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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

彤弓沉重。帝乙的手指抚过弓弝上早已浸透汗血而显出紫檀般乌亮的部位。那牛角镶嵌的弓弭冰凉,触手生硬,犹如冰冷的骸骨。此器自武丁始传,代代商王以它射落天狼,定鼎四方。他将目光投向西方,层层叠叠的宫殿脊兽的剪影之外,天空是压抑的浑黄,卷着无数沙尘,沉重得似要坠落下来。

刚继位不足半载,他已然听到风声。西边那片周原之上,父王文丁囚杀周侯季历的恶果开始发酵。风声呜咽着穿过宫阙的檐角,带来的是西陲边报不断加急的惊心数字。周人秣马厉兵,控弦执戟的声音,仿佛隐约穿透千里原野,直抵朝歌宫门之下。

“周人……是周人动了!” 传令的甲士甲衣都跑散了绦带,满面尘灰,嘴角起泡,扑跪在殿中,几乎语不成声。

帝乙紧握着彤弓的手指关节泛白。来了。比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凶狠。血仇的刀锋,在短暂蛰伏后终于淬火完毕,狠狠朝着大邑商的心口刺来。他抬了抬手,声音沉冷:“细细报来!”

“禀大王!周之军锋已出岐山,沿渭水北岸东进……旌旗蔽野!”甲士的声音带着惊惧,“看其旗号、甲胄,绝非寻常征讨戎狄之师,实乃倾国之兵!烽燧皆燃,北土诸地恐已……已遭蹂躏!”

殿内霎时死寂。风猛地卷起殿门厚重的帷幕,猎猎作响。铜鼎之中正焚烧祭祖的香柴,烟气升腾,盘旋扭曲,犹如狂舞的幽魂,倏忽被穿堂风撕碎扯散。血腥气仿佛已经渗入这肃穆之地。

帝乙猛地起身,玄端袍袖带起一股冷风:“何人统军?”他声音里压着钢铁般的意志。

“乃……季历之子!姬姓昌!”那“昌”字吐出时,甲士甚至难以抑制声音的颤抖。

是他!那个被文丁放回周原的质子!周侯季历之子!如今成了悬在大邑商头顶的第一柄利刃。父债子偿。一个庞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帝乙眼前忽地闪现出父王文丁临终的模样——枯瘦、多疑、被季历临终前的咆哮诅咒死死攫住心魂的眼,深深凹陷在苍老的头颅上。那诅咒如同毒蛇的信子,至今仍在这宫室梁宇间嗤嗤作响。此刻,它仿佛已化为实质的狼烟铁蹄,滚滚而来。

“备车!”帝乙将彤弓重重顿在御座旁,青铜撞击出刺耳的声响,“登城!”

朝歌城在黄昏中沉默。夯土墙体巨大而坚实,历经数代营建,如巨龙蛰伏于中原沃野。风卷沙尘,呼啸着掠过城头,扑打在登上城楼的帝乙和随行重臣的脸上、身上。玄色的商王大麾在风势中狂舞,袍角撕扯着卷起干燥的黄土,发出布帛开裂般的声响。

他立在女墙之后,极目西望。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半沉,熔金般的残光泼洒在无垠的原野上。但那片被余晖浸染的壮丽之下,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动荡。

地平线腾起尘烟!

烟尘翻滚弥漫,遮天蔽日。如同浑浊的巨浪,一波一波由西向东涌来。在漫天黄尘的底幕里,无数黑点在涌动、推进,密集得如同被惊动的蚁巢。起初只是模糊的蠕行,随着距离拉近,其势越来越清晰可怖。

戈矛!

矛尖在落日最后一抹挣扎的金红中闪耀出密密麻麻的冰冷寒光,汇聚成一片巨大的、锐利的金属荆棘丛,正向着朝歌城无情地席卷蔓延。更深处,是巨大的、由牛筋拉紧的木弓轮廓,如同一头头潜伏的凶兽,蓄势待发。沉闷而压抑的轰响从远处传来——那是无数战车的车轮碾过干裂土地的声音,是数万皮履踏在荒野上的步点,是整个西陲庞大暴力机器开动时发出的低沉咆哮。

“周……”有臣子失声低呼,话音被风吞没。恐惧无声地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在那翻涌推进的“荆棘”之海的前锋高处,一杆大纛尤为醒目。赤红的底上,用墨黑勾画着粗犷而狞厉的兽形——那是一只腾跃扑食的虎!虎纹虬张,形态威猛狰狞,在狂风中猎猎招展,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戾气,直扑朝歌。

纛旗下,当先一乘驷马战车之上,立着一个顶盔贯甲的身影。距离尚远,面貌模糊,但那挺立如标枪的姿态,那指向朝歌城楼的执拗手势,凝聚着刻骨的仇恨与挑战!

帝乙的目光瞬间穿透风沙,死死锁定那个身影。

“姬昌……”

就是他了。季历之子。被释还时不过半大少年,如今已执戈立于阵前,为父索仇。城下黄尘弥漫,军阵狰狞如巨兽,驷马战车上那人的轮廓在稀薄下去的天光里异常清晰。他缓缓抽出长弓——一张形制特殊的巨弓,巨大的弓背显示出岐山深处特有的坚韧木材的纹理,弓弦粗如小指,阳光下泛着暗黄的光泽,带着某种西陲的野蛮力量感。那是周人祭礼中使用的硬弓,足可穿透厚厚的犀甲!姬昌将一支特制的长箭搭在弦上,箭簇比常制更为狭长锐利,幽幽反射着城头摇曳的灯火。他引弓,将带着倒刺的箭镞稳稳指向朝歌城楼的最高处!那是商王帝乙所立之处!

一个动作,无需言语。复仇的宣言,已尽在弓弦引而未发的一指之中。

冷风烈烈,吹得城头旌旗翻卷欲裂。

帝乙的嘴角绷紧了。父亲文丁苍白枯槁的面容再次在脑海里浮现。季历被缚于阶下时的眼神。那烙铁般烧灼着每一寸神经的嘶吼。

——岐山长在!渭水不竭!周室之血,终要焚尽尔等玄鸟之羽!

那声音此刻仿佛在城下的风啸与大军行进的低吼中轰鸣!

