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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像一条被激怒的土黄色巨龙,裹挟着亿万钧泥沙,自天际奔涌咆哮而来。它浑浊的躯体翻滚、冲撞,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震得两岸干裂的黄土塬都在微微颤抖。浪头拍击着裸露的河岸,每一次撞击都卷走大片的泥土,留下犬牙交错的蚀痕,仿佛要将两岸那些稀疏、破败、在深秋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芜村庄,连同它们所承载的贫瘠与绝望,一起卷入这无情的洪流,永不回头。

深秋的寒意,这一年格外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肃杀。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低低压在广袤而苍凉的黄土塬之上,像一口巨大的、凝固的铁锅,将大地严严实实地扣在其中。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风,是干燥而粗粝的,它不知疲倦地从西北方向刮来,卷起细小的、带着土腥味的尘埃,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蛮横地灌入人的眼、鼻、口、齿之间。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种颗粒状的刺痛感,喉咙里火辣辣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这风,吹动着行进的车队里那些简陋的、颜色黯淡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在这片荒芜的背景中,更显出刺骨的萧索与苍凉。

“太子发”乘坐的战车,在坑洼不平、被无数车轮碾压得如同烂泥塘的土路上艰难前行。车身是用坚韧的硬木打造,榫卯结构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车轮每一次碾压过凸起的石块或陷入深坑,剧烈的震动便透过冰冷的青铜车板,从脚底直传到五脏六腑,让人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麻。周武王姬发,此刻并未身着象征王权的华服,而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的粗麻布素袍。腰间没有象征尊贵的玉饰,只悬着一柄古朴无华、剑鞘磨损的长剑。他双手紧紧攥住车辕边缘,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如同岩石的棱角,以此对抗着永无止境的颠簸。

他怀中,紧贴胸甲的位置,是一个用厚重、粗糙的麻布仔细包裹的长方形物体。从外表看,不过是一块不起眼的木板。只有他自己明白其中蕴含的千钧重量:那是父亲西伯昌,也即后世尊称的文王的木主牌位。冰冷的木质隔着衣物和甲胄,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他坚持只称自己为“太子发”,中军高高树起的,是父亲威严的名号——“周文王”。文王临终前紧握他双手的枯瘦指节,那深陷眼窝中燃烧的不灭火焰,那关于“德”、关于“天命”、关于“忍辱负重”的谆谆教诲,早已如刀刻斧凿般烙印在他的心头,成为引领这支浩荡大军前进方向的唯一明灯。

御车的老卒,须发皆已花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如沟壑的皱纹。他眯缝着浑浊的双眼,努力辨识着前方最难行的坑洼,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缰绳,口中只发出一些模糊不清、带着浓重乡音的吆喝,催促着拖车的四匹赤骥谨慎向前。这四匹骏马,曾是西岐马厩中的佼佼者,如今也因长途跋涉而显得疲惫,鬃毛上沾满了尘土。车身每一次剧震,都让怀中那沉重的木牌在姬发的胸口重重撞击一下。那“咚”的一声闷响,混在呼啸的风声、车轮碾压的辘辘声以及远处黄河永不停歇的咆哮声中,是只有他才能清晰感知的叩问——是父亲无声的期许,是责任的重压,也是对前路未卜的深深忧虑。

姜太公吕尚,那个早已名动西陲却总爱说些玄乎预言、垂钓于渭水之滨的钓叟,此刻侧身坐在旁边另一辆稍小、更显破旧的车驾上。他裹着一件厚实、沾满尘土的灰褐色旧羊皮袍子,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飘拂,对这粗粝刺骨的寒风似乎毫不在意,神情淡然得如同置身春日暖阳之下。他的车上别无长物,只随意扔着一张磨得发亮、打满补丁的旧渔网,网绳粗粝,显然经历了无数风浪。此刻,那双布满老人斑却异常稳定的手,正不疾不徐地卷拢着被风沙和湿气浸染得有些沉重的网绳。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手指灵巧地穿梭于绳结之间,不像是在整理渔具,倒像是在抚弄一张无形的古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韵律。

几滴水珠,不知是浑浊的河水溅起,还是清晨未干的寒露,顺着他枯瘦如柴的手腕悄然滑落,无声地渗进车板的缝隙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车行三日,在无尽的颠簸与风尘中,这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终于艰难地抵达了孟津。昔日渡口边供商旅歇脚的几处简陋窝棚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吞没,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在荒芜河滩之上急剧铺开、喧腾鼎沸的巨大营盘,其规模之宏大,气势之磅礴,令人瞠目。

各色各样带着鲜明氏族图腾的兽皮大帐、茅草棚子、甚至临时用树枝和破布搭起的栖身之所,如同雨后疯长的蘑菇,凌乱而密集地扎在一起,挤挤挨挨,一直延伸到水汽迷蒙的远方地平线。营盘上空,炊烟缭绕,形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霭。粗犷而杂乱的呼喝声、马匹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车轮的滚动声、号角的呜咽声……汇成一片低沉洪流般的喧嚣,其声浪之巨,竟隐隐压过了不远处黄河那永不停歇的、沉闷如雷的涛声。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马粪味、皮革味、柴火燃烧的烟味以及河水特有的腥泥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战争前夜的、躁动不安的味道。

