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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大殿那琉璃鸱吻之上,寒霜在死寂中凝成灰白坚铁。寅时过半,浓墨般的夜色沉沉裹住天地,唯有宫墙边青铜风铎偶尔在凝滞寒气中发出微弱呻吟,其下巡行的皮甲卫士每踏一步,足底薄冰碎裂的声响便重重锤击在寒夜里。庞大宫殿唯一的亮光来自九级高阶顶端,巨大玄鸟屏风前摇曳的青铜灯树,烛火在墨玉地砖上投下庞大诡异、仿佛正俯身噬人的阴影。

祖己垂首跪伏在这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凉黑石地上,已支撑半刻有余。他双手恭敬托举一只精巧兽面纹铜匜,温热蜜水在匜中轻颤。麻布深衣单薄裹住年轻躯体,寒冷气息丝丝缕缕侵透肌理。额前一缕散落乌发随他几不可察的呼吸轻微起伏,身体姿态沉静如磐石刻成。数尺开外的阔大漆木矮榻上,父王武丁侧身向壁而卧,深卧入厚厚玄狐裘衾之中,呼吸均匀悠长,仿佛深潭潜游。唯有裘衾边缘探出的那只手,指节如山脉隆起,依旧刚劲遒劲。

祖己耳廓捕捉到父亲呼吸深处一丝微妙滞涩,仿佛潭水之下有寒冷暗流拂过古老岩石。他眼帘极其轻微地抬起,目光迅疾如电滑过父王衾被肩部的轮廓。

只是翻身而已。他眼底那根无形之弦松弛了一缕,额颅重新低伏下去。屏风巨大的黑影如实体般沉沉压迫着他年轻却已积满疲惫的脊背。

远处传来鸡人悠远单调的唱报声,东方极微处,一缕淡青色晨曦终于穿透了玄色的帘幕,它锋利如刃,勾勒出宫殿连绵屋脊生冷而决绝的轮廓。沉重的殿门悄然滑开尺余空隙,无声涌进的寒风中裹着众多内侍,捧着冰冷的铜盆清水、布巾、香料鱼贯而入。殿内瞬间充斥着鲜活水气和辛涩木犀混合的凛冽味道。

祖己如拂去枝头落雪般轻柔放下铜匜起身,腰身微微僵直酸痛让他动作极其克制。然而——

“昨夜……可醒了五回?”

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背后矮榻传来,虽轻,却似一枚寒冷冰针骤然刺破清晨薄雾。

祖己身形仿佛被冻结,旋即缓缓转身,低首躬身:“回禀父王,儿臣……只起身四次。”声音沉稳谦和如同无波古井。

“孤听见了。”武丁已自行坐起,玄狐裘衾滑落腰间,素色单衣下骨骼轮廓分外清晰。戎马生涯雕琢出的锋锐,在这清癯面庞上如刀斧砍凿。他沉静目光越过玉阶,穿透距离落在阶下长子的身上,目光仿佛能剥开一切表象,抵达血脉最深处的搏动。“风寒初起,仔细熬坏了身体根基。祭礼诸事,自有大巫、卜官承担操持。”他接过内侍跪递的热布巾,狠狠按压面庞,颧骨处短暂留下两块赤红。“下去,让庖厨给你煨碗参汤暖身。”

“儿臣遵命。”祖己郑重再拜,后退两步方转身步出大殿的森森暗影。

他甫踏出殿门,一道锋利如刀的晨风卷裹着肃杀寒意扑面而来,衣袂被风猛地带起,露出单薄肩背的轮廓,随即隐入殿外混沌未明的晨光之中。

王宫一隅,柔懿殿内雕花门扉紧闭。椒泥熏烤过的墙壁散发温暖甜香,与浓郁药膏的清苦气息交织,无声蔓延。

妇婌斜倚在铺陈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长发如墨云垂泻肩头。她面颊微侧,任由贴身女奴轻柔按捏紧绷的肩颈。薄薄纱帷过滤后的光线,柔化了那眉目间刻意经营的病态娇弱。她眼波流转,似无意低语,语声如春溪淙淙:

“仲春祭典那日……妾病体难支,只得隔窗遥想殿前盛况……听闻吾王……心甚悦慰?”