帝乙扶着冰冷的、布满沙粒的城墙垛口,手指深深扣进粗糙的夯土缝隙里。他侧过头,朝着随侍在侧、面色凝重近乎苍白的司马辛甲,声音不高,字字清晰,砸在风声的间隙里,却带着冰冷的铁石之重:

“困兽之跳梁耳。”他唇齿间碾出轻蔑,“父仇所驱,其锋锐在表,其骨弱实虚。”

他眼神幽邃,越过那如林矛戈,似乎要洞穿周军的阵列:“周人倾巢东出,岐山必虚。命西北附庸方国——矢、密、虞诸族——听寡人调遣!趁此良机,捣岐巢!取其根基!”

城头的风似乎凝滞了一瞬。司马辛甲瞳孔微缩,瞬间领会。大王此计,不在朝歌城下与这股滔天复仇之火硬碰,而是直捣其根本!釜底抽薪!

帝乙不再看城下那引弓指天的周伯,转身,玄端大袖在风中猛烈摆动,扫过沾满风尘的雉堞。声音依旧沉稳,却蕴含着一触即发的力量:“诏告天下诸侯——周,不道!举兵而叛上国!诸邦其率尔矛戈,同寡人共讨之!”

“诺!”群臣轰然应命,声浪竟短暂压过了城外的喧嚣。

彤弓沉重,似乎被城下的烽火和远处的杀机浸染,在帝乙掌中微微滚烫。风卷起城楼上巨大的玄鸟旗帜,发出裂帛般的悲鸣。

三年之冬

来自西朔的风,如同裹着冰渣的亿万把刀,横切过茫茫旷野。天空是压抑的铅灰,低垂得仿佛要塌陷下来,将地面一切生灵压成齑粉。风里卷着异样的腥膻和苍凉如古铜的锈蚀气味,那不是中原的泥土与风雪之气,那是从极遥远的、传说中游荡着无主恶灵的蛮荒高原上,挟裹着死亡的冰冷讯息呼啸而至。

帝乙猛地拉开寝宫的厚重帷幕。寒风如决堤洪水,瞬间撞入。他深吸了一口这凛冽如刀的空气,似乎要将某种沉重的惊悸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深深吸入肺腑深处,再转化成钢铁般的决断。

“昆夷!十万控弦!”侍臣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脸色死灰,“铁蹄……已破隘口!如洪涛西来!诸方……告急烽火连天!”

冰冷的风钻透了帝乙单薄的寝衣。他沉默地站着,仿佛化为一尊青铜塑像,任由彻骨的寒意浸透肌肤。

昆夷!

西部最强大的游牧部族,如同天际不散的阴云。他们乘着快马,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狼群,窥伺着商畿丰沃的土地。文丁在位时,他们便如同跗骨之蛆,侵扰不休。如今帝乙继位甫定,外患未平——周人余恨尚在东方游荡——而这来自西北的庞大风暴,竟挟着十万控弦铁骑,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席卷而来了!

双刃悬顶!大邑商的西大门,已被这狂野的铁蹄重重撼动,发出欲裂的呻鸣!

帝乙眼神沉凝如渊,望向殿外灰暗的天空。没有时间犹豫了。他必须挡住这把从西北劈来的巨斧,否则,一旦昆夷铁骑冲破重重关防,踏入王畿腹地,与周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大邑商……危矣!

“召!”他猛地转身,玄端袍袖带起一股寒风,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出鞘的青铜戈刃撞击,“司寇——南仲!”

殿中青铜灯盘上的火焰被骤然灌入的狂风吹得疯狂摇曳挣扎,在沉沉的暮色与殿宇深处浓重的阴影里,投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明灭光影。

脚步声沉重而迅急,踏着殿中冰冷的条石由远及近。南仲的身影出现在摇曳的灯光下。他身形在武将中也算高大,此刻却带着一路狂奔而至的风尘与疲惫。甲胄上犹带寒夜的霜痕,青铜护胸上的饕餮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狰狞。脸上沾着泥污,鬓角散乱,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浸在寒水中的两块玄铁,沉静、冷硬,没有一丝波澜。

他扑跪在帝乙面前,未及开口,只重重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臣——南仲!听命!”声音嘶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帝乙没有虚言,目光如炬,直刺跪在冰冷石砖上的南仲:“贼自西来,十万铁骑,欲裂吾土!寡人予汝虎符!”他猛地俯身,将一块泛着幽冷青绿光芒、刻画着咆哮兽头的青铜兵符,“砰”的一声用力拍在旁侧的玉几边缘!那沉重的拍击声在空旷大殿里骤然炸响,震得灯焰都为之猛地一抖。

南仲的头颅依旧紧贴地面,冰凉的兵符棱角就在他垂落的视线边缘,如同一个冰冷沉重的宿命。

帝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军万马碰撞厮杀般的威压与重量,直贯入南仲的耳膜与骨髓:“即刻起!征北地、西畿、东畿……三畿之内所有能执甲戈之男子!以九日为期,寡人要在西土——竖起一道新的屏障!”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迸发,“筑!城!于!朔!方!”

朔方!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入南仲耳中。在西北!深入昆夷惯常侵袭的咽喉之地!大王要在敌人呼啸而来的风口中,在短短的九日内,用血肉和黄土,凭空筑起一座能抵挡十万铁骑的雄城!这命令本身,就是一道催魂令,压在南仲的肩上。

帝乙喘息粗重了一些,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因为殚精竭虑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南仲低垂的头颅,厉声道:“人!粮!木!石!寡人予尔全权!予尔便宜!”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光如蛇信般在昏暗大殿里一闪即逝,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剑尖直指西方!“十日!朔方无城——汝!当献汝头颅于军前祭旗!”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殿外狂风愈加猛烈,扑打着殿门,发出野兽般低沉骇人的呜咽声。灯焰在强风中狂舞欲灭,明灭变幻的光影在南仲青铜甲胄和帝乙苍白的脸上急促地跳动,勾勒出两张同样紧绷、刻满决绝意志的面孔。

冰冷的兵符轮廓硌着掌心。

南仲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拾起玉几边那块沉重的青铜符节。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仿佛握住的不是兵权,而是一座即将压垮脊梁的巍峨土山。他粗糙的拇指无意识地在符节上那头咆哮巨兽凸起的眼睛上狠狠摩挲了一下,猛地攥紧。虎符锋锐的棱角深深嵌入手掌,一丝钝痛感传来,他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冷静。

他未曾抬头,目光似乎穿透冰冷的石地,直视着西北那片即将沸腾的沙场。肩胛骨处的肌肉如铁块般隆起,撑住了沉甸甸的护甲,也撑起如山重担。

“诺!”