中军位置,一杆巨大的素色纛旗赫然升起,在凛冽的寒风中稳稳伸展,如同定海神针。旗面正中,以浓重墨色书写着“周文王”三个古拙苍劲的篆字,笔力千钧,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威严。令人震撼的是,周遭营盘里林立的数百面旗帜,无论图案如何狰狞、色彩如何斑斓,此刻都如同被这杆素纛无形的磁力所吸引,几乎不约而同地朝着它的方向聚拢、俯首。那是一种无声的臣服,一种对文王遗志和“太子发”所代表力量的认同与追随。

姜尚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烟火、马粪和河水气息的浑浊空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唇角噙着一丝近乎冷峻的笑意,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万军云集的壮观景象,径直落向旁边战车上姬发怀中那块厚重的包裹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锐利的箭矢穿透鼎沸的嘈杂,直抵姬发耳中:“人心,聚起来了。只待文王之名号令。”说罢,竟不再多言,又低下头,专注地整理起那旧渔网被风吹乱的边角,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他关心的只是手中这张破旧的网。

“太子发!”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道滚雷砸在临时搭建的议事大帐上空,震得兽皮帐顶簌簌作响。

姬发端坐于主案之后,案上铺着一块素净的白色丝缎,上面恭敬地供奉着文王的木主牌位。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沉静如水。闯入帐中的是兖州方国的大首领,兖侯。此人虎目圆睁,络腮胡戟张如钢针,魁梧的身形几乎顶到了那用粗大原木和厚重兽皮勉强撑起的帐顶。他身上沾着未干的河岸泥点,皮甲胄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一股剽悍勇猛之气扑面而来。他身后,十几位或彪悍、或阴鸷、或焦躁的诸侯首领拥挤着涌入,喘息粗重,一股难以抑制的急躁和战场带来的腥膻气息,混杂着腾腾热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太子发!”兖侯的声音再次响起,震得木主前的素缎轻轻颤动,“八百诸侯!各路兵马汇此孟津!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黄河北岸朝歌方向,探子来报,商军人心离散,辎重混乱,营盘不整!这等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岂容白白错放?为何还不下令渡河?弟兄们的热血都要凉了!”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自己胸膛上,厚重的皮甲发出沉闷的“砰”声,震得周遭空气都似乎为之一抖。

帐内霎时如投入炭火的油锅。压抑许久的声浪骤然迸发开来,汇成一片愤怒与急切的狂潮。

“对啊!太子发!那暴君无道,天怒人怨!朝歌城内百姓,渴盼吾王如久旱之盼甘霖!此时不渡,更待何时?”

“太子发!莫要迟疑!八万兄弟,剑戟皆锐,甲胄鲜明,只待您一声号令!便可踏平黄河!”

“过河!杀入朝歌!斩杀暴纣!为天下除害!”

“吾等愿为先锋,直捣鹿台!”

每一个呼喝都如同炽热的火星迸溅,落在满帐诸侯几乎沸腾的血气上。帐中几座临时燃起的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映在一张张或激动得面红耳赤、或凶狠得咬牙切齿、或焦急得抓耳挠腮的脸上,扭曲着晃动的影子,帐内的温度也急剧攀升,烘烤着所有人,汗水开始从额角渗出。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但异常清晰、如同冰锥般穿透喧嚣的声音响起:“诸位……可听听商邑的声音否?”

所有的目光,包括案后姬发那沉静的目光,都猛地投向声音来处。那是坐在右侧首席位置的一个中年人。他衣着素净,颜色极暗,近乎墨黑,仅有的纹饰是在衣襟边缘用暗线绣着几道象征殷商贵族身份的内敛云纹。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浸水的绢帛,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幽深的洞穴,里面燃烧着无尽的悲痛与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将人吞噬。姬发认出了他,心头如同被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一股沉重的悲悯涌上心头。

那是微子启,比干之侄!那位在朝歌城中屡次直言强谏、最终却被纣王剖心而死的贤臣比干的亲侄!

微子启缓缓站起身。帐内炽热如沸的气氛仿佛碰到了一块万载寒冰,瞬间凝滞了一刻。炭盆里木柴燃烧的“哔剥”作响之声,竟变得清晰而刺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的动作僵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却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他未曾直接驳斥喧嚣的诸侯,只是伸出枯瘦而颤抖的手指,指向帐外那片象征纣王无道的灰蒙天空方向,声音像钝锈的刀在干枯的骨头上刮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我叔比干,心忠如镜,明照昏庭……一片赤诚,只为社稷……何罪?……只为逆耳忠言,竟……竟被剜心肝……”每一个字都仿佛咬噬着他自己的血肉,他的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微微佝偻。帐中瞬间鸦雀无声,只余他那令人心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朝歌鹿台之上……酒池肉林……人油为烛,通宵达旦……西伯侯长兄伯邑考……被剁为肉羹……强……强喂其父文王……”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苍白面容上浮起一层濒死般的、不正常的潮红,“北里之舞……靡靡之音日夜不息……壮者被掳为奴,疲则填于沟壑……妲己一梦,虿盆备下……累累白骨……俱是忠心谏臣……”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筛糠般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旁边有人下意识想去搀扶,却被他那空洞而绝望、如同凝视深渊的眼神所摄,手臂僵在半途,不敢触碰。