话音袅袅,她尾音轻巧上扬,纤细手指捻着一枚殷红桑葚轻轻搁在唇边,又微微蹙眉放下,指尖一点艳红在细瓷盘上洇开:

“祖己那孩子……”她顿了顿,目光似笼着轻烟,“年方十六,竟能肩承尸祭之责了?……此等重任,怕是连……”

榻畔矮墩上,武丁正对着一摊散乱龟甲骨片,借着兽形玉灯座昏黄烛光细辨其上如蛛网蔓延的灼烫裂纹。闻言并未抬眼,只是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含混的回应,唯有眉间那道刀砍斧凿般的深刻竖纹,骤然间绷紧了几分。

妇婌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武丁沉郁的侧脸,温婉柔顺的眼底深潭之下,一根冰寒毒刺瞬间浮现又一闪而逝,快如冷电。她轻轻侧过头颅,一绺青丝滑落颊边:

“说来惭愧……妾这病迟迟缠绵不散,终是心头结着郁气驱之不去。”她幽幽一叹,语声轻飘如同梦呓,身体柔弱地蜷缩了几分,“前日偶入魇障,恍惚竟见……先王威严神容隐约显化……”

武丁辨读兆纹的手指骤然凝滞。

“……梦魇幽深莫测,先王隐于黑雾,口吐箴言如惊雷贯耳……”妇婌的声音愈发轻软纤细,几乎被燃烧的烛火吞没,肩膀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其言道……王廷之中……竟生德不配位之戾气……暗损宗庙基业……恐……”

“谁?!”

武丁霍然抬头,捏着龟甲的手指瞬间因巨力而骨节毕露!那目光如冰冷的投枪,穿透摇曳烛火的氤氲,直刺妇婌那双蒙着泪光的瞳仁深处,似要将其彻底洞穿!

妇人似受无形雷霆重击,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倏然褪尽,泪珠瞬间滚落,在脂粉匀净的脸上划开两道亮痕。她纤纤玉手捂住了唇,惶恐如同惊鹿:“妾……妾胡言乱语了!神恩如渊似海,妾这混沌病体如何窥得其中玄机……吾王莫要当真!……”她泣不成声,肩头轻颤更甚,每个字都带着精准的刺痛,“只是……只是这般梦魇缠身,妾思及祖己……深恐那‘尸’位重如山……少年心力若失持衡,心神一瞬失守……神明洞察秋毫,微瑕亦难逃天目啊……”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溅出一粒灼烫的星子。

暖房里甜腻温热的空气瞬间冻结凝固。武丁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去,蒙上一层寒彻骨髓的青灰。下颌肌肉绷紧如拉满的硬弓,他死死盯着跪在面前啜泣的身影,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柔弱的形体,穿透重重宫阙的坚固墙壁,骤然拉回到祭礼大典之上——

祭台高耸如肃穆的山峦。正午阳光像无数金针射下,万钧重量狠狠压在中央那人年轻单薄的肩背上。祖己身着沉重繁缛的礼服,纹丝不动立于“禁”案之后,礼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晃荡,在苍白的面孔上投下摇颤的光斑和深重的暗影。那件象征无上荣宠的尸祭礼服,华美绝伦,此刻却形同金玉铸就的巨大囚笼。他低垂眼帘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足尖前方“禁”案上最细小的一片云纹上,试图借此维系岌岌可危的镇定。巨大青铜鼎中,檀香的青烟如冰柱般凝固在无风的广场上空,连接着玄天与后土,浓烈的牺牲被焚烧的腥甜气味炽热升腾,裹挟着油脂焦糊的味道渗入广场滚烫的空气,形成一片奇异厚重、令人几欲窒息的巨大漩涡。

祖己强迫自己维持着绝对的静止。只有垂落的玉旒因剧烈心跳敲打着额角的血脉而抖动出难以察觉的微光。意识在巨大的压力下漂浮恍惚,自己仿佛不再是祖己,而成了成汤王马蹄踏过的壮阔山河,成了无数干戈饮血沙场,无数功业堆砌而成的人形磐石!