一字砸出,声如裂帛!

他霍然起身!带着那代表生杀予夺之权的冰冷青铜符节,撞开沉重灌满寒风的殿门,身影旋即被殿外无边无际的、咆哮着的铅灰色风雪吞没。

大风从西北无遮无拦地横扫过这片空旷之地,卷起漫天黄沙和雪粒,如同亿万细小的刀片刮擦过裸露的皮肤。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昏黄浑浊的咆哮。远处地平线是模糊的混沌,隐伏着昆夷十万控弦铁骑卷起的杀伐烟尘。

帝乙的战车碾过冻得无比坚硬的黄土地面,发出沉重而令人不安的“隆隆”声。他裹在厚重的黑色熊裘之中,但刺骨的寒意仍从每一个缝隙里钻入。他立在车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片注定要化为血肉磨盘的旷野。朔方——这个凝聚着殷商最后西陲希望的地点,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绞杀。

无数的人。赤膊的、裹着破旧麻衣的、甚至是半大的少年……如同迁徙的蚁群,又如被飓风卷起的尘土,密密麻麻地布满视野。

他们如同泥浆里的沉浮挣扎的生灵。巨大的、由整根巨木捆扎成的木锤被人群疯狂地挥舞着,沉重地砸在临时制作的厚厚木排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咚!”巨响。这是“版筑”之声,是大邑商古老的筑城之法,也是此刻唯一能与时间赛跑的武器。

每一记沉闷的撞击都重重砸在帝乙的心上。无数男人在寒风和湿泥中嘶吼号子,他们的身体绷紧如弓,绳索深深陷进肩胛的皮肉里,拉动装满泥土的草包或藤筐艰难攀爬湿滑泥泞的、只有数尺高的土墙斜坡。有人滑倒,立刻被同伴拽起,立刻又被淹没在奔涌的人流之中。黄土混合着冰冷的雪水,被无数双草鞋踩踏、翻搅,变成粘稠冰冷的泥浆。人的汗水、呼出的白气、泥土的腥味、牲畜粪便的臊气、还有远处隐约飘来被风撕碎的昆夷马蹄铁特有的铁腥与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更高的城墙骨架在泥水里缓慢地向上延伸。已经用泥土夯实了数尺高的墙基上方,更多的人像不知疲倦的蝼蚁,用双手甚至头顶传递搬运着巨大的、带着霜痕的方木和沉重冰冷的石块。呼喊声、撞击声、泥浆踩踏声、偶尔尖锐的鞭挞声和伤者压抑的闷哼……构成了这里唯一的乐章。

寒风如刀,切割着一切。帝乙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几乎麻木的面孔,他们被冻得脸色青紫,嘴唇干裂,眼神浑浊而空洞,唯有对生存本能的渴求在眼底深处燃烧。

这不仅仅是一座城。这是无数百姓被抽调的命!是他们身后家园得以幸存的唯一屏障!昆夷的马蹄声如同悬顶的利剑越来越近,时间像攥紧的拳头,每一寸城墙的升起都伴随着血肉的磨损和哀嚎的碾碎。

“大王……”一位随行的老臣声音发颤,指向远处,“今日……恐又有人……累死当场……寒尸已无处掩埋,只能……”

帝乙抬手,止住他的话。那紧抿的唇角线条如同刀削。他目光越过这片喧嚣与死亡的泥泞场地,投向更远的西方地平线。风雪似乎稍歇,混沌深处,隐隐有烟尘开始升腾。那烟尘不同于筑城的土尘,更红、更粗、更狂躁,如同被惊扰的群兽扬起的鬃毛。

昆夷的斥候铁蹄卷起的尘埃!

南仲魁梧的身影在泥浆与人海中穿梭。他的玄色战甲早已看不出本色,裹满了冻硬的黄泥和雪屑。脸上沾着污垢,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是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黑炭。

他厉声呼喝着什么,却被风与筑城的巨响吞没。他抄起一根粗重的皮鞭,狠狠抽在几个因冻僵而动作迟滞的役夫背上!那几个人在痛呼和鞭子的爆响中如同濒死的鱼般弹跳起来,立刻被巨大的求生欲推动着重新扑进泥泞。

在这片以血肉对抗时间与死亡的战场尽头,风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巨大的、由整根松木捆扎而成的城门框架正被数十根碗口粗的绳索奋力拉起!粗粝的棕绳在寒风中绷紧、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绳索深深勒进拖曳者的肩臂皮肉里,鲜血混着污泥渗出。数十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再向上!

“起——!”

随着南仲破音的一声嘶吼,那沉重的门楣终于被狠狠拉扯着,一寸寸嵌入了预留的卡槽!

“咚!”

沉闷的撞击声压过了所有喧嚣!代表着新生的城垣就此合拢!一道由血肉、黄土、泥浆和绝望混合而成的粗糙而巨大的墙体,像一条浑身浴血的巨龙,终于在暴风雪的咆哮和昆夷马蹄的迫近尘埃中,挣扎着从冰冷的大地上抬起了它的头颅!

风夹着冰粒,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更冷的是顺着脖颈往衣领里灌。

帝乙扶住冰冷的车轼,目光穿透漫天迷乱的风雪,死死锁定远方那片开始骚动的地平线。铅灰色的天空此刻仿佛浸染了淡淡的暗红,无数个微小的黑点正在那浑浊的背景里出现、奔行、放大,如同被风吹聚的蚁群,带着令人心悸的涌动感!

昆夷的先锋轻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狗,终于扑到了朔方这滴血的伤口前!

