新城星夜狂奔而来的信使,浑身泥泞,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眼睛因极度的疲惫和兴奋而布满血丝,几乎要从眼眶里暴突出血来。他身上溅满了泥点,嘴唇干裂,喉咙嘶哑得厉害,一路的恐惧与急迫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扑倒在地后,连呼带喘,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地砖。

御座之上,南庚的头颅猛地抬起!那双仿佛凝固的眼眸中,骤然爆射出一缕电光般锋锐的光芒,那光芒带着审视、带着一丝濒临爆发的疯狂期冀,死死钉在信使抽搐的脊背上。

“……说!”低沉的、仿佛砂石相互摩擦的声音,从南庚喉咙里挤出,只有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才勉强能听清。这短促的一个字,却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即将断裂前的嗡鸣,积压着足以粉碎一切的巨大重量。

信使被这无形的目光压得浑身一震,剧烈的喘息猛地停顿了一瞬。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望向那高踞在黑暗王座上的身影,嘴唇剧烈哆嗦着,瞳孔因方才经历的惊骇和眼前王权的威严而急速收缩。所有的恐惧被一股更强的驱动力压下,他猛地嘶喊出声,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音节都在殿堂里凄厉回响:

“……找到了!矿!王上!……天……天授巨矿!”那声音因激动和狂奔缺氧而断续扭曲,破碎不堪,“城西三十里!龟山之下!祭师雀……雀大人……亲自……勘定!炸开的山腹……紫黑色的石头!从未见过!”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干涩的空气,喉结剧烈滚动,“坚硬……无比!砸在上面,火花……青紫的火花!能点着!坑口都在冒……冒怪异的青烟!烫!烫死人!那光……那光在夜里比天上的星子还亮!……”他语无伦次,词句蹦跳着,如同山崩时滚落的石块,却带着一种原始、野蛮、极具震撼力的疯狂能量,“雀大人命我急报……雀大人说……说……天……天星坠地……赐我等以战……以战天兵!”

“噗通!”说完最后一句,耗尽全力的信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抽搐了一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昏死过去。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紫宸殿内,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沉重的死寂,被信使这番疯狂呓语般又震撼无比的消息,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天星……?”

“……紫黑色……冒青烟的火石矿?!”

“比星子还亮……能点着?!”

倒吸冷气的声音从各处响起,压抑的低语如同骤起的风,刮过群臣煞白的脸。僵硬的身体开始微微扭动,麻木的双眼重新注入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就连地上失魂落魄的老太史,也费力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昏死过去的信使。他身侧那只滑落的记录笔,静静地躺在地上,灯火的投影在其上拉得细长,微微晃动。

子戈猛地抬头!他脸上那层“凝重忧色”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种瞬间被打乱阵脚的惊慌!他的目光锐利如锥,扫过地上形容狼狈的信使,又猛地射向南庚的脸,试图从中分辨出真伪。

高踞王座之上的南庚,身体一动不动。他维持着那个挺直背脊的姿态,只有死死抓住王座巨大兽头扶手的双手,暴露了内心汹涌的狂澜。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蓝色的蚯蚓般一根根暴起、凸跳!那乌檀木刻成的狰狞兽头扶手,在他铁钳般的指力下,竟发出细微的、即将碎裂的“咯咯”声!

他的目光,却比刚刚信使带来消息时更加沉凝、更加炽热,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终于撕开了冰冷的岩壳,下面奔涌着足以焚天灭地的岩浆!

他的视线越过昏死的信使,越过群臣惊疑不定的脸,越过紧闭的殿门,穿透重重夜色,牢牢锁定了那个燃烧着青色火焰的东方矿坑。那幽暗的、跳动不息的火焰,似乎已经映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

天星?南庚的牙关死死咬紧,嘴角那抹冰冷而狰狞的弧度再次出现,如同死神收割时使用的镰刀弯刃。

铸戈!

深秋的寒风如同裹满了冰碴的刀子,在龟山新开凿的巨坑周遭凄厉地咆哮。天炉的轮廓在昏沉夜色里矗立,庞然如同镇守地心门户的巨灵神只。

它并非浑然一体,而是由刚刚垒砌、尚带着泥土腥气的巨大山石草草堆叠而成,边缘甚至还能看到新劈木桩支棱的白茬。炉口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贪婪地吞吐着炉腔内熊熊鼓荡的烈焰。那炉火却是异乎寻常!烈焰并非日常所见的赤红或金黄,而是极其诡异的暗青、惨碧与浓黑三种色泽彼此疯狂地绞缠在一起,如同无数从九幽地府爬出的毒龙在彼此撕咬缠斗!炽热的火光映照着周围嶙峋的山石,投射下无数跳跃扭曲、狰狞无比的巨大怪影,将这片巨大矿坑映照得如同传说中地府的一角。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石头烧熔的焦糊气息,浓重得让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叶刺痛。