帐内再无人言。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和更远处营盘传来的模糊鼓角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方才喊杀声响亮的诸侯们,眼神里的炽焰被这冰冷的血泪控诉浇熄了大半,代之以一种沉甸甸的窒息感和灵魂深处的震撼。有人低下了头,不忍卒听。愤怒依旧在胸中燃烧,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恨意与对无辜受难者的悲悯。兖侯面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紧握的拳头在身侧微微发抖,指节捏得发白,终于重重砸向自己大腿,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仿佛要将那无处发泄的悲愤砸进骨头里。

姬发的视线一直落在供奉于案头的文王木主之上。冰冷的木质纹理在闪烁的火光下显得沉默而沉重,隔着层层包裹,仿佛也能感知父亲遗留在其中的温度与嘱托。父亲临终前的话语,曾经反复在耳边回荡,此刻更是如洪钟大吕:周之兴,在于“德”。不可轻动兵戈,更不可意气用事。哪怕群情如沸,也要清醒衡量“时”与“势”。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时不至,强求反祸。

微子启所控诉的朝歌地狱景象,与父亲临终的谆谆教诲,在姬发的脑海里形成冰与火的交织旋涡,几乎将他撕裂。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粗糙冰冷的甲胄下摆,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救命稻草,暂时压制着胸腔里那团几乎要被引爆的复仇之火。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帐中每一张被火光扭曲的面孔——有期待,有激愤,有仇恨,也有困惑和茫然。当他看到一直沉默、老成持重的姜尚正对着自己,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时,心中那根无形拉紧到极限的弦,骤然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姜尚那双深陷的眼睛,透过帐内翻腾的热气和喧嚣,如古井幽深,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帐中的喧嚣在短暂的凝滞后,因微子启的控诉而更加汹涌。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请战怒吼,而是交织着切齿痛恨与刻骨悲怆的情感洪流,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烈喷发。

那兖侯,虎目喷火,狠狠一拳砸在膝盖上,发出沉闷的骨响。“太子发!”他嘶吼,声音因激动而破裂,带着哭腔,“这等暴行,罄竹难书!人神共愤!还要等到几时?难道要等他把比干之子,还有这些敢言的忠良义士,都送进虿盆喂蛇蝎吗!”他豁然转身,矛尖般的手指直指帐外沸腾的营盘方向,“八万弟兄啊!心火都已点燃!他们的父兄姐妹,有多少惨死在商纣暴政之下?他们等着冲进朝歌,活剐那昏君!生啖其肉!”

“渡河!杀!”

“讨此滔天之罪!为比干大人报仇!为伯邑考雪恨!”

“上承天意,下应民心!此刻不发,更待何时?太子!”

“吾等愿拼死追随,血溅朝歌城!虽死无憾!”

嘈杂的呼喊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波涛拍打着礁石。帐壁在无形的声浪冲击下颤栗,兽皮缝隙中透入的寒风似乎都被这炽热的气浪逼退。那股浓烈的血腥杀气混合着汗气、皮革气味和尘土味道,在有限空间里发酵、膨胀,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将这压抑的愤怒彻底引爆。

案上的文王木主静静立于素缎中央,冰冷沉默,如同不可撼动的礁石,又像父亲深邃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诸侯们激越的面孔,姜尚微不可察的摇头,与父亲临终时苍白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反复叮嘱“德与时”的画面,激烈地撕扯着姬发的意志。他的额角渗出汗珠,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太阳穴突突直跳,如同擂鼓。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烈火灼烧,那只按在膝甲上的手青筋毕露,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皮革里。

他猛地用力吸了口干燥冷硬的空气,想压下胸中翻腾的热血。空气入喉如刀割,带来一丝冰冷的刺痛和短暂的清醒。就在他张口欲言、喉咙却因干涩而发出压抑的干咳声时——

帐门猛然被一股大力掀开!寒风裹挟着尘土瞬间灌入!

一个年轻的武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入帐内。头盔歪斜,额角破裂,一道半干的血迹蜿蜒过脸颊,混合着汗水与尘土,显得污秽不堪。他的神情因惊怒和极度的急迫而扭曲,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太子发!不好了!”他声音尖锐,如同裂帛,冲破了诸侯们愤怒的声浪,带着一种急切的嘶哑和哭腔,“斥候小队……东面十里遭遇商王游骑!领头的是……是那奸贼尤浑的心腹悍将!”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清晰可闻,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尤浑?”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姜尚,倏然睁开双眼,一道锐利如电的精芒闪过,“纣宠信的那个弄臣尤浑?”他的语气像淬了冰水,冰冷刺骨。

武士用力点头,血珠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甩落在地:“正是!那厮率数十精骑,如狼似虎,杀了我七个斥候兄弟……他们狂妄无比!为首的商将马鞭遥指我大营方向,口吐狂言,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模仿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嚣张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毒针扎在众人心上,“说什么‘尔等西鄙之众,不过沐猴而冠,也敢效忠王事?一群乌合之众!我家大王说了,八百诸侯?正好凑成鹿台下一盘新鲜的肉脯!太子发?待擒了,倒是一具上好的酒器!正好盛放大王新酿的琼浆!’”