朔方城垣那数丈高的夯土墙基在冷风中显得庞大而崭新,带着泥土原始的粗糙纹理和尚未干透的湿气。无数张疲惫得失去一切表情的面孔贴在冰冷的墙垛后,只露出一双双眼睛——惊恐、绝望、凶狠、麻木——死死盯着那片翻滚逼近的黑线。长戈在女墙垛口上方伸出,如林的寒芒指向西风来处。

城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压抑粗重的喘息、以及牙齿因寒冷或恐惧而磕碰的细微声响。方才还如雷鸣版筑、如鼎沸人声,此刻却坠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深渊。

南仲魁梧的身形立在最前端。他未戴兜鍪,头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玄甲上凝结着浑浊的冰泥块,如同一尊用黄泥和血凝铸的铁塔。他手中紧握一根丈余长的青铜大钺,沉重锋利的钺刃沾满泥污,在城头昏暗天光下仍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冷光。那钺如同定海神锥,镇住了身后所有浮动的恐慌。

近了!更近了!

天与地的界线被撕裂!先是潮水般的马蹄声撕裂了狂风的呜咽,如同万千雷霆在干涸的河床滚动!随即,大地猛烈震动起来,发出低沉而浑厚的呻吟!

一片由弯刀和皮弓组成的光亮海洋骤然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无数矮壮的昆夷骑士伏在马背上冲刺,他们头上裹着各色皮帽,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身体随着战马的狂奔剧烈起伏,如同粘在马背上的人形怪物。兽骨和铜环缀成的项链在风中狂舞。弯刀刀身狭长带着诡异的弧度,在暗沉天色下跳跃着寒星点点!

数不清的骑手拉开那浸透了牛油的、散发着膻臊气味的短弓,搭上了打磨尖锐如毒牙的骨镞或青铜箭!

“来了!”城头上某个角落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稳住!”南仲的声音猛地炸响,如同破开死水的巨岩!他手中青铜大钺高高举起,钺刃划破凝固的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射——!”

几乎是同时,城下的骑射也动了!一片乌云般的箭矢腾空而起,带着死亡的尖啸,划着低平的弧线,如同嗜血的蝗群,凶狠地扑向朔方城头!

“隐蔽——!”

城头上顿时一片惊惧的呼喊,夹杂着钝器砸入土石和利刃撕裂血肉的闷响!数支黑沉的骨箭狠狠钉在南仲身侧的木质雉堞上,带着倒刺的箭羽还在剧烈颤抖!更多的箭矢如冰雹砸落,打在夯土墙壁上噗噗作响,也有倒霉的役夫或甲士被钉穿了胳膊、大腿,发出凄厉的惨嚎!

几支骨箭裹挟着劲风,从帝乙身侧呼啸擦过!身旁的侍卫瞬间合围,举起巨大的藤牌。箭镞撞击藤牌的“咄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帝乙纹丝不动,目光穿过瞬间混乱的城头,依旧死死锁住那奔腾咆哮而来的骑射洪流。他看到一蓬蓬炽热的鲜血和破碎的人体从城墙侧面落下,那是被箭矢或昆夷投掷的短矛击中的士卒!

然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

南仲的大钺再次挥下!“弓手!抛射——!”

城头蛰伏的商军弓箭手终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力量!一声嘶哑的命令之后,密集的嗡嗡弦鸣震人耳膜!数以千计的长箭如同复仇的蜂群,骤然脱离弓弦,在铅灰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抛物线黑雨,带着比昆夷更沉重的力道,对着冲到城下百余步内的昆夷轻骑迎头倾泻而下!

冲在最前面的昆夷骑士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铁壁!人马悲鸣瞬间响彻原野!锐利的箭镞轻易撕裂了简陋的皮甲,深深贯入血肉!冲锋的阵型刹那间人仰马翻,冲势为之猛挫!

“弩——!”

城头高处,数个厚重的橹盾猛地侧开!露出了架设在上面的、用坚韧野桑木和牛筋绞缠而成的巨弩!那是大邑商对付皮薄战车的杀手锏!沉重的踏蹶张弦之声沉闷响起!

“嘣!嘣!嘣!”

数声撕裂空气的恐怖巨响!巨大的青铜弩矢,粗如儿臂,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破空而去!弩矢所到之处,前方阻挡的轻骑如同烂熟的瓜果般轻易爆开!一支弩矢竟连续洞穿了两匹战马和一个骑士的身体,余势不减,最后狠狠扎进冰冻的地面,尾羽还在剧烈震颤!

这血腥残酷的迎头痛击如同一桶冰水浇在冲锋的昆夷轻骑头上!他们虽悍勇,但这座突然从血与泥中拔地而起的粗糙城墙和城头泼洒的致命箭雨,超出了预估!

“吼——!”

更多的商军士兵在恐惧被短暂驱散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嗜血咆哮!石头、粗大的原木被拼命朝下砸落!沸油(实际上是滚烫的泥浆)冒着白气被舀泼而下!

冲在最前面的昆夷轻骑彻底陷入了混乱和死亡的泥潭!箭矢无情地收割着生命,滚烫的泥浆带着刺鼻的恶臭泼下,灼烫马匹和骑士的皮肉,引发更加凄厉的惨嚎!原木巨石无情地砸落,砸碎马腿,砸塌骑士!

狂热的冲锋如同撞上礁石的怒潮,卷起了猩红的浪花。后续的昆夷骑阵传来尖锐而愤怒的唿哨和号角声,显然是主将在调整战术。但那狂野的冲势已然被打断,锐气在冰冷的城墙和铁血的意志下,如同冰雪消融。被巨弩和箭雨撕开的前阵人尸马骸堆积成小丘,不断有失去骑手的战马拖着破碎的内脏在箭雨中哀鸣奔窜。

那一片汹涌奔突的黑色潮水,在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后,终于不甘地停止了拍击城墙的巨浪,像退潮般向后卷去,在污雪泥泞中留下大片大片刺目的黑红痕迹。

朔方!这道在绝望与毁灭中仓促拼凑、由血肉与泥土冻结而成的巨大伤疤,如同沉默巨兽的獠牙,牢牢钉在了昆夷铁蹄之前!

帝乙伫立在呼啸的寒风里。城头上的喧嚣还未止息——伤者的呻吟,将吏催促着补充箭矢物资的嘶吼,役夫们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清理堵塞排水沟和拖曳伤亡者的喘息与哭泣……

城下尸骸散落,残破的兵器插在冻结的泥土里,尚未凝结的黑红血痕如同大地的裂口。

这座刚刚饱饮了敌人鲜血的城池在他脚下屹立着,每一寸夯土墙体似乎还在散发着滚烫的腥气。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城下那片猩红狼藉的战场,随后越过荒原,投向更西的方向,那片死寂沉沉的混沌深处。

昆夷的鹰旗并未倒下。刚刚退去的只是扑击不成、带着血肉残痕的鹰爪。十万控弦,十万个在马上生长、在杀戮中熬炼出来的灵魂,仅仅是前锋就如此悍厉疯狂!他们会舔舐伤口,用更凶残的姿态再次张开利喙!朔方能挺多久?北地、西畿、东畿三地征发来的役夫与士兵,他们的血肉与意志,又能在这城上消耗多久?