当司礼卜官苍老遒劲的声音,如同远古巨钟轰鸣,一声惊天动地的“——跪!拜——!”撕裂晴空!广场之上、如同无尽黑色森林般的冠冕与身影齐刷刷轰然坍塌,重重叩拜在冰冷祭坛白石上!武丁身披象征王权的最庄重玄端朝服,立在所有臣僚的最前端,双膝沉实地撞击坚硬石面,以额触地。整个广场瞬间凝固成巨大冰坨,只余卜官那仿佛从九幽之下挣扎而出的悠长祷言在天地间爬行:

“祖荫煌煌……佑我……大……商……”

祖己立于“禁”后,挺直的身躯如同承受天地重压的石碑,几乎能听见骨骼在巨大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厚重祭礼华服之内,汗水如浆奔涌,那炽热阳光下的冕服仿佛从内部开始燃烧,滚烫的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肌肤骨髓。脚下冰冷的祭坛开始旋转,周围山呼海啸般的臣服身影化作碾压而来的巨浪。脑中只剩一片灼热的空白,唯有一个绝望意念死死支撑着他:完成,必须完成这场无休的仪式……终于!卜官那裂帛般凄厉悠长的“礼——毕——起——!”如赦令降临!武丁沉稳起身,抬头——那如九天雷霆般锐利的目光穿透仍在兀自震颤的玉旒珠帘,毫无偏移地劈落在祖己脸上!那目光蕴含的穿透力,如千钧重锤击碎了祖己最后强行堆砌的防线!眼底深藏最后一丝伪装出的坚实,瞬间崩塌瓦解,露出里面无尽的苍白和即将被“太子”二字彻底榨干的疲惫枯井。

那祭台之上强弩之末般的僵硬,那瞬间崩塌的眼神……此刻在妇婌刻意编织的“神谕”罅隙里飞速放大、扭曲,最终定格为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图景!武丁猛地闭上双眼,一股冰冷彻骨又无可转圜的决断,混杂着来自生命深处遥远的痛苦回声——那是年幼时,父王小乙冰冷而无可抗拒的声音“孤当年,亦是……被小乙王……放出!于历下……看黍苗青黄!”如同深埋的骨刺被拔出一般,裹挟着宿命般的寒潮,从脊梁骨一路蹿升!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磨,缓慢地、沉重地碾压着暖房稀薄空气,将那椒泥暖香和所有微弱的生机一并压得粉碎。

沉寂如同凝固的坚冰。良久,武丁低沉嘶哑的声音才艰难地破开这片死寂,字字仿佛淬过隆冬冰棱,没有半分暖意:“病中呓语,不必萦怀……安心养病罢。”这与其说是宽慰,不如说是一道斩断一切言语的冰冷敕令。话音刚落,他长身猛然暴起!黑色广袖带起的劲风,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掌扫过榻边,将那只跳跃着、象征着他心潮最末一点涟漪的烛火猛然扑灭!暖房刹那陷入浓稠如墨的阴影。妇人愕然抬起的脸孔,被黑暗切割成破碎的光块,唯有眼中那抹还来不及彻底敛藏的、毒蛇亮出獠牙般的森冷锋芒,在彻底吞没她的黑暗来临前,刺破了最后一瞬的光线。

严冬朔风裹挟着刺骨的冰粒与尘沙,在殷都的宫墙与闾里间疯狂怒号嘶鸣,刮得人面皮生痛。祖己居住的东宫偏殿院前,几棵虬曲光秃的老枣树枝丫在劲风中痉挛般地抖动,形如攫人的鬼爪利刺。

一道比北风更冷的敕令,劈开混沌天光砸进了这方死寂庭院:

“王命:王子祖己,年富力强,当体察下情,明识黎庶之苦。即日起程,亲赴洹上小邑,观农桑稼穑,务于土地!”命令毫无情感,如同冰冻三尺的大河裂开。宣读王命的宫廷卫尉止步于院门之外,如同隔绝一切的界碑。

祖己直直跪在铺满寒霜的冻土之上,呼啸的风卷起冰沙抽打在他脸上,迅速黏住了额角冷汗未干的痕迹。眼前一切都如同梦魇里的场景:祭坛上蒸腾扭曲的烟雾,无数模糊臣工仰伏朝拜的容颜,最后都扭曲汇聚为——柔懿殿那垂落的紫绒帷幔缝隙,妇人贴身女奴悄然递向自己一方氤氲着暗色香气的丝帕……

“儿臣……”他嘴唇颤抖开合,声音被风撕得粉碎,唯有唇形透出几近乞求的残音,“但求……侍奉父王……晨昏……”他撑在冰冷地面的双手开始剧烈地痉挛抽搐,指甲因过度用力抠进坚硬冻土,关节泛出死白。那顶曾象征无上尊荣、如今却化为无形巨剑的“尸主”之名,此刻骤然坠落,斩断了他与至高王权之间仅存的脆弱联系。母亲早逝时那张在重重锦被里苍白枯萎的脸庞,如泛黄的旧影从尘封的记忆里扑出,紧紧缠绕住他冰冷僵硬的身体。风猛地灌入喉间,哽住了他所有未尽的哀音。

卫尉如同面对一块朽木般毫无反应,冰冷清晰重复:“即刻!”