炉膛深处,温度高得足以扭曲空气。那块巨大如山丘般的暗紫色陨星,正遭受着青色地狱之火的狂暴舔舐与捶打。星铁坚硬无比,在如此可怖的高温与沉重如雷的捶击下,也仅仅是被灼烤得微微变形,如同蛰伏的巨兽筋骨在挣扎蠕动,周身蒸腾出的青紫色光晕愈发幽深、浓郁,将整个巨坑映照得鬼气森森。空气不断发出滋滋的哀鸣,无数细碎的石屑、火星和无法承受高温的石块表皮被那紫光剥离开来,如同燃烧的星尘般从炉壁上滚落,在炉底汇聚成令人不安的暗红色流浆,缓缓流淌。

南庚站在天炉对面一座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角,灌入甲胄之间的缝隙,冰冷刺骨。

他的视线越过地狱般的火光,死死盯住炉中那块如同拥有生命、仍在顽强抵抗着凡火焚炼的暗紫巨岩。每一次沉重的撞击砸在星铁之上,发出的沉闷嗡鸣都如同巨兽濒死的咆哮,清晰地透过脚底的地面传上来,震动着他的心脏。

在他身后,几名司冶官早已汗流浃背,眼神惊惧地望着炉中缓慢流动的暗红色岩浆,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恐慌:“王……王上!不行了!三日夜了!炉壁……炉壁承受不住……”他指着炉口上方几处正在簌簌往下掉落焦黑碎块、露出鲜红灼热内胆的部位,那里已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细纹,“这异火……不是人间火!炉子撑不过两个时辰,必……必炸!”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绝望已极。

司冶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针,刺入周遭每一个助祭小巫、鼓风力士的耳中。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秩序濒临崩溃。几个力士手中的巨形鼓风皮囊节奏顿时大乱,炉膛中跳跃绞缠的毒龙火焰瞬间萎靡了数分!巨大的喘息声中夹着绝望的哭泣:“王……崩炉了……我们都得死……”

祭坛之上。雀孑然而立,仿佛周遭的混乱崩溃与她隔绝。

她正举步走向祭坛中心那柄巨大的青铜古钺。炉火的光芒跳跃着,勾勒出她清冷的侧脸轮廓,如同古玉雕琢。风拂动着她的祭服。

她的脚下没有半分停顿,只是抬起双手,用庄重缓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动作,轻轻摘下了那顶象征着神与人沟通无上权威的兽形玉神冠。那顶无数大祭师视为生命、神圣不可侵犯的冠冕,此刻被她如同褪去一件寻常的器物般,放在冰冷的祭坛一角。鸦羽般的长发披散而下,如瀑垂落肩头,在呼啸的狂风中、在狰狞的鬼影幢幢的光影中,划出一道孤绝决然的墨色弧光。

一步踏前。

雀伸出双臂,宽大的素色祭服衣袖垂落。她的双手合拢胸前,掌心向上,如同承托天露。

“商祚沉沦,”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震动了喧嚣鼓荡的夜风,带着穿透金石的锐度。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投入混乱的投石,激开一丝微澜,让最近的、陷入混乱中的鼓风者动作不由得一滞。

“神巫在列,祈告苍旻——”她的目光转向南庚,那双冰魄般的眼眸在跳跃扭曲的火光映照下,仿佛燃烧着幽静的烈焰。

王座之上的人影猛地一震!南庚的目光如同磁石被吸住,牢牢锁定了雀的脸。无需语言,一个无声的、残酷至极的允诺在他们目光相接的瞬间已然完成。

南庚猛地从王座上站起!他一步跨到高台边缘,腰间的佩剑“锵啷”一声出鞘!锋锐无匹的青铜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寒彻的弧光。

“死囚——!” 咆哮如同滚雷炸开!夹杂着雷霆万钧的王权意志,比寒风更刺骨!“押上来!”

山腹风口的方向,沉重的脚步声、镣铐拖地的刺耳摩擦声、绝望的哭号和更猛烈的咒骂声骤然沸腾,向着那沸腾的天炉口急速逼近!

雀的目光再次投向天炉,投向那块在青黑火焰中沉默矗立、如同天外神只的暗紫陨星。

“星陨之血——”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撕裂了头顶厚重的黑暗云层!一道裂帛般的清厉啸音划破长空!

“唤九天玄铁真魄!”