一种比朔方寒风更深、更沉滞的冰冷,悄然爬上心头,仿佛命运之神刚刚露出它冷漠的一角。

身后这座巨大的、染满生民鲜血和人命堆砌的屏障,如同一把双刃之剑。它挡住了西北的獠牙,却也在悄然吞噬着商王朝摇摇欲坠的元气与天命。

帝乙闭了闭眼。掌心传来祖传彤弓那冰冷坚硬的木质握感,还有牛角弓弭那深入肌骨的寒意。他转身,目光落在城门楼上飘扬的玄鸟旗帜上。那展翅的玄鸟,在漫天灰霾之中,显得异常孤独。

九年

彤弓横置在战车的轼前。帝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弓臂之上轻轻滑动,感受着那坚硬的木质在经年征战中浸染的主人气息。弓弦紧绷,在晨曦中泛着微微的哑光。九年了,血与火的光影在眼前流逝:西陲筑城抗昆夷的血腥泥泞,朝歌城中平息流言杀伐果决的雷霆手腕……如同走马灯般急速旋转、放大、消逝。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朔方风雪中冰冷的泥土气息。

车驾沉重地碾过东进的道路。旌旗如林,在潮湿闷热的东南风中翻卷出沉闷的响声。车轮扎入半干涞地里的泥浆之中,发出粘稠的、令人心烦的咕噜声,溅起的浑浊泥点扑打在车驾的木辕和侍从们的衣甲上。

距离上一次征讨淮水诸夷,已是数年之久。那时父王文丁尚在位,凭借国威强盛,曾将东夷压得龟缩其巢穴不敢轻动。然而短短数载,风云变幻。昆夷的铁蹄虽然被挡在朔方之外,大邑商的国力却也如同被撕开巨大血口的猛兽,喘息不止,元气折损。那蛰伏在淮泗之间的东夷百族,如同沼泽深处蛰伏的毒鳄,嗅到了空气中飘散的、商朝强弩之末的血腥气,悄然抬头、聚拢、磨利了爪牙。

“岛夷、淮夷……纠集十数大部……正驱舟如蝗蔽淮水而来!锋刃……已抵徐方边界!”来自东土的告急传报依旧带着颤音,字字惊心,“誓要夺其城!复其土!裂……裂大商东南!”东海咸腥湿润的风仿佛瞬间灌入帝乙耳中。东南——大邑商粮仓与财富之地!

不能再坐视了!必须将其彻底铲除!他帝乙亲征!

“大王。”左尹子服缓缓驱车靠近,声音低沉而谨慎,“淮夷据泽险,舟楫来往便易,其势众而我师深入……”他犹豫了一下,“恐粮道艰险……前时粮官奏报,已有数批粮秣在济水与淮水之交处延误,或有……波折……”风雨声似乎加大,车旁巨大的龙旗被吹得呼啦作响。

帝乙目光扫过车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如墨,厚重低垂的彤云翻滚,边缘泛着病态的黄晕,如同沾满污血。狂风卷起道路两旁无边无际的长草和灌木,发出呜呜的悲鸣。淮水特有的、混杂着沼泽蒸腾的腥气与远方海洋咸腥的湿气,令人窒息地包裹着行进的大军。

这种天气……粮秣迟滞……波折……

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阴霾掠过心头。他不说话,手指在彤弓冰冷的木背上加重了力量。

一声凄厉的鹰啸猛地撕破狂风压顶的天空!一个黑点从厚重的云层中猛然扎下,如同被投掷的石块,带着令人心悸的速度直扑向大军阵前!

“护驾!”侍卫的惊呼与羽箭破空声同时响起!

噗!啪!

一支侍卫射出的箭擦着那鹰隼的翅膀而过!几乎同时,那俯冲的鹰隼也如同力竭一般,重重摔落在帝乙战车前不足十步的道路正中央!

尘土扬起又迅速被狂风吹散。

众人目光瞬间凝固!

那哪里是什么寻常鹰隼!

它的身体比寻常鹰隼庞大不止一倍!通体羽毛呈现出一种被沼泽浊水浸染的、黏腻污浊的黑绿色,仿佛长满了苔藓。一对粗壮的、覆盖着丑陋角质鳞片的利爪蜷曲着,指爪如枯死的树根。最骇人的是它的脖颈和头颅——那颈项如同怪异的鸟颈蜥蜴般扭曲着,眼睛是两团浑浊的、没有任何亮光的胶质体,根本不像活物!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来自腐臭淤泥深处的腥气瞬间弥散开来!那气味中还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陈旧青铜被浸在死水里长久锈蚀的金属甜腥气!

“死……死的?”侍卫队长声音发涩。

帝乙眼神一寒,沉声道:“剖开!”

一个胆大的侍卫忍着强烈的恶心上前,拔出青铜短剑。锋刃刺入那怪物鸟腹腔时,竟发出划开坚韧皮囊的滞涩声响!

“呕——!”侍卫猛地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干呕,踉跄退后一步!

污浊的暗绿色粘稠液体从那道破口涌出,散发出十倍浓烈的腐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粘液流出的,并非正常内脏,而是几块布满诡异锈蚀痕迹的青铜薄片!这些青铜片薄如树叶,边缘锋利,刻满了纠缠扭曲如蛆虫蠕动的符号!

“报!”一个浑身裹满湿泥、头盔都跑得歪斜的斥候骑士猛地从大军侧翼的草丛中冲出,几乎是从翻滚的坐骑上摔落下来,带起一溜泥水!他连滚带爬扑到帝乙战车旁,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后怕而尖利扭曲,如同被捏紧了喉咙的鸡:

“大王!急报!大……大事……不不不……好!”他几乎语无伦次,挣扎着指向东北方向,那正是大商腹地的方位,也是大军粮道必经之地!