杂沓坚硬的靴声踏碎冰面靠近,几名宫卫如铁柱般围拢,脸上仿佛罩着万年冰壳,透出不容置疑的残酷压迫。他们没有粗暴拖拽,只是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方式,半搀半架地将祖己从地上“拔”起。他站立的姿态虚浮,像一个被抽空筋骨的简陋偶人,脚步踉跄被动地被拖向庭院门口早已静候的粗糙青布帷车。

车帘即将垂落,将他彻底封入铁青色黑暗的前一瞬——

“等等!”一声急促呼喊撞破寒风。巫咸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入小院,宽大的祭服衣袂在风中狂舞,怀中紧抱一个鼓囊囊的葛布包袱。他完全无视宫卫冰冷的眼神阻拦,直冲车前,将那沉重的包裹一把塞进祖己僵冷如木的手掌之中!

硬冷的边角硌痛掌心,是竹简冰凉刻骨的棱角!

“殿下!洹上……洹上水势……土性……皆有记……”巫咸语速飞快如爆豆,字字沉重得像滴血的石子,他枯槁眼中浑浊的泪水似要溢出,又被他死死压抑,嗓音哑如磨砂,“水旱有常……人心……不死……殿下!活着!好好……活着啊!”他用力攥紧祖己冰冷刺骨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体温和那寥寥数字里的血泪嘱托一起狠狠摁进对方骨髓深处,随即猛地抽回,踉跄后退,整个人如同突然泄去了所有生命,佝偻得更加厉害,瞬间苍老了十岁。

厚实的青布车帘“唰——”地落下!彻底隔绝了巫咸痛苦绝望的模糊面容,隔绝了东宫熟悉的一角飞檐朽木,隔绝了整个天地间可能仅存的最后一点温暖光亮。

车轮碾轧过封冻地面的沉闷“吱呀”声响起,车把式狠辣的甩鞭声和呼喝声混杂在凄厉的风沙呼啸里。青布帷车摇摇晃晃,像一个即将咽气的困兽,驶向王宫那座巨大的、如同噬人巨兽喉管的黝黑洞开门户。

祖己蜷缩在车厢寒冷逼仄的角落,紧抱怀中那堆扎得骨痛的东西——那是他坠入深渊前,冰冷孤悬的最后一根铁索。车窗外,世界被狂风搅成一片混沌、绝望的灰黄漩涡。父王口中“历下黍苗青黄”的生机景象彻底消散,寒风中冻得板结的荒野如巨大的死兽尸体,零星依附其上的窝棚里,几双空洞麻木、比朔风更寒冷的眼睛偶尔闪过。

冰寒刺骨的车板颠簸撞击着他的脸颊。意识在无边的寒冷与绝望的昏昧中沉浮。最后残存模糊触感,只有怀中那些竹简尖锐棱角倔强地穿透层层衣料,硌在冰冷绝望的皮肉之上,是黑暗中唯一真实,亦是唯一的痛楚标记。

洹上邑的石砌官署低矮粗陋,厚实墙壁缝隙间依旧渗出冬日凝固不化的寒意。几缕微弱昏黄的夕光艰难钻过半朽的木格窗棂和窗纸破洞,斑驳地投射进来。

祖己伏身在粗粝冰冷的石案上,瘦削单薄的身影被昏暗油灯拉扯得更加细长扭曲,投在身后布满龟裂的冰冷石墙上。他身上披着半旧的黑色深衣,仿佛连那点微光也吸纳殆尽。石案四周散乱堆叠着无数简牍,大多是水渠淤塞、田地荒芜、粮仓空荡和奴隶逃亡的沉痛字句。墨渍如斑驳泪痕,在他嶙峋苍白的手指关节间凝固蔓延。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然攫住了他。枯瘦的身体被剧烈咳嗽猛烈冲击得像风中柳条般弯曲抖动,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要撕裂胸肺。石案之上那半卷刚写到春季种粮奇缺的奏牍被带翻在地,墨迹污损了一片绝望的陈情。墙根一只粗陶土碗里,剩下半碗浑浊泛着草腥味的黑色药汁,表面已凝了薄薄的浮冰般冷硬。门边昏昏欲睡的老内侍如遭电击般猛地惊醒,踉跄抢上欲扶。