“咔嚓!”

一声尖锐、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是兖侯!他因极度狂怒,暴睁双眼,眼白瞬间布满血丝,赤红如血,竟生生将握在手中的一只厚实陶土水杯捏得粉碎!尖利的陶片深深嵌入他粗糙的手掌,鲜血顿时如泉涌出,沿着手腕流淌,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嗷——!”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浪震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我杀!我要生啖此贼之肉!饮其血!碎其骨!”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形,充满了原始的杀戮欲望。

“渡河!砍了尤浑狗头!”有人怒吼着拔出佩剑,寒光一闪。

“杀!踏平鹿台!把那昏君揪出来!”

“杀光商狗!一个不留!”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耻!”

帐内彻底失控!暴起的诸侯如同被激怒的狮群,几乎挤翻了沉重的几案,炭火盆被打翻,通红的炭块滚落,点燃了地上的毛毡,腾起一股焦糊味。寒光闪烁的兵刃在混乱中被胡乱抽出,指向半空,杀气腾腾。帐帘被劲风鼓动,猎猎作响。一股实质性的、令人心悸的、几乎要凝成血雾的杀气席卷而出,直扑向帐外朦胧的河滩方向,仿佛要将对岸的敌人撕碎!

姬发猛地从案后站起!动作带着千钧之力,身后的木座在粗暴的摩擦声中凄鸣着挪移开去。文王的木主在他剧烈动作的阴影里轻晃了一下。他目光如电,扫过帐内一张张被怒火扭曲得近乎狰狞的面孔,扫过兖侯滴血的手掌和赤红的双眼,扫过微子启惨白颤抖、因愤怒而紧抿的嘴唇,最后落在那年轻武士写满屈辱、血迹斑斑的脸上。

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灼热感如同岩浆般冲垮了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岸。文王的叮嘱、“德”的权衡、“时”与“势”的冷静计算……在如此赤裸裸的、恶毒至极的羞辱和兄弟温热的血迹面前,被撕扯得粉碎!一个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野火般主宰了他所有的思维:拔剑!立刻!此刻!率军渡河!用敌人的血洗刷这奇耻大辱!

他的手,带着微微的、因极度愤怒而无法控制的颤栗,猛地握住了腰间那柄古朴长剑冰冷的青铜剑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心中的烈焰。

然而,就在手指触及那冰硬金属的刹那,怀中文王木主那温润厚重的棱角骤然贴上胸甲之下滚烫的皮肉。那冰冷的、实实在在的重量,像一瓢冻彻骨髓的雪水,毫无征兆地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他即将喷发的怒火。

“怦!”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是姜尚!他重重放下了那卷盘起的旧渔网。它不是落在柔软的毛毡上,而是结结实实地、带着决然的力量砸在了夯实的土地上!那声响,沉重、突兀,盖过了一瞬的喧嚣,也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姬发几乎被怒焰填满、即将失控的心神之上!

姬发的动作僵在拔剑出鞘前的瞬间。沸腾的热血遭遇了极寒,凝结在血管壁,带来刺骨的疼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他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指尖几乎要抠进自己的掌心,但握紧剑柄的五指,终究没有将那沉重的青铜剑身全然拉出鞘身一寸。

父亲沉重的木主与姜尚那突兀而沉重的一砸,交织成一堵无形的、冰冷而坚固的墙,横亘在他即将燎原的怒火前,迫使他停下脚步。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又在短暂的静滞之后更凶猛地涌回。诸侯们的声音在姜尚那突兀的一砸之后静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焦躁、狂乱,矛头直指这不合时宜的举动。

“太公!”兖侯一步上前,虎目含血,他滴血的手掌直指姜尚脚边的渔网,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此时放下你这破网!是何用意!要吾等也像你一样,坐等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不成?!”他的质问充满了愤怒和不屑,矛头直指姜尚平日那些玄虚缥缈的说辞。

“是啊!太公!吾等热血难道要空待于这寒风呼号之中?任那商狗羞辱吾王,屠戮吾兄弟?”

“那商狗尤浑!辱我王名至此!奇耻大辱!莫非我等就要忍气吞声,咽了这口恶气不成?!”

“太公!你倒是说话啊!”

年轻的司马祁,面皮因极度的羞怒已涨成紫红之色,额角那道刚刚凝结的伤口在热血涌动下再次裂开,殷红的血丝迅速渗出,汇聚成流。他猛地推开身边试图劝阻的同僚,“唰啦”一声,竟用尽全力撕裂了自己素色战袍的内衬!布帛裂声如裂帛般刺耳,在死寂的帐中格外惊心。他毫不在意地就着额头汩汩渗出的鲜血,用颤抖的手指蘸着那刺目的腥红,在展开的袍布上龙飞凤舞地涂抹起来,口中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吾,司马祁!今日血书陈情!天日昭昭,此血可鉴!吾部儿郎,只愿为前锋,即刻渡河!死战以雪此辱!头颅悬于旌旗,热血洒于黄河,亦不悔恨!”字字带血,力透袍布,那猩红的字迹在素色布帛上显得触目惊心,充满了悲壮与决绝。