随着这声尖啸,雀的双手动了。那是一连串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其轨迹的、复杂至难以言喻的手印法诀。她的指尖在跳跃的火光中带出炫目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残影,如同召唤着来自上古洪荒的咒令!空气中无形的以太被疯狂搅动!

与此同时,炉口下方早已准备好的巫祭们被这啸音惊醒!凄厉高亢的、如同召唤阴兵的古老颂唱声如同决堤洪流,瞬间从四面八方轰然爆发!

“咚咚咚!咚咚咚!”巨大的青铜人面祭鼓如同感受到了那咒语的牵引,节奏狂野地、如同濒死心脏般疯狂擂动起来!鼓点密集如骤雨!

狂风暴卷!整个龟山仿佛都在随之震动!炉膛中那条绞缠的青黑毒龙火焰,在密集的鼓点和神秘的咒印催动下,如同被注入了狂暴无匹的灵魂,猛地向上窜升!原本惨碧的部分瞬间吞噬了其他火焰,将整座天炉映照得一片纯粹的、妖异刺眼的碧绿!那灼人的热浪轰然膨胀!连南庚脚下坚实的土台都感受到一阵令人心悸的颤抖!

“啊——!”

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并非来自炉口!而是祭坛边缘!一名手持法铃助祭的小巫,似乎难以承受那股突然被雀引动、在他身侧空间疯狂凝聚压缩的无形巨力,整个头颅猛地向内塌陷下去!五官瞬间模糊一片!七窍中浓稠的黑血如同决堤般狂涌而出!身体像一截被抽空的麻袋般软倒!

血腥气冲天而起!

但这微不足道的死亡,仅仅是一个令人骨髓冻结的开端!

十名,数十名助祭——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距离祭坛核心或远或近——他们的眼耳口鼻猛地同时迸射出黑血!身体诡异地扭曲着,皮肉在无形的巨大压力下寸寸开裂!惨叫声被喉咙里喷涌的黑血堵塞,变成恐怖诡异的咯咯声!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血肉、魂魄仿佛在被某种无形的贪婪吸管疯狂抽取!一道道微不可察的、却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冰寒颤栗的血色、惨绿、暗黑的流光,从这些扭曲爆裂的躯体中被强行抽取,如同百川归海般,呼啸着越过空间,源源不断、疯狂地汇入雀身前的虚空之中!

就在那片流光汇聚的核心之处——

“轰!”

一声更加震撼、更加非人的巨响!

一点纯粹到极致的、无法用言语形容其颜色的“原点”——既非光,也非火焰,像是凝缩了最极致的毁灭和最极致的新生——在雀面前那片狂暴的空间扭曲处,猛然爆开!

那原点瞬间膨胀!

炽白!

它如同在无垠虚空中骤然撕开的、通往某种创世源头的裂隙!极致的光芒爆发,甚至短暂地压倒了天炉中那狰狞妖异的碧火!将整个矿坑、整座龟山、乃至众人头顶深沉的夜空——全部照亮!

在这纯粹炽白的中央,一滴!

仅仅是微小到几乎被忽略的一滴!

一滴极其粘稠、极其暗沉的、如同凝固的星河污血般的——一滴液体!

它如同有生命般悬浮于虚空之中!滴溜溜旋转着!深邃的紫,诡异的黑,沉凝得似乎能吸纳一切光线。滴液表面,无数肉眼无法穷尽的微小颗粒疯狂地旋转、碰撞、湮灭、重生!

雀那双清冷若古潭的眼眸深处,瞬间燃起两簇同样粘稠、暗沉的漩涡!那是足以吞噬万物的疯狂!她的十根手指骤然间化作残影,猛地向中央一合!用一种能够捏碎山峦般的决然力量,将这滴凝聚了诡异献祭、浓缩了某种不可名状真髓的玄色血滴,狠狠按在自己印堂正中的位置上!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却又带着某种解脱般的、非人般的长啸,从雀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原本清瘦挺拔的身体瞬间弓起,如同承受着泰山压顶的重量!一股肉眼可见的、暗沉如墨的诡异气流以那滴血液的印记为中心,瞬间扩散至她的全身!她乌黑的长发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旗帜般倒竖飞扬!白皙的肌肤下,无数细密的、暗紫色的诡异纹路如同活物般瞬间浮凸蔓延,瞬间爬满了脸颊、颈项!让她绝美的面容在扭曲的符文映衬下,变得如同地府归来的恶鬼罗刹!

“去!”

雀猛地昂首!一声仿佛能撕裂苍穹的清叱!

她额头上那滴凝聚了天地之威、玄铁之髓、无上咒力的暗沉血珠,如同被无形的巨弓射出!