祖己用力推开老内侍的手,用手背狠狠揩去咳嗽呛出的泪水和下颌湿痕,另一只枯瘦的手却死死抠进自己单薄的胸襟衣料深处!那并非皮肉脏腑的痛楚,而是深植灵魂的黑色冰窟——早逝母亲残留记忆中的掌温早已冷却模糊至不可追,祭坛之上被如山神权和先祖目光碾压至崩裂的痛苦,妇人那柔懿殿中飘来的、浸透蜜糖与蛇信的甜腻毒气……最终都凝缩为那方青布帷车帘落下时,将他沉入永恒黑暗荒芜的决绝与冰冷。

“水……玉……”他胸腔如同被灼热砂石堵塞般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刺耳,“玉!孤的……玉璜……碎了……”他忽然失神地伸长手臂,指向墙角暗处一只矮小蒙尘的粗木几案,眼神空洞而狂乱,指尖剧烈颤动如风中落叶,“快!擦拭!……父王大祭……不容微瑕……不容微尘!”大颗冷汗顺着他瘦削鬓角滚落,粘住一缕散乱青丝。

老内侍佝偻着冲到墙角。矮案上除了厚厚一层浮灰,空空如也,哪里寻得见半块玉璜碎片?老人眼泪终于溃堤而出,绝望漫过皱纹沟壑。他只能用衣袖一遍遍徒劳擦拭那块尘埃满布的肮脏几面,浑浊泪珠砸落在灰土上,形成一个个更显污糟的深色圆点,口中不停重复着无意义的低喃:“老奴擦……擦干净了……干净了……”

祖己却仿佛对这徒劳视而不见。他挣扎着甩开老仆的牵扯,跌撞冲向紧闭着那扇沉重冰冷木门的角落。用尽残存力气,将门猛地推开!

凛冽如剃刀般的寒风,挟着入骨寒意瞬间穿透他单薄的旧深衣!院中那株不知何时枯死的巨大枣树僵硬的虬枝,在惨淡的夕照和初露的寒星映照下如同展开的森森骨架。几枚被遗忘在枯枝尖顶、早已干瘪起皱如老人枯爪般的小枣正随风凄惶摇动,摇摇欲坠。

祖己如同梦游者般,蹒跚走向那株枯木底下。单薄身形在晚风中抖索如最后一片悬枝枯叶。他缓缓蹲下身,僵硬得如同石俑。伸出那只被竹简磨出硬茧、被墨汁染得乌黑、瘦骨嶙峋如同鬼爪般苍白的手,以一种近乎朝圣的缓慢与专注,近乎病态地在冰冷散落的浮土枯叶间细细翻找、摩挲着。

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硬物越来越多,那是历经寒冬风霜、深褐开裂、干瘪蜷缩的野枣核。

“……一……二……三……”他发出梦呓般微不可闻的低语,声音细碎得被风一吹即散。

“殿下!这风寒邪气伤人骨髓啊!”老内侍惊慌哭喊,想搀起他。

祖己却充耳不闻。他眼中、手上、心头,只有那些不断从冰凉冻土下翻捡出来的深褐色种核。冰凉枣核攥在手心带来的些微刺激驱散了部分寒意,反而使冰冷的躯壳内短暂涌起一丝丝暖意。在他专注如痴的凝视中,这方脚下的冻土旋转幻化开来:裂开的土地焦渴如龟背,流民眼中空洞绝望似枯井,沟渠里淤塞的死水……都与他掌中这些坚硬的、小小的生命印记重叠纠缠。滚烫的泪水灼痛模糊了视线,混合着冰冷的尘沙黏在脸上:“……七……八……父王……”他紧紧攥住了掌心冰冷粗糙的枣核,如同攥住这片广袤大地枯萎冰凉的根脉,“您要儿臣来看的……便是这深埋于寒冬土中的……生命余烬么?”