这激烈而癫狂的场面,像一道巨大的、充满血腥味的旋涡,卷着帐中所有人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性,朝更深的狂怒与失控沉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火药,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姬发挺直了脊背。拔剑的冲动已在胸腹间冻结成一块冰硬的铁砣,沉重而冰冷。怀中木主那沉甸甸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几乎压得他呼吸不畅,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那份沉重的撞击。他紧握剑柄的手缓缓松弛了力道,最终完全放下,紧紧贴在冰冷甲胄冰冷的皮革边缘,仿佛要从那冰冷的触感中汲取力量。

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不再有刹那前的狂放与激愤,变得异常凝重与专注,如同两块从深井中捞起的、浸透了寒意的石头。那沉重感并非畏缩,而是一种被迫背负起远超其自身重量的、关乎八万性命和天下兴亡的万钧压力。他的视线,逐一划过兖侯淌血的手掌、司马祁额头的猩红和地上那摊开着的、字字泣血的血书、每一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那目光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审视和决断的力量。

终于,他的目光停驻在姜尚脸上。老人亦回望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却深邃如渊。一老一少,一稳一烈,在这翻腾着怒火的炼狱中心,在这混乱与杀意弥漫的狭小空间里,达成了片刻无声的、沉重到几乎凝滞的交流。没有言语,但姬发读懂了那眼神中的深意:忍耐,等待,时机未至。

姬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个即将冲口而出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渡河”军令,被他死死压在舌根之下,咬得牙龈酸痛,几乎渗出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一个清晰无比、冰冷如铁的声音在轰鸣:此时兵渡,或可凭一腔血勇暂压商都之乱,甚至斩杀尤浑泄愤。然八万之众,若仓促直扑朝歌,无异于以血肉之躯填平护城河!商王朝百年根基的雄厚底力岂是虚言?朝歌城高池深,守备森严。民心虽怨沸,商军之精锐仍在尤浑、费仲等辈驱策之下,若其据坚城死守,兼有八百诸侯人心未定、各怀心思,后勤辎重接济难继,粮道漫长易被截断……胜负犹在两可之间!更要命的,尤浑那刻意狂妄到极致的挑衅,如淬毒的钩,诱我上钩的迹象太过明显!这分明是诱敌深入之计!引我孤军渡河,远离西岸根基,然后以逸待劳,半渡而击,或围而歼之?尤浑背后,是否正有那条老狐狸纣王在暗中冷笑?

思及此处,姬发感到一阵冰冷彻骨的后怕几乎穿透甲胄,寒意顺着脊柱向上蔓延,让他头皮发麻。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必须稳住!父亲的临终嘱咐,太公那无声的摇头,还有此刻这冰冷的、残酷的分析,都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住了他冲动的脚步,指向同一个方向——退!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混杂着血腥味、汗臭味、炭烟味和暴戾的气息,浓烈而呛人,几乎让他窒息。他开口了,声音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屈辱激愤,只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混乱:“诸位赤诚热血,心意如山,为父为兄,为天下苍生,天地可鉴!我姬发,感佩入心!”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沉重的车轮碾过每一个紧绷的、充满期待和愤怒的面孔,让喧嚣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然,今日尤浑豺狼狂吠,其势汹汹,所为何来?”他声音压低,带着洞察的寒意,如同冰锥刺入狂热的表象,“分明是饵!诱使我军仓促过河,远离根基,深入险地!朝歌重兵陈于何处?其后续粮秣如何调度?八百诸侯之心,是否已尽坚如铁石,再无反复之忧?我军渡河之后,若商军扼守要冲,断我粮道,又当如何?”他抛出一个又一个冰冷尖锐的问题,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众人被愤怒冲昏的头脑。帐内嘈杂的声浪诡异地降低了几分,一些人的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吾王……”兖侯声音哑了,似想争辩,但姬发抛出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现实,让他一时语塞。

姬发抬手制止,那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力量:“伐暴商,拯黎民,非一日之功!救生民于倒悬,须一击必中,雷霆万钧!吾父文王,忍辱含辛,步步为营,历数十年苦心经营,方赢得西土人心归附,万民拥戴!所为何?”他抬手,终于指向了素袍下那处沉重所在,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血脉传承的凛冽与沉重,“德!时!势!三者缺一不可!德以聚民心,时以顺天命,势以压敌焰!若今日因一狂徒激将,冒然兴兵,致八万壮士裹尸黄河两岸,血染浊流……此非勇!实为莽!乃断送我父数十年基业,辜负天下生民渴盼之第一大罪!”

他目光沉沉落下,如有千钧之力,砸在司马祁额头的伤口上,落在他面前那鲜红刺目的血书之上:“司马祁壮士,血性可嘉,忠勇可敬!然,此血若只为逞一朝之愤,轻掷于无谓之冲锋,岂不如明珠坠于浊泥,空负其华?”

那年轻司马祁浑身剧震,紫涨的脸色骤然褪去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他怔怔地看着姬发,又低头看看自己写下的血书,眼中的狂热和悲愤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焰,只剩下一种茫然和彻骨的冰凉。姬发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他被愤怒锁住的理智之门,让他看到了冲动背后可能的深渊。

姬发转向众人,声音渐复低沉,却无比清晰,如裂开的冻土般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太子发,奉吾父文王之命代行统帅!今日裁定——全军暂退!收束营盘,整军经武,以待天时!”