划破炽白的光影!

无视了空间的距离!

轰然!

贯入了天炉深处,那块如同亘古巨神般沉寂矗立的暗紫色星陨核心之上!

咚——!!!!

一声无法用凡俗言语形容其威势的巨响!仿佛有一颗巨大的星辰在炉腔内部炸裂!

炉壁上原本那些细密的裂纹,瞬间被一种粘稠、沉重的暗紫色光华强行弥合、覆盖!那光华如有生命般流淌,瞬间将整座岌岌可危的天炉加固得如同玄铁浇铸!

更惊人的是炉火!那条原本绞缠的青黑毒龙,骤然被那滴血印染!火焰不再是单纯地燃烧,而是化为一条凝实、沉重、粘稠流淌的暗紫色岩浆之河!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能与熔炼一切的意志,狂暴地冲刷、舔舐着那坚不可摧的陨星核心!火焰撞击陨铁之声不再是沉闷的嗡鸣,而是如万钟齐震,发出震古烁今的巨大轰鸣!炉壁剧烈地摇晃,新砌的石块之间被这力量挤压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簌簌落下石粉,却再也没有一丝裂痕蔓延开来!

南庚的瞳孔,被那炉中骤然奔流而出的、象征着绝对毁灭与新生的暗紫岩浆辉光完全占据!他的血液在燃烧!一股混杂着残忍、暴虐与近乎神性的狂热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奔涌!

他不再看那地狱般的熔炉,猛地转向祭坛边缘那些被精铁锁链死死反剪着双臂、仍在绝望挣扎嘶吼的死囚!其中一些人的裤裆早已濡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祭!”

南庚的声音如同两块玄铁相互摩擦!冰冷到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最彻底的意志!

“呼啦!” 沉重的镣铐被同时拽动!数十名悍卒在司祭官的带领下,如同拖曳一群宰杀的牲畜,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些哭嚎挣扎、瘫软如泥的死囚,毫不留情地朝着那跳动着暗紫恐怖火舌、流淌着熔化一切的岩浆的天炉巨口!

抛了下去!

夜,浓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杞龙戎部族连绵起伏的营寨燃着冲天的篝火,粗野的嘶吼和胜利后的狂笑直冲云霄,将沉闷的黑暗撕开巨大的口子。浓重的烤肉焦糊味与劣质浑酒的气味混杂着,在凛冽的寒气中四处弥漫。更浓郁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帷幕,沉甸甸地覆盖在战场原野之上,宣告着数日前的惨烈。

南庚站在新铸就的高大车驾之上,战车冰冷的青铜兽首纹饰在月色下闪烁着幽光。冰冷的夜风如刀,裹挟着远处敌营的嚣叫扑面而来。他面沉如水,紧握在身前车轼上的双手骨节泛白。

在他的视线尽头,是那片刚被血洗过的商军残阵。被斩断的车辕如同折断的兽骨,七歪八扭;撕裂的旌旗早已被踏进污秽的泥浆;残损的青铜甲胄、折断的矛戈,还有那些尚未清理干净、形状各异的暗褐色污迹……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那个下午地狱般的溃败。

“吼——!!商狗缩了!没种的蛋!”

“大商的铜罐子,全他妈是烂泥糊的!”

“他们的神在哪?!老子这斧头,专劈神脑袋!”

震耳欲聋的嘲讽和污言秽语如同狂风,一阵强过一阵地刮过平原,带着浓烈刺鼻的酒气和血腥气,狠狠砸在阵列中每一个商卒的脸上。士兵们紧握着新发下的兵器——那些在月夜和火把照耀下,隐隐流转着一种奇异暗紫色光晕的戈矛与战斧。这异样的光芒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温暖或鼓舞,反而更像一种沉重的、被诅咒的烙印,压得他们的指关节发僵。他们低着头,不敢看那远处狰狞跳跃的火光,不敢听那些如同剔骨尖刀般的辱骂。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浓烈耻辱的寒流,正无声地在每一个人心头蔓延、冻结。冰冷的金属贴着掌心,那触感仿佛冻结万物的寒冰。

就连南庚车驾后方那面巨大的、绘制着狰狞玄鸟和青铜神兽图腾的商军主帅战旗,在呼啸的夜风中发出“猎猎”的垂死之声,也显得摇摇欲坠。

他的目光,却越过那片混乱喧腾的敌营,投向了远方沉寂如同巨兽蛰伏的龟山轮廓。那座山在深沉的夜色里沉默,但南庚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这层黑暗,看到了山腹深处,熔炉前那个被诡异符文爬满脸颊的、与疯狂共舞的身影——雀。

她此刻在做什么?她体内的“异魂”……还能支撑多久?