“……十……十一……”指尖刺骨的凉意顺着骨头缝向内侵蚀。

第十二颗枣核刚刚被冰僵的手指拢入掌心边缘,一阵更加狂野凶猛的寒风从荒原席卷而至!祖己的身体陡然一沉,如同被无形的、巨大冰冷的铁锤拦腰砸中!一丝刚刚从专注中汲取的微弱暖意瞬间被抽空,钻心刺髓的寒意从每寸皮肤、每个毛孔中狂涌而入,将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完全浇灭!那剧烈的颤抖蓦地停歇了。

他维持着半跪于地的姿势,全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僵硬与虚脱的平静。

几颗深褐色的枣核,从他无意识松开的僵硬指掌间滚落下来,跌回到脚下冰冷坚硬的泥土尘埃之中,无声无息。

殷都郊外,殷商宗庙肃立如亘古长存的巨岩。

天尚未破晓,殿内巨大的青铜鼎炉中仅余最后几点炭火余烬,挣扎着释放出转瞬即逝的猩红光芒。幽暗的殿堂深处,唯有那两排高耸如林的乌木神主牌位,在极度清寒死寂的空气里,无声散发着冰冷沉重的、属于神域的气息。

巫咸身着最庄重的玄色祭服,佝偻着老迈身躯跪坐在牌位前那幽长甬道的冰冷起点。祭服上的暗色似乎比他本人更深沉。

厚重的殿门缓缓滑开一道缝隙。武丁的身影如一道沉重的、凝聚了北风的暗影,无声卷入。随之涌入的刺骨寒气,将这宗庙本就永恒的冰冷神息冻得更沉更凝。他没有走向祭坛,甚至没有上前一步,就停在了离巫咸佝偻背影不足两步远的阴影里。那暗影如厚重的斗篷,将老巫师瘦弱的身形彻底覆盖包裹。

巫咸蜷缩的背脊似乎又向下塌陷了几分。他没有回头。死寂的殿宇内部,唯有两人沉重得如同闷雷的心跳声在冰冷的黑玉石地面上相互碰撞着、回响着,那声音仿佛在寂静中凝结为冰棱。

“祖己……王子……”巫咸嘶哑浑浊的声音终于破开这比神域更寒冷的沉寂,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沉重地砸在冰玉般的黑石地上,激起无声的、却又足以崩碎山岳的回响,“……薨于洹上邑所。”

武丁岩石般凝固的身形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按在腰间宽厚玉带螭龙首上的那只手,指节骤然凸起,泛出接近尸体般惨烈的青白。那微不可察的颤抖幅度下,蕴含的力量足以使玉带瞬间崩裂。

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意义。无形的万载玄冰从四面八方轰然挤压而至,将他彻底封铸!玄冰深处,却又有灼烫熔岩般的巨大撕扯之力在疯狂爆发冲撞:祭坛上祖己崩裂的眼神,妇人殿中毒香缭绕的蜜语利刃,自己吐出“即刻”二字时儿子眼中星辰的骤然熄灭,遥远记忆里历下那片翠意涌动的黍苗青浪……所有图景都在祖己薨逝这冰冷的宣判之下狠狠碰撞、爆炸!

武丁猛地合上双眼!一股滚烫腥咸的铁锈味凶狠地撞击着喉咙!他用尽全身血肉之力、甚至是倾尽一国之君所能调用的意志巅峰,才勉强将这口逆血压回腹腔。喉结剧烈痉挛滚动了一下,动作艰难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如同闷雷滚过寂静神殿。

当他再度睁开双目时,风暴肆虐的废墟被永恒的绝对深寒占据,所有血肉都已化为空洞冰海深处无声涌动的虚空。

“知道了。”武丁的声音响起。三个字平直、生硬,没有任何起伏,如同是从极北之地百万年玄冰层的核心,被利刃强行凿取的碎片。他旋即转身,玄色的大氅在冰冷的殿内空气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半弧。步履第一次显出了沉滞,仿佛背负着青铜铸就的整座高山,朝着那两列如同黑色巨杉般耸立的神主牌位深处走去。甬道深处,供奉着至高无上的先王成汤,供奉着他曾放逐过他如今已然作古的父亲小乙的神位。