“孟……孟方!”斥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上因恐惧而肌肉扭曲,“那……那群背主之奴……他……他们反了!”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血丝,“截杀了后军粮队!焚……焚毁了我军粮秣转运之所!如今……其甲戈已出巢穴!似……似要扑击我王驾后营!”

子服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手指死死抠住车轼边缘:“孟……孟方?!怎会?!他们……”他猛地住口,意识到了更加可怕的可能性——孟方世受商禄,若无勾结外敌的滔天胆量,绝不敢此时反叛!那些在粮道上突然出现的“波折”,已然有了最合理的解释!东海咸腥的风裹挟着沼泽的腐臭与血腥狂卷而至。

阴谋!赤裸的背叛!与东夷里应外合!

帝乙眼中最后一丝温度瞬间冻结成冰!那冰层之下,是被最卑劣爪牙反噬的狂怒!那是熔岩爆发前的死寂!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瞬间刺向东北方向孟方国所在的地域,仿佛要穿过重重湿瘴笼罩的丘陵和河流,直接洞穿孟伯的心脏!

手背上,因为紧握彤弓弓臂而暴起的青筋剧烈跳动。

空气骤然凝滞,唯有狂风的嘶吼灌满了每个人的耳朵。

下一瞬,那个从牙缝里挤出的、裹着彻骨寒冰与疯狂杀意的字眼骤然炸裂:

“转——!!!”

战车猝然在泥泞中转向!巨大的车轮碾压着泥浆发出痛苦的咆哮!庞大的军阵在雷霆般的号令中陡然卷动!帝乙的战车如同被激怒的狂兽,猛地调转车头!指向东北!指向背主反噬的孟方腹心!

天空撕裂。

乌云如墨汁倒灌,铅灰色的天幕被硬生生撕开无数道惨白亮痕,粗壮的闪电如同恶龙的爪牙疯狂划破天际。随之而来的炸雷沉重地砸在地面,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巨大的雨点骤然间如同天河倾泻,在狂风中汇成无边的水幕,狂暴地抽打着大地。

孟水,这条滋养孟方之地的小河,在肆虐的风雨中变成了咆哮的浑黄巨蟒。它裹挟着断木碎石,发出惊心动魄的咆哮,几乎要冲出堤岸。

帝乙的大军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撞开瓢泼大雨和无边无际的泥泞沼泽,直扑孟方都城。车轮裹满了泥浆,在泥沼中前行艰难无比,不时深陷,需要几十人吼叫着合力拖拽。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膝的泥汤里跋涉,湿透的甲胄冰冷沉重,粘稠的泥浆裹着小腿,每迈出一步都像拖着千钧重物。

前方,那座并不十分宏伟、却背靠着一条低矮小山岗的夯土城池,在雨幕中隐隐现出轮廓。城楼上几面在狂风中扯碎的小旗绝望地摇摆着。

城前,孟伯显然也集结了他全部的力量——近万被强行征召的甲士、役夫,依托着几条从城郭延伸出的简陋土垄和矮墙,在风雨飘摇中勉强列阵。旗帜在雨水浇注下紧贴在旗杆上,无力地耷拉着。几乘单薄的战车在军阵前不安地踏动蹄子。队伍散乱,喧嚣声隔着雨幕隐隐传来,混杂着惊恐、混乱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风暴愈发猛烈。雨水抽打在头盔上发出密集的噼啪爆响。

帝乙立在战车之上,任由雨水冲刷着他冰冷的玄色甲胄。他无视了那漫山遍野的湿透敌阵,目光穿透肆虐的风雨,如同两道无形的利锥,死死锁在对面军阵核心、那高扬着的孟方徽旗之下——那里,数乘战车簇拥着一个人影。

孟伯!

他身材高大魁梧,身披一身在风雨中也还算鲜亮的青铜重甲。雨水顺着他头顶的皮胄和眉骨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他似乎也在回望帝乙的王旗,距离太远,看不清神色,但那挺立在车头的姿态,在风雨中带着一股顽固的、螳臂挡车般的孤绝与悍戾。他甚至举起手中的长戟,朝着帝乙的方向狠狠一顿!戟尖在雷光中闪过一道微弱的亮芒!

不知死活的挑衅!将帝乙最后一丝强压下的狂暴彻底点燃!

帝乙的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生硬的直线,雨水顺着下颌不断淌落。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尊贵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天子彤弓,被雨水冲刷得更加冰冷沉重,弓臂光滑的木质在昏暗光线下似乎隐隐透出某种灼热不祥的气息。

那只带着雨水的手掌猛地向下一挥!

“哗啦——!”那是雨水被巨大声浪搅动的声音。

早已按捺到极限的商军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喷发!

“杀——!”

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压过了漫天风雨与雷声!千万双踏在泥泞中的脚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泥浆在疯狂的脚步下如同沸腾的油锅!如同压抑到极限骤然崩断的弓弦!如同饥饿的狼群!

战车咆哮!车轮碾开泥沼,溅起浑浊的浪涛!青铜戈矛组成的森林骤然平举前倾,无数冰冷的锐芒撕裂雨幕!沉重的脚步声、战车的轰隆声、野兽般的嘶吼咆哮瞬间将风雨之声彻底吞噬!黑压压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死亡洪流,裹挟着无边泥浆,狠狠撞向仓促布防于孟都城前的孟方军阵!

“稳住!稳住!立矛!立戈!”孟方的将吏声嘶力竭地呼喊穿透风雨,却透着一股虚弱与绝望。

然而一切都晚了。

商军的战车锋矢集群在泥水中划出尖锐的扇形痕迹!车兵长戈横扫!所过之处,孟方前排散乱的矛戈阵列如同枯草般被轻易撕裂!战马巨大的冲击力裹着沉重的轮轴,狠狠撞入惊恐欲绝、阵脚已乱的孟方士卒群中!

噗嗤!咔嚓!咔嚓!

沉重的车轮碾过人体、撞碎骨骼的声音混杂在风雨和杀声中!战戈挑穿胸膛!青铜短剑劈开头颅!密集的人体碰撞与金属碎裂声瞬间取代了所有声音!仅仅一次冲击,孟方阵线就如同被飓风刮倒的草墙般,层层坍塌倒伏下去!泥地瞬间被猩红浸透,又被暴雨冲刷开,形成无数条流淌的血色溪流!