就在这肃杀的静默几乎要将阵列压垮的瞬间——

一声清越、悠长到不似此间应有的吟唱声,骤然撕开了夜空的沉闷!

那声音仿佛一根无形的银针,精准而锐利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是歌声!

非男非女,如同万古冰川深处传来的回响,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圣洁与冰寒。每一个古老的字节都清晰无比,却又全然无法理解其意义,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召唤。

商军阵列前方,祭坛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那祭坛以龟山之土草草堆筑。祭坛中心,巫祭雀孑然独立。狂啸的夜风卷起她素色的祭服,如同展开的巨大羽翼,在黑暗中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归去。她披散的长发在风中狂舞,在惨白的月光下和祭坛周围跳动的火把光芒中,交织出一道道狂乱决然的黑色流光。但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脸。那张曾被无数部族传颂其清冷绝丽的脸庞,此刻已被无数细密扭曲的暗紫色符文彻底覆盖、侵占!那些符文在她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肌肤下,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般缓缓蠕动、搏动着幽暗的光泽!她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十指以一种极度违反人体骨骼构造的姿势扭曲、伸展,指尖在空中急速划动,牵引着一道道肉眼无法看见、却让周围靠近的火把光焰都为之扭曲摇曳的无形轨迹!

正是这难以名状的声音源头!

“呜——嗷嗷嗷!祭舞!商狗跳大神了!”

“滚回家跳给祖宗看吧!哈哈哈!”

戎人的狂笑污蔑如同潮水般轰然爆发,夹杂着更加恶毒的咒骂!

然而——

随着雀那非人吟唱的持续拔高!

随着她扭曲印诀引动的无形轨迹越来越密集!

异变陡生!

深不可测的天穹极高处,一点,两点,三五点……无数点冰冷的光华毫无征兆地在夜空中被“点燃”!它们起初极其微小,如同被强行点亮的第一把星火,紧接着是第二把,十把,百把……在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下,整片原本墨玉般沉暗无光的天幕,似乎被一支无形的、燃烧的巨笔挥过!无数星辰的光点被强制点燃!亿万光芒如同苏醒的巨兽之眼,骤然在浓黑的夜幕之上睁开!

星辉不是温柔的,每一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淬毒匕首锋刃般的锐利,煌煌然倾泻而下!漫天星光彼此勾连,瞬间织成一张巨大无朋、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星辉光网,当头向着整个杞龙戎狂嚣沸腾的营盘笼罩下去!

“哗——!”

整个喧嚣的戎族营地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冰水巨网兜头浇下!那震天动地的狂笑、骂声、酒碗碰撞声、篝火爆裂声……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被强行掐断了!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无数张涂抹着油彩、因兴奋和酒精而涨红的脸,茫然地、齐刷刷地抬了起来!他们仰望着头顶那片突然被无比耀眼星光彻底照亮的、陌生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星空!那光!不再是遥远的微芒,而是近在咫尺,冰冷刺眼,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直透骨髓的恐怖威压!仿佛上苍降下了无穷无尽的冷冽刀锋!

星辉如瀑,将每一个戎人的身影在地上投出清晰无比、扭曲变形的影子,也照亮了他们脸上那份凝固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震惊与莫名的恐慌!

戎王巴德鲁,那个曾高举陨铁巨斧、劈开商军铜甲的雄壮酋长,此时正斜倚在他那张铺着虎皮的宽大王座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牛角酒樽。他古铜色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被激怒的巨熊。他也惊愕地抬头,望向那片亮得诡异、亮得充满恶意的星空。仅仅一瞬,他那双在火光下如同跳动着野火的棕黄色眼珠中,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源自古老血脉深处的、对未知天威的原始颤栗,如同冰水浇灌脊柱般,瞬间压过了酒精带来的燥热与杀戮后的狂傲!他握在粗壮指节间的牛角酒樽,“咔吧”一声被生生捏裂,浑浊的酒液溅了他满身满脸!他甚至没有感觉到。

“装神弄鬼……砍……给我砍碎那祭坛!”巴德鲁猛地从王座上弹起,巨大的身躯如同拔地而起的山丘!惊疑转化为狂暴的怒火,冲垮了那丝本能的恐惧!他一把抓起身旁倚靠在王座边那柄巨大的陨铁战斧,沉重的斧身流淌着黝黯的光泽,“吹号!灭了他们!”

呜——呜——!