脚底踩踏冰冷黑石的每一次声响,都清晰敲打着空旷殿宇的墙壁。他最终停驻在“小乙王”的神主牌位前。

“小乙王”三字在牌上闪烁着冰冷幽光。他抬起右手,仿佛要拂去神龛上根本不存在的一丝浮尘。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无情的乌木前悬停。凝固的身影仿佛与那乌木牌位融为一体,成为又一块沉默的黑色石碑。

“父王,”沙哑低沉,带着喉咙深处磨碎的石屑般的声音对着牌位响起,字字浸透着某种无形的铁锈气息,“您当日……遣儿子往历下……言道要看那黍苗新绿……”

喉间骤然被无形巨掌扼紧!祖己那具蜷缩在洹上石墙阴影下的单薄躯体,那在寒风中僵硬数着枣核、最终栽入冻土的画面,以撕裂灵魂的力量重新攫取了他的意识!没有青翠!没有生机!唯有冻结在天地之间的无尽绝望与枯槁!当年他自认承继自先祖的、冷酷而坚实的训育之剑,最终斩断的,竟是自己血脉中最为珍重的那条玉色精魂!这柄本该斩开盛世基业的玉钺,竟猝不及防地回旋,砍断了延续的玉脉!武丁僵立在父亲的牌位阴影下,头颅仿佛重逾千钧,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摁向冰冷的乌木龛位。那微弯的脊背,宛如另一尊新的黑色石俑被铸立在幽暗的永恒神座之前。

三年光阴如洹水暗流。仲夏的蝉在浓密宫苑树荫里声嘶力竭地鸣叫,却挣不脱承光殿内那沉滞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浓郁的龙涎香、药石的苦涩竭力撕扯混合,也依然盖不住榻上生命那日渐枯朽的衰败气味。

锦褥华榻之上,武丁面容枯槁如覆盖一层黯淡金箔。昔日如峻岭般磅礴浩大的力量被持续数月的沉疴病痛彻底耗损,只留下薄纸包覆骨骼的狰狞轮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陈旧破损的风箱,挣扎着在死寂空间中发出凄厉的嘶鸣。浑浊的目光在榻前并跪的二子身上吃力地缓缓移动。

次子祖庚,体格魁伟如小丘,方阔脸庞的线条如同斧劈刀凿而成。他跪得笔直挺拔,目光凝重似铁铸的忠诚,始终锁定着父亲每一个艰难吐出的气息,沉稳但少了几分内在流转的华光。三子祖甲,在兄长斜后一步距离跪伏,身形比之稍显纤细,面容继承了母亲妇婌的精巧,即使此刻在父王病榻前,那股天然的灵动与暗藏的精明亦如春草难以彻底压抑。妇人远立在精绣重帷之旁,一张敷着上好铅粉的脸庞上,忧戚之色如同精心描画的妆容,其下强压着洞穿一切棋局的冰冷以及悄然翻涌的野心之火。

“……王……”武丁咽喉滚动着浑浊刺耳的痰音,挣扎半晌才挤出两个模糊的字眼,仿佛耗尽最后残存气力,“……位……”这两个字迸出的瞬间,那只藏在锦被之下、形容枯槁如同荆棘枯枝的右手,突然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抽搐了一下,指尖颤抖着朝祖甲方向——蜷曲又迅速伸直。

妇婌低垂的长睫深处,一丝闪电般的狂喜如同毒蛇吐信瞬间亮起!几乎在同时被更汹涌的哀恸淹没了全部脸庞。

祖甲的血液在看清那个手势的瞬间骤然凝固!旋即化为烧透全身的熔岩!头颅下意识微微抬起,迎向父王浑浊眼瞳深处那仿佛凝聚了千钧重托的无尽深渊——那眼神似承诺了他内心深处由野望勾勒出的、至高王座的无上蓝图!