“退?!”

“退兵?!!”

如一道晴天霹雳轰然炸裂!整个大帐死寂了一瞬,随即掀起了远胜之前的滔天巨浪般的惊骇与无法理解的哗然!

“太子!不!吾等死也不退!宁可战死沙场!”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退兵?如何面对死去的兄弟?!”

“过河!过河!此时不过,更待何时?”

“吾王三思!军心若此,退则如山崩!士气一泄,再难凝聚啊!”

“太子!不可!万万不可退啊!”

姬发不再看群情汹汹,不再听那如潮的反对之声。他毅然转身,径直面向供奉的文王木主,单膝跪倒于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甲胄的冰冷隔着薄薄的素衣瞬间渗入膝盖,如同跪在一块万年寒冰之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更加清醒。

他从怀中极其郑重地捧出了那被麻布层层包裹的木牌。一层,再一层……布帛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无声的叹息。最终,那深色的、凝着岁月沧桑和父亲沉重嘱托的木主被小心地、端正地供奉在素缎之上,正对着他垂下的头颅。

姬发的额头虔诚而沉重地叩在冰冷的木主之上。那木质的纹理冰凉而坚硬,紧贴着他的皮肤,仿佛父亲的脉搏透过无尽的岁月直抵他的心脏,带来一种沉静的力量。冰冷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

“父王在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周围最近的几人才能听清那沉郁如铁的誓言,“天命未至。然此誓如山:今日斥候之血债,儿来日必十倍索还!今日尤浑之辱,儿来日定当千倍洗刷于朝歌城下!商纣无道之仇,天下苍生之恨,儿必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一雪而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心尖硬生生凿下,又带着决然之寒,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缓缓抬头,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军令的清晰与绝对的威严,如同定海神针,在帐中汹涌的怒潮中稳稳立住:“传我军令!鸣金!收束营盘!后军前驱,前军断后,全军——徐徐撤回西岸!再敢言渡河者,军法从事!”

最后三个字——“军法从事”,斩钉截铁,冰冷如铁,不带丝毫温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鸣金的号令并未立刻执行。帐内死寂如同冻结的冰湖,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方才喧嚣如沸的诸侯们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掐住了喉咙,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姬发那跪拜后挺直的背影,又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充满困惑与愤怒的眼神。炭火盆内残余的红光映照着他们惨白或铁青的脸,像是一群泥塑木雕的惊怖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退兵令彻底震懵了。

兖侯魁梧的身躯微微摇晃,那只受伤的手掌已不再滴血,血液凝结成暗红丑陋的痂壳,僵死在甲衣上。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仿佛有千言万语的诅咒、悲愤与不甘堵在喉头,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充满绝望的呜咽,沉重地跌坐在地,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低垂着头,花白的须发颤抖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司马祁僵立在那张鲜红刺目的血书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额角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顺着苍白如纸的脸颊缓缓流下,流过下颌,滴落在自己写下的、那个力透袍布的“雪”字之上,无声晕开,将那个代表雪耻的字染得混浊一片,透出一种残酷的讽刺。那份赤诚和悲愤,因姬发那句“明珠坠于浊泥”,刹那间失去了所有耀眼的光辉,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虚无和彻骨的茫然。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冰冷。

姬发缓缓从地上起身,膝盖离开冰冷硬地的刹那,带起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他捧起那依旧沉默的文王木主,如同捧着整个天下的重量,重新仔仔细细地缠裹好那厚重的麻布,每一个动作都无比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指尖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和冰冷,仿佛那冰冷的木料在方才的叩拜中吸收了他仅存的热量,留下的唯有钢铁般的决心和无尽的沉重。

他不再看帐中众人一眼,袍袖沉重,转身径直朝帐外走去。寒风迫不及待地钻入掀开的帐帘,卷起地上的尘土细屑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呜——呜——呜——”

悠长、低沉、穿透力极强的青铜号角声终于响起,三声连鸣,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悲凉。这声音如同来自远古巨兽的叹息,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深深的无奈。

这号令如同锋利的冰锥,猛然刺穿了大帐上空压抑的死寂,也刺破了帐外鼎沸营盘的表象。短暂的沉默之后,营盘如同炸开的蜂巢,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惊诧、恐慌、无法理解的怒吼和悲愤的呐喊!

“退兵?!为何退兵?!”

“商狗就在眼前!为何不杀过去?!”

“太子!我们要渡河!我们要报仇!”

“军令如山!退!快退!”

“耻辱啊!天大的耻辱!”