急促而狂暴得如同狼群的号角声再度撕裂夜空!刚刚被星网震慑得窒息的戎族大军,如同一只被狠狠砸醒的凶兽,爆发出更加狂野的愤怒咆哮!无数矫健的身影翻身上马,皮甲、骨链哗啦啦作响!那匹通体如同乌金铸造、在星光下反射着金属冷光的神骏黑风,驮着巴德鲁魁伟的身躯,如一道漆黑的闪电冲出营寨!他身后,是如同决堤黑色洪流般的杞龙戎骑兵!

大地再次震动!

这一次的蹄声,混杂着因突生异变而被激发的、更加暴戾的杀机!

战阵前方,南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两点寒星!

来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青铜短剑,高高举起!那剑身在倾泻而下的璀璨星辉中,竟也泛起一层微弱却诡异的紫色光晕!

“玄戈——”

嘶吼压过狂风!

嗡——!

整齐得令人心悸的弓弦震鸣!阵列上方,第一次密集飞射而出的,不再是商军标志性的青铜箭簇!成千上万,铺天盖地!无数道带着奇异暗紫色流光、划破星光的——陨铁箭矢!如同扑向猎物的嗜血蝗群!

箭啸声瞬间撕裂战场!

“噗噗噗噗噗噗——”

暗紫色流光如同死神掷出的笔直投枪!瞬间没入奔腾的马腹和骑士毫无遮挡的胸膛!金属洞穿皮肉的恐怖声响连成一片!被战甲阻挡的脆响少得可怜!速度!无与伦比的穿透速度!

“咴律律——!”“呃啊——!”

凄厉到非人的马嘶和人嚎骤然爆发!血雾混着碎肉内脏碎片轰然炸开!冲锋的黑色洪流像是猛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铁壁!最前排狂飙突进的骑士如同被巨镰收割的麦秆,成片成片地在惨嚎中轰然栽倒!悍勇的冲锋阵型瞬间乱如沸粥!巨大的冲力让后排来不及勒马的骑士狠狠撞上前方人仰马翻的同伴,连人带马滚翻在地,瞬间被后续的铁蹄踏成肉泥!整个进攻阵型的左翼瞬间崩塌!

“杀——!”南庚的吼声如同火山喷发!他手中的短剑狠狠向前挥落!

“轰隆隆隆!”早已列阵待命的商军战车集群,如同骤然苏醒的钢铁洪流,在南庚剑锋所向处碾压而上!战车的形制与以往无异,但裹着厚重皮革的车轮碾压过大地,发出了更加沉闷、如同巨兽踏步的隆隆巨响!拉车的每一匹战马,似乎都感染了某种狂躁的气息!它们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如同陷入疯狂的猛兽!车身更是在行进中蒸腾起一层诡异的暗紫光晕!战车集群以一种远比之前凌厉、沉重、带着毁天灭地之威的姿态,狠狠撞入因左翼崩溃而陷入混乱的戎骑中!

“嘭!哐当!咔嚓!”

战车前方厚重的青铜冲角狠狠撞击在人马躯体之上!骨碎筋折的声音令人牙酸!这一次的撞击竟发出了沉闷到让人胸腔共振的巨响!陨铁战车上加持的力量太过恐怖!那些悍勇的戎骑和健壮的战马,在接触的瞬间竟如朽木纸屑般被撞飞!

戎王巴德鲁怒极反笑!他那柄巨大的陨铁巨斧划破夜空,劈出一道凄厉的青紫弧光!

“挡我者死!”

青紫斧光如同开山雷霆,狠狠斩向迎面冲来的一辆极其高大、装饰着狰狞兽首纹饰的商军将官战车!车顶那杆象征指挥权、绘制着青铜神兽的巨大旗幡在狂风中烈烈作响!

商军车右的力士,手中那柄泛着同样暗紫流光的巨钺刚刚抬起!

“嚓——轰咔!!!”

更加令人灵魂震颤的爆鸣炸响!

斧刃与钺身轰然相撞!青紫光芒与暗紫流光疯狂绞杀!

没有瞬间迸溅的火星!

刺耳金铁交鸣声中,巨大的力量反震让戎王巴德鲁胯下的神骏黑风猛地后挫一步!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巴德鲁虎口一阵剧痛发麻!心头巨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斧刃劈斩处!自己这柄劈开过无数商军坚盾的神兵斧刃之上,竟然崩开了一个小指指甲大小的、极其刺眼的豁口!而对面那商军力士手中的暗紫巨钺上,仅仅只留下了一道不太清晰的白色印痕!

“这是……什么鬼东西?!” 连串如雷般的撞击声就在巴德鲁身侧炸响!

