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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得化不开的药味,仿佛能凝结在舌根的苦涩香灰,再混入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去如同铁锈在口腔中化开的甜腥气——这三种气息如同三条粘腻的毒蛇,死死纠缠在一起,绞成一股沉重的、带着死亡霉味的湿气,沉甸甸地捂在镐京王宫的最深处。盛夏的骄阳被层叠的高墙与厚重的帷幕隔绝在外,内室唯有闷热在无声无息地积压、发酵,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燃尽的炉膛,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腑,带着令人窒息的粘滞感。周天子姬发的寝殿,门窗紧闭如囚牢,唯余几扇高窗缝隙中吝啬地漏入几缕挣扎的光线,在重重迭迭的纱帷筛滤下,碎成零星的、昏黄浑浊