姬发的脚步未有丝毫停滞。他刚踏出帐门一步,一股强劲的、带着黄河腥泥气息的河风扑面而来,夹带着营盘中骤然升腾的混乱喧嚣,几乎将他扑得向后一仰。他稳住身形,身后的帐帘沉重垂下,将帐内的死寂、木主的气息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氛围隔绝在身后。

眼前是骤然慌乱起来的营盘景象。远处,是那条浊浪翻涌、永不停歇的黄河。更远处,对岸氤氲的水汽之后,只有一片昏暗的、模糊不清的轮廓,那是朝歌的方向,也是仇恨与希望交织的彼岸。冰冷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毫无暖意地洒在他冰冷的青铜肩甲上,反射出黯淡的光泽,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如同置身荒原般的孤寂与沉重。

“太子发,”姜尚苍老但稳如磐石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老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旁一步之遥,那卷硕大的、显得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渔网抱在臂弯里。他的眼睛并非望向嘈杂混乱的营盘,也不是奔流不息的黄河,而是越过它们,投向那一片迷雾般混沌的东岸彼岸深处,目光深邃悠远,仿佛能穿透一切浑浊的水汽和弥漫的尘烟,看到未来某个清晰的节点。

姬发侧头看他,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姜尚布满褶皱的唇边浮起一丝极淡、如同云雾消散前难以捕捉的痕迹。“今日之退,”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又字字分明,如同珠落玉盘,“来日渡河,必见祥瑞。”他稍作停顿,目光落在姬发手中紧抱的文王木主包裹上,语调更为深邃玄奥,仿佛在吟诵古老的谶语,“白鱼跃于王舟……或已在这浊流之下,静候其时。”说罢,竟不再多言,抱着他那旧渔网,步履轻缓却异常坚定地走向一辆正在士兵吆喝下缓缓掉头的车驾,佝偻的背影迅速融入因撤军令而愈发涌动、混乱的人潮与辎重之中,消失不见。

白鱼?王舟?

姬发咀嚼着这玄之又玄的词语,心头却并未因此感到丝毫的轻松或希望,反倒像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预兆?祥瑞?何其缥缈!眼前所见,唯有真实的困惑与愤怒如同沸腾的黄汤在营盘中翻滚、蔓延。士兵们不解的眼神,将领们压抑的怒火,营盘拆除时发出的杂乱声响,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他收回目光,望向眼前奔腾的黄河。浑浊的浪头拍击着西岸的泥沙碎石,一遍遍凶猛地冲上,又带着不甘的呜咽无力地退下,留下湿漉漉的、肮脏的痕迹。浑浊的河水中,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挺立着,发出呜咽般的、连绵不绝的摩擦声,像是在为这支被迫后退的大军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黄河西岸的营盘已被拆除近半。曾经密如星火、旌旗招展的壮观景象,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的疮痍。折断的木桩、散乱的柴草、熄灭的残火灰烬、遗弃的破旧杂物被无情地遗弃在原地,如同巨兽褪下的鳞甲。人声依旧鼎沸,却不再是临战前的激昂与期待,而是混杂着疲惫、迷茫、不甘的怨怼和低声的咒骂。伤马的痛苦嘶鸣,沉重的车轮在泥泞土地上打滑发出的刺耳摩擦声,督军士卒急躁而粗暴的吆喝驱赶声,兵士卸甲解装时金属部件碰撞的闷响,夹杂着随军妇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种种声响织成一张巨大而沉闷的网,笼罩在即将撤离的河滩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撤退的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低落。

姬发独自伫立在一片稍高的土丘之巅,这里是中军最后撤离的位置。晚风更加凛冽,如无数把细小寒冷的刀刃刮过面颊,切割着他皮肤上那点残存的热意,试图将他最后一丝温度也带走。他身上依旧是那件素旧的麻布衣,外面套着冰冷的青铜甲胄,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八万大军缓缓拔营、掉头西行的杂乱声浪如同浑浊的潮水,从他脚下铺展蔓延开去,带着一种大势已去的颓然。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无意识地、反复地触碰着怀中那块沉甸甸的包裹。厚重麻布的粗糙感混合着木质的微凉,透过冰冷的甲片传来,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依靠和慰藉的实物。

姜太公“白鱼献瑞”的预言如同水雾中的蜃景,遥远得不可捉摸,在现实的沉重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取而代之的,是微子启那泣血般控诉纣王暴政的声音,是兖侯捏碎陶杯时手上涌出的刺目猩红,是司马祁写在袍服上那力透字背、却被鲜血染污了的“雪耻”二字……以及尤浑那嚣张狂徒“太子发当为酒器”的恶毒叫嚣!它们轮番撕扯着他的心志,一遍又一遍质询着撤军的决定是否真的源于冰冷的理智,还是掺杂了无法摆脱的、对失败和毁灭的恐惧?这退却的一步,是否真的能换来未来的前进?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正当他试图将脑海中纷乱喧嚣的画面强行驱散,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疲惫的茫然扫过对岸那片灰暗的、在暮色中更显模糊的芦荡——那片在浑浊水流拍打下瑟瑟抖动、枯黄与浅褐交织的、死寂的苇丛。

倏然!

一点微弱的、绝非自然水光漫射的反光,极其短暂地在那芦苇深处闪现、随即又消失!快如电光石火!

不是水波的粼光!那更像……金属冰冷的锋刃在夕阳余晖下瞬间的折射!或者……打磨光滑的青铜盾牌边缘在光线骤然变化的一刹那捕捉到的锐利冷芒!快得如同幻觉,却在姬发那因高度紧张而异常敏锐的眼底和脑海中,烙下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带着致命威胁的印记!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以一种更危险的速度奔腾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心头警铃大作!如同被毒蛇盯上!撤军的号角难道惊动了潜伏的猎手?那是猎食者在伏击点悄然隐匿时,因窥视猎物而无意间暴露的最后一瞥!对岸有伏兵!