浑浊的眼珠定在他脸上。然而目光只停留一瞬,如同被滚烫烙铁灼伤般猛地弹开!空洞地掠过祖甲年轻却炽热的面庞,重新落回长子祖庚那宽厚忠诚、此刻却因敬畏而深深垂下的头颅。喉咙深处爆发出更剧烈的破风箱撕裂声,那只指向祖甲如同无声许诺的手指,突兀地僵硬回勾,悄然缩进冰冷的锦被深处,再无一丝痕迹。

“……太……子……”武丁仿佛用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烬,最终艰难地,如同自肺腑深处磨砺砂石般挤出这两个字,目光锁死在自己血脉传续而来的长子身上。那目光深处早已散去浑浊,剩下一种凝固在永恒疲惫与巨大历史嘲讽间的绝对空茫。

祖庚魁梧身躯剧烈一震!重重以额触地!声音因哽咽和激荡而沙哑撕裂:“父王!儿臣……”承诺沉如山岳,过往父王指向兄弟的手势却如阴云盘旋心头。

祖甲的脸庞在一瞬间褪尽了所有生命色彩,惨白如同新刷的白垩泥墙!父亲那目光中的惊骇、空漠甚至……憎厌?!如同无数淬毒的冰针刺穿他年轻骄傲的灵魂与所有精心构造的蓝图!巨大的恐惧和坠入深渊的冰冷将他攫住!那声“太子”如同铁铸印玺狠狠碾碎了他心魂深处那条通往王座的血路!父亲最后那指向自己却又如避蛇蝎般蜷回的枯手,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绝望?!那绝非他所期待的托付!那是什么?!混乱的惊涛骇浪彻底击垮了祖甲!在祖庚悲痛的叩拜与妇婌哀婉抽泣交织的死寂里,他猛地从冰冷的砖地上站起!如同逃离一场致命的瘟疫,撞翻身后一座沉重青铜灯柱!灯油溅落污了锦织地毯,他浑然不顾,脚步错乱如醉酒般踉跄冲出殿门,冲进外面炽热的蝉鸣与明晃晃的死亡艳阳里!

巨大的青铜丧钟在殷都上空被无数次奋力撞击。沉重迟缓如同垂死巨兽发出的哀鸣,震荡余波久久不息回荡在王宫的朱红高墙之间。王宫正殿之内,玄素之色交织,悲风肃杀。

新王祖庚站上了九级高阶的顶端,宽大冕服遮蔽了曾经的魁梧,肩背被无形的王权重力压得微弯。他面容凝重如磐石,双手接过奉礼官高举过顶的、那柄承传自历代商王的古老玉钺。钺身幽暗沉重,如同凝固了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杀伐与荣耀重压。

台阶之下,百官冠服如山涛林海,齐刷刷深伏于地。

唯有一角被帷幕遮挡的昏暗小门边。祖甲瑟缩在几个面色木然呆滞、手捧笨重祭器的低微宫奴缝隙之中。他换上了一身再平常不过、甚至肮脏破损的奴隶葛麻短褐,沾染着油污和灰尘。他将头颅深深垂下,几乎要埋进自己被粗硬麻领磨破皮肉的颈项中去。新王手中高擎的古老玉钺折射着殿内明煌灯火,那点幽冷反光灼痛了他的视线。

就在接过玉钺,双臂感受到那沉重而冰冷触感的瞬间,祖庚的目光似乎下意识地扫过台阶下匍匐如一片玄色湖泊的群臣。视线扫过那片人海角落某个拱门边的暗影时,极细微地停顿了一下——那个瑟缩在几个麻木奴隶之间、穿着更加污糟的葛麻短褐的身影。那身影卑微如尘埃,隐匿在光明的死角之中,仿佛祭典上无意沾染的一抹不洁污痕,被新王的目光无意碰触,旋即悄然滑开。

祖甲的身体猛然痉挛抽搐!那新王短暂掠过的一瞥,如同从九天云霄投下的无形巨手!它未曾蕴含刻意的谴责,却在接触的瞬间,彻底碾碎了他借由肮脏短褐伪装出的最后一丝自欺!那眼神绝非责难,却胜过人间任何刑罚,将他彻底埋葬在尘埃里永世不得翻身!父王临崩前那只惊惶蜷回的枯手与此刻新王手中泛着凛凛寒光的传世玉钺猛然交错轰击在祖甲的意识深处!

“……王……之位……”祖甲喉咙深处滚动着一丝蚊蚋般无法辨识的惨痛气息。那冰冷的玉钺光泽,无声而冰冷地向这片幽暗角落宣告:那条奔腾着野心与不甘的血河,至此彻底干涸断流。所有僭越的幻想,都在它永恒的传承重量下碾作了尘泥。

玉钺之下,锁魂之链深种,它比世间任何构陷的刀锋,更能将妄念的根基彻底斩断,让灵魂永坠尘埃,再无挣脱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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