一面面孟方的标志旗帜在混乱厮杀的人潮中倒下,旋即被无数双脚踩入泥浆。

商军战车洪流冲破阵线之后,没有丝毫停顿,卷着无边的杀意,直插城门口方向!

孟伯的脸在那一刻骤然扭曲!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映满了被轻易碾碎的部卒倒影和商军战车席卷而来的恐怖威势!那强撑起的悍戾瞬间被彻底惊骇和恐慌击穿!他身边的扈从车驾立刻掉头,如同受惊的苍蝇般簇拥着他,拼命抽打战马,试图掉转车头,在混乱的人丛中向城门方向亡命奔逃!

“休走了孟伯!”南仲的怒吼如同霹雳!他驾驭着战车如同狂暴的铁龙,撞开一路阻碍,疯狂追赶!沉重的青铜战车车轮在泥泞中碾出深深辙印,直扑孟伯的车驾!

“拦住他!拦住!”孟伯身边仅存的几个亲兵车驾疯狂地试图拦截南仲的冲击!其中一乘最勇猛的驾车兵士挺着长矛悍不畏死地撞向南仲的车侧轮轴!

“滚开!”南仲的战车上,一个力士咆哮着挥动沉重的大钺横扫!

咔嚓!青铜矛杆应声断裂!那敢于拦截的孟方战车瞬间被撞散架!车兵惨叫着滚入泥泞!

借着这瞬间的阻碍,孟伯的战车已冲到尚未完全关闭的城门之下!巨大的城门正在缓慢沉重地合拢!

眼看那扇沉重的城门缝隙即将闭合,孟伯的战车将要挤入!

“着!”南仲车上力士嘶吼声再起!一支粗大的标枪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尖锐至极的破空厉啸,狠狠扎向孟伯车驾的轮轴连接处!

哐当!咔嚓!

沉重的投矛精准地击碎了轮轴与车毂连接的榫卯!强大的冲击力将木质零件震得粉碎!高速奔跑中的沉重战车猛地一顿、一歪!

“呃啊!”孟伯惊恐的嘶吼被淹没在巨大的颠簸破碎声中!整个战车在巨大的惯性下失去平衡,如同滚落悬崖的山石般侧翻出去!沉重的车身重重砸在泥泞的地上!泥浆混合着血水迸溅起数尺之高!拉车的战马在惊恐中拖着断裂的车辕疯狂地冲向一边!

孟伯如同一只被抛掷出的沉重口袋,狠狠摔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他身上的重甲在撞击下发出沉闷的巨响,头盔摔掉,露出惊惶失措、沾满污泥的脸!他在泥浆里挣扎着想爬起。

一只沉重的青铜车轮带着碾压一切的威势,狠狠碾过了他的肩膀!

“呃啊——!”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骤然炸响!

孟伯左半边身子瞬间被沉重的车轮和翻倒的车底结构死死碾住!骨头碎裂、内脏挤压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血泉猛地从他口鼻和身躯下喷涌而出,将那一片浑浊的泥水瞬间染成刺目的黑红!

帝乙的战车终于驰至。战车缓缓停在孟伯垂死的躯体面前。

风雨依旧狂暴。雨水冲刷着孟伯那张已经扭曲变形、布满血污泥泞的脸。眼睛瞪得滚圆,倒映着昏黄的天光和帝乙模糊而冰冷的倒影,那眼神里残留的是难以置信的痛苦、彻底灭顶的恐惧,还有一种被背叛者反噬前那种疯狂的怨毒。

帝乙缓缓探身,玄端袍袖滴着冰冷的雨水。腰间象征着王权的玄铁长剑无声滑出剑鞘。

一道凄冷的白光在晦暗的雨幕中骤然闪过!

咔嚓!

轻微的入肉断骨之声。那怨毒凝固的眼神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断颈处污血喷溅,又被暴雨迅速冲刷而下,融入身下无尽的泥潭。

帝乙面无表情,俯身抓握住那颗刚刚斩落的头颅上散乱的头发,一把提起!那颗头颅上沾满了泥水和血污,断裂的脖颈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黑红的血珠。

他猛地转身,将这代表着背叛与终结的战利品高高擎起!

“孟伯伏诛!”帝乙的声音如同滚过云层的闷雷,被风雨之声传播开去,带着无上的威严和铁血的冰冷!

风雨中,在泥水中拼杀呐喊的商军将士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狂热欢呼:

“大王万岁——!!!”

“万岁——!!!”

孟方残余的守军彻底崩溃了,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野狗。他们眼睁睁看着大商的王旗卷着风雨出现在城下,看着孟伯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被高擎在帝乙的手中!所有抵抗的意志在瞬间瓦解!武器被丢弃在泥水里,无数身影在风雨中慌乱地跪倒、叩拜、甚至弃城而逃!

风雨依旧。孟方的城头,象征着大邑商的玄鸟旗帜已经取代了所有孟方的标志,在狂风暴雨中狂野地挥舞!猎猎的响声如同某种迟来的古老叹息。

风终于停歇了些许,空气中弥漫着湿土、血腥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后的奇特腥甜气息。宿营地篝火的光芒透过帐篷缝隙,在帝乙脸上投下明暗不定跳动的光影。案上,那柄陪他辗转千里的天子彤弓静静横卧。

帝乙的手指拂过彤弓那浸透岁月和无数征伐汗血的弓臂。冰凉的木质之下,仿佛还残留着每一场战役的呼啸:朔方风雪里南仲举钺的咆哮、淮水阴云下斥候战马的嘶鸣、孟都城前碾碎骨血的沉重车轮……

他沉默地拿起彤弓。弓身沉重依旧。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将弓弦微微绷紧一丝,如同无数次在战前沉默地抚摸、安抚这张承载了商王意志的神兵。

就在手指抚过弓弣中央——那张力汇聚爆发的极点之时!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带着金铁崩裂质感的脆响,骤然在他指下迸出!

铮——

帝乙的手指猛地僵住!

灯火骤然跳跃,帐内光影一阵急遽晃动!帝乙的目光如同冻住一般死死锁在彤弓弓弣的位置。

一道崭新的、惨白刺眼的断裂痕迹,赫然出现在那浸润了无数君王汗水、经历了无数硝烟洗礼的木质表面!断口细长锐利,如同恶毒嘲讽的嘴角!那紧绷的、维系着整弓之力的牛筋弓弦,此刻也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骤然松弛下来!