十数辆加持了陨铁邪力的重型商军战车,如同闯入羊群的钢铁巨兽!沉重无比的青铜车轴轮毂狠狠碾过血肉之躯!巨大的暗紫色光影不断闪灭!所过之处,戎人的尸体如同被巨锤砸烂的瓜果,支离破碎!

混乱在蔓延!商军阵列深处,那诡异的巫祭之歌却仿佛无止无休,如同冰冷的海潮持续拍岸!

雀的身影在疯狂奔跑的士兵与战马缝隙间时隐时现!她如同一个在幽冥与凡世间隙舞蹈的幽魂。足尖每一次点地,都踩在黏腻冰冷的污血之中。她的口中,那神秘、冰冷、非人的古巫咒言从未停歇。随着咒言的流转,她双手的印诀也愈发诡异繁杂。每一次手指的屈伸弹拨,都带起极其细微、却又真实存在的空间涟漪!

更可怕的是,在她周身一定范围内,那些正在疯狂搏杀、被兵器洞穿要害倒毙的商卒尸体,并未像以往一样立刻流出温热的血!那些尸体仿佛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极度阴寒的力量“冻结”!一缕缕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气流,如同被无形之力强行从刚刚死去的躯壳中抽出,丝丝缕缕,汇向雀的身体!

随着这“生魂”之力的强行纳入,雀身上那些蠕动着的暗紫色符文的色泽,如同被注入了墨汁,愈发幽深、浓重!她的眼白部分已经彻底被深沉如九幽寒潭的纯黑所覆盖!她的嘴唇因施咒过甚而裂开,鲜血不断渗出,却呈现出一种诡异深沉的暗紫色!她周身的空气都因这股非人力量的凝聚而剧烈扭曲着,形成一层层水纹般的波动光影!

“呃……”

雀的喉咙深处压抑着痛苦的喘息。她感到某种巨大意志的碎片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轰然崩塌!

就在巴德鲁惊怒交加、战马连连退避、与数辆恐怖战车缠斗的混乱时刻——

轰——!

一道裹挟着恐怖风压的魁梧黑影如同陨星般从战车间的缝隙高速突入!黑影手中一柄粗如儿臂、黝黑无光、却凝聚着千钧巨力的破城矛,在惨白的星辉下,没有折射丝毫光亮,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带着洞穿一切的可怖威势,无声无息却又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矛尖直取祭坛之上那个周身缠绕着邪恶气息、如同一切混乱源头的女巫后背!

是巴德鲁帐下的第一勇士,蛮熊!他全身隐在墨色犀牛皮甲之下,只在面甲缝隙间露出一双野兽般血红疯狂的眼珠!他是哑巴!但他是战场上最恐怖的獠牙!破城矛的矛杆在蛮熊粗壮手臂的驱动下,微微弯曲着积蓄着足以破开城门的力量!那凝聚到极致的杀意,甚至超越了蛮熊自身血肉的承受极限!

雀正在疯狂引导咒言抽取亡魂!她全部的感知都沉浸在体内那如同怒海狂潮般涌动的、来自天外星铁与亡者意志汇聚的毁灭力量之中!她为这力量迷醉!她将自身作为桥梁!她无暇顾身外!

“雀——!”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从战场上某个角落迸发!那是南庚的声音!他刚刚挥剑劈开一个戎人百夫长的头颅,温热的血浆溅了他满脸满身!眼角余光却在此时捕捉到了那道致命乌光,正刺向那个祭坛上疯狂汲取黑暗力量的身影!

南庚的心脏似乎被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攥住!血液在这一刻冻结!他用尽全力嘶吼,希望声音能快过那道死亡之矛!

时间仿佛放慢。

雀似乎听到了那声呼唤,似乎又没有。她的头微微侧了一下。那柄凝聚着蛮熊毕生力量与毁灭意志的、足以破开城墙的乌沉巨矛,已然近在咫尺!矛尖高速旋转、撕裂空气形成的细微音爆几乎贴上她苍白颈侧的肌肤!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雀体内疯狂奔涌的那股暗紫色、来自异星的狂暴力量,如同决堤的毁灭之河,被这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死亡的极致惊怖所引爆!它不再受任何束缚!沿着她正在引导咒诀的双手,沿着那万千亡魂汇入的玄奥通道,如同找到了一个更大的宣泄口,不受控制地——

倾泻而下!

轰!

不是砸向那持矛的蛮熊,而是——

狠狠贯入雀脚下立足的、那片被反复踩踏、浸透了无数商戎士兵鲜血的焦黑大地深处!

咔!咔咔咔!

一声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如同沉睡在地底亿万年的巨神终于被彻底惊醒,开始愤怒地翻滚!