他的目光如同捕猎的鹰隼,瞬间凝聚成一个锥点,死死锁定那一闪即灭光芒所在的模糊位置。没有芦苇的大幅晃动,没有弓弩探出的形状,没有暴露的人影轮廓。只有水浪和晚风搅动苇叶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沙沙低唱。平静得令人窒息,也诡异得令人心寒。

是连日疲惫紧张产生的幻觉?是夕阳在水面反光造成的错觉?抑或……一个精巧而致命的陷阱?商军的斥候?还是尤浑派出的诱敌小队?他们埋伏在那里想干什么?窥探军情?还是等待我军渡河混乱时发动突袭?

姬发的脊背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指端深深掐进了粗布包裹中木主的棱角边缘。那坚硬的木质质感透过布层传来,带来一种微微刺痛的镇定,强迫他保持冷静。他强迫自己维持着眺望的姿势,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放缓,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

就在这时,挣扎了一整日的夕阳,终于奋力撕裂了最后一层厚重的铅灰色云幕,将积蓄了整日的、带着血色与余温的赤红余晖猛烈地泼洒下来!如同天神打翻了熔炉,金红色的光芒瞬间染红了整个天际!浑浊翻卷的黄河水面上,霎时间跃动着万千狰狞跳跃的赤金蛇鳞般的光芒!刺目的金红,如同沸腾的铜水铺展在奔流之上,烧灼着天地尽头那片灰暗的朝歌方向,将河水映照得如同流淌的血河,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啊……天显其威!”身畔响起一声苍老的低语,带着一丝洞悉天机的意味。

姬发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地收回钉死在对岸芦苇丛的目光,状若寻常地侧首。原来姜尚已无声地走近,就站在身侧半步之遥,那卷旧渔网依旧随意搭在臂弯里。老人浑浊而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正凝视着黄河波涛之上那熔金般的、充满压迫感的血色奇观,脸上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烈火烹油之威……”姜尚若有所思地低语了一句,苍老的声音如同碎冰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旋即,他的视线才转向姬发,并无探寻的意味,只是平淡无波地、仿佛随口一问:“太子,可曾看清?” 这“看清”二字,似乎意有所指,既指那血色夕阳,也指那芦苇丛中的一闪寒光。

姬发沉默了一息。胸腔里被方才那疑窦激起的冷意尚未完全平复,却又在姜尚这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前增添了一分奇异的冷静和印证感。他并未回避,目光转向正前方汹涌流淌的、此刻被赤金光芒赋予某种森严威严却又暗藏杀机的河水,声调如这晚风般平稳,却字字清晰:“烈火烹油……其烈易竭。强弩之末……不能穿缟。” 他再次强调了时机的重要性,也暗指商纣看似强横,实则已是外强中干,但此刻贸然出击,仍可能被其最后的锋芒所伤。

姜尚布满风霜沟壑的脸颊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不是惊讶,更像一种心照不宣的印证后的尘埃落定。他不再看那金红狰狞的河水,视线反而投向已撤离大半、更显混乱狼藉的西岸营盘残迹。“老朽,”他轻轻拍了拍臂弯中的渔网,动作轻得如同拂去一片并不存在的尘埃,带着一种超然的从容,“也去收网了。”那网,在赤红的夕照里依旧显出旧朽黯淡的本色,与他口中玄奥的“收网”相映成趣。他转过身,步履蹒跚,佝偻的背影被血色的光辉拉得很长,一步一步缓缓挪下土丘,再次没入嘈杂的人影、辎重与滚滚尘烟之中,如同融入历史的迷雾。

姬发久久地独立在丘顶。脚下的土地正随同大军撤离的脚步震颤不休,身后是喧嚣与混乱,眼前是奔腾的赤金血河,河岸旁是隐藏着未知凶险的苇荡暗影,尽头是灰暗的朝歌。他一只手下意识伸向自己胸前冰冷的青铜护心镜,那冰冷的触感像一块万年寒铁贴在心口,提醒着他肩负的重任。指腹描摹着甲片上蟠螭纹饰那繁复而冰冷的凹槽,粗糙冷硬,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德与时……”他双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三个字。木主那沉甸甸的重量依旧存在,却在这一刻,仿佛卸下了几分属于激情的灼热,注入了更多属于冰冷铁石的、坚不可摧的意志。忍耐是为了更彻底的爆发,退却是为了更迅猛的前进。父亲的“德”,需要“时”的配合,才能化为改天换地的伟力。

“……何日?”更深沉的疑问在他胸中涌动,如同黄河的暗流。眼前是血色的河水,尽头是灰暗的朝歌,河岸旁是隐藏杀机的苇荡,身后是正在后撤的八万大军。这退却的一步,究竟会将他们带向何方?那个“时”,究竟何时才会到来?

“不远!”他握紧拳,声音轻如自语,散入凛冽的风烟之中。那指节撞击在冰凉的铠甲上,发出轻微却坚定如铁的响声。这不是安慰,而是信念。他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战车,背影在血色残阳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坚毅的剪影。退兵孟津,绝非终点,而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文王的木主紧贴着他的胸膛,冰冷而沉重,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指引着他穿越眼前的黑暗,走向那必将到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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