空气瞬间凝滞!巨大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大帐!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帐外巡逻士兵铠甲的碰撞、远处伤兵偶尔的呻吟、火塘里薪柴燃烧的噼啪……一切声音都被那张弓上骤然裂开的惨白痕迹抽走!

帝乙怔在原地。雨水浸透的甲衣冰冷沉重地裹在身上。他甚至忘了呼吸。眼前只剩下那道狰狞的裂痕,在篝火微弱的光下,像一条钻入骨髓的毒蛇!

他猛地抬眼!视线如电,扫过帐内!

御者垂首站在灯影深处,呼吸小心翼翼。巫祝低头跪在卜甲前。侍从捧着铜盆僵立。帐幔被风吹开一道缝隙,外面是巡弋甲士在泥泞中沉重的脚步声。无人敢直视那道伤痕!他们的眼睛只敢死死盯着地面或垂落的前襟,肩膀细微地绷紧着。

没有……没有任何外物触碰……

寒意,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和冰冷的粘稠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蛇,顺着脊柱,贴着温热的皮肤缓缓向上攀爬。那冰寒似乎要将血管和心脏都冻结起来。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沼泽深处冒出的气泡,无声炸裂。

断裂。非人力所为。无端。

天命……如弓弦?!

他霍然起身!几步跨到角落那张早已备好、闪烁着神秘温润光泽的龟甲之前!巨大而厚重的龟甲放置在火焰余烬之上,兽面饕餮纹饰在昏暗光影里显得异常狞厉。

“问卜!”帝乙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

老巫祝匍匐上前。苍老枯槁的手指沾着粘稠的兽油,伸向火焰。他枯瘦的手伸向火焰中烧得通红的青铜尖钻。火光映在他褶皱深邃的脸上,那表情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的面具。

滋啦——!

火红滚烫的尖钻狠狠摁在巨大龟甲平整光滑的腹甲中央!一股焦糊的恶臭伴随着青白色的浓烟瞬间升腾而起!老巫祝枯瘦的手指因灼烫而剧烈颤抖,却死死顶住!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口中发出不成调、带着恐惧、如同在梦中挣扎般嘶哑的呓语和呼唤神名的声音!钻头在龟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啸!

汗水从他枯瘦如柴的额角、沟壑密布的脖子处汩汩冒出,瞬间浸透污秽的麻衣。烟越来越浓,恶臭弥漫整个大帐。帝乙的瞳孔在烟雾中微微收缩。

龟甲终于不堪灼烧重负,发出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几不可闻的撕裂声——

咔……

一道裂痕如同蛛网般在灼烧点周围迅速扩散!细密的纹路在微光中瞬间蔓延、交织成一张狰狞的大网!

就在那裂纹的最核心、最扭曲汇聚之处——

一道异样的猩红色泽猛然显现!不似朱砂灼烤出的正红,而是一种如同凝固的污血、又带着暗沉沉火光的猩红!它在裂痕深处蜿蜒流淌、扭曲盘结……犹如一条冰冷、怨毒、正在苏醒蠕动嗜血的——

蛇!

那猩红蛇纹在龟甲裂痕的最中央缓缓浮现,盘踞着,蛇首微昂,如同从沉睡中惊醒的梦魇,睁开那双冰冷怨毒的无形竖瞳。

咔嚓——!

龟甲沿着那条裂开的主纹,猛地爆开一道细长的豁口!声音刺骨!

老巫祝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失去所有血色!他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如风中狂舞的枯叶!如同骨髓最深处都已经被这悚然天启抽空榨干!一声不成声调的、混合着恐惧和崩解的短促呻吟挤出喉咙!他身体猛地后仰,如遭重击,整个人瘫软下去,跪伏在地,额头死死抵住冰冷潮湿的地面,用尽全部力气嘶声呐喊:

“亡……亡国之纹!……蛇噬……王气……崩……解……”

每一个字都如同垂死的哀鸣,每一个音节都撕裂着大帐中的沉寂。

跪伏在旁、负责卜辞记录的贞人抖得比老巫祝更厉害,手中刻字的青铜锥“当啷”一声掉落在泥地上,却像中了定身咒般,不敢挪动分毫,不敢去捡拾。火光跳跃闪烁,在他惨白扭曲的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

帝乙身体依旧挺立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千年的青铜神像,屹立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冰冷的目光穿透升腾的青烟,落在龟甲那狰狞的豁口和猩红的“蛇纹”之上。他没有看匍匐于地抖如筛糠的巫祝贞人,也没有看掉落在地的铜锥。

他的视线凝固在那条猩红之上。

血线顺着龟甲的裂痕缓缓渗下。一滴……一滴……粘稠如浆。滴落在下方盛着祭水的青铜方鼎中。

滴答……

粘稠的微响,如同命运敲下的烙印。

帝乙慢慢抬起右手。那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彤弓骤然断裂时的微颤寒意。他缓缓抬起那只手,悬在那片猩红与龟甲巨大的裂痕之上。冰冷的手指,最终却只是轻轻拂过那裂痕的边缘。

指尖掠过龟甲粗糙冰冷的边缘,那触感如同抚摸上古巨兽留下的嶙峋骸骨。猩红的蛇纹在龟甲裂口处蜿蜒,在篝火明灭不定的光影里,它的颜色像是刚刚凝固的污血,也像是某种阴燃在灰烬深处、永不熄灭的恶毒诅咒。

帝乙慢慢地、近乎无声地坐了下来。

那巨大的王座似乎散发着一种看不见的寒气,比他此时浸透泥水的甲衣更加冰冷刺骨。他垂下手,目光从龟甲那令人不祥的裂隙处移开,缓缓投向帐外沉沉黑夜的厚重帘幕。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将他孤挺的身影投在帐幕上,拉得扭曲而庞大。

风雨声早已停歇。夜色如同一口无边无际的倒扣铁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唯有营地边缘未熄尽的篝火,偶尔发出薪柴爆裂的微弱声响,那是黑暗里唯一苟延残喘的光点。夜巡士兵沉重的脚步在泥泞中拖沓着、挪动着,如同疲惫的幽灵在暗影里徘徊,每一脚踩下泥泞的声音都清晰而滞重。

亡……国之纹……

那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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