整片大地,以雀所立的祭坛为中心点,猛然拱起!剧烈地向上隆起!

巨大的岩石如同豆腐般被无形巨力轻易撕裂、翻转!炙热的、猩红刺目的恐怖光焰,瞬间从大地深处那道刚刚撕裂的、深不见底的巨大裂隙中狂暴地喷射而出!

那光焰!红得如同熔化的巨大血池!带着焚尽一切、熔铁断金的极致高温!瞬间吞噬了那道疾刺而至的乌光!吞噬了蛮熊那错愕定格在脸上的、最后一丝惊骇!吞噬了旁边数名猝不及防的戎族悍卒!

更可怕的是,这地脉神火的喷涌并非结束!深埋于这片战场之下的、曾经滋养那枚天外陨星的紫黑色巨矿的残余脉络,在雀体内失控狂涌的异星力量和陨铁巨矿残余神火的双重牵引下——

轰隆隆隆!!!

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巨型火药库!一连串更加恐怖、更加壮观的烈焰熔岩之柱,接二连三、在方圆近里的巨大战场范围内疯狂爆发、冲天而起!!!

熔岩如血!火光映天!

天空中的繁星之力!大地上奔腾涌动的毁灭神火!

在这一刻!

交炽!

融会!!

化为一体!!!

无数惊魂未定的戎人被眼前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彻底吓傻!看着那从脚下喷涌出的、吞噬一切的赤红熔岩光柱,眼神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填满!那是什么?是九幽地府被打通了吗?!

熔岩喷薄!巨石在空中崩碎如雨!携带着炽热的熔浆砸落!地面剧烈起伏,裂开更多深不见底、喷吐着毒烟的巨口!那一片片连接起来的、翻腾涌动的赤红火海,瞬间将所有还在这恐怖范围内搏杀、冲锋、后撤的杞龙戎部族战士——无论普通士卒还是精锐贵族——全部无情地卷入、吞没、焚灭!

火光如同地狱之口,吞噬了那些来不及发出最后惨叫的身影。空气剧烈膨胀扭曲,将人马的残躯高高抛起又扯碎!刺鼻的硫磺味、皮肉烧焦的恶臭、矿石熔融的金属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足以窒息的地狱味道!

星火焚原!

万灵同葬!!

龟山深处,新都的宗庙,在曙光初透时分,空旷而威严。

高大的黑色石壁上,雕琢着古老的玄鸟与云纹,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空气里残余着昨日血祭的硝烟和松脂的气息,混合成一种庄重而冷肃的氛围。

殿内异常安静。雀跪坐在一方洁净的素席上,长发已经重新梳理,用一枚古朴的木簪松松挽起,垂落几缕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身上的素麻祭服干净整齐。暗紫色的符文彻底隐去,只留下过度损耗后的极度虚弱,让她如同薄胎瓷偶般易碎。她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矮几上摊开的一方素帛,执着一支蘸了墨的笔。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每一次笔锋落下,都需要凝聚极大的气力。但墨迹流淌开来,字字皆如金玉镌刻。

“王自征杞龙戎,克之,天命佑奄。”

最后一点墨落于“奄”字右下方,笔锋微顿,凝成一个饱满圆融的收尾。

雀轻轻放下笔,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一丝浅浅的、带着极致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笑意,在她失去血色的唇边,如同水中投入一枚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极淡的涟漪。

她轻轻吹干墨迹,双手捧起那方写有祝词的素帛,极其缓慢地起身。宽大的素色祭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手腕。

殿堂尽头,高大的王座上,南庚身姿笔挺地坐着。彻夜未眠和接连的恶战让他眼底布满血丝,面容显出深刻的疲惫纹路,但他背脊依旧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他并没有看雀手中的素帛,锐利的目光越过她,牢牢钉在王座之后,那面新竖立起的巨大青石碑上。

碑身犹带着新石的冷硬气息。凿刻其上的巨字刚刚完成不久,锋锐刚健的金文在黯淡的光线下仍散发着冷冽的威势。

那是他的王令,是新都龟山立下的第一块丰碑,更是写给后世子孙的宣言:

“商祚不绝,在于铸戈。”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陨星之铁重新淬火锻打,冰冷,沉重,深嵌石心。

雀微垂着头,走到王座前的阶陛之下,将那份墨迹初干的素帛,双手举过头顶,呈给座上沉默的君王。

她捧起的,是一段被冠以“天命”的辉煌史册序章。

他铸就的,是一条以无尽戈矛铺就的冰冷王权之路。

石壁冰冷,玄鸟纹路在晨光与微尘中,静默无声,目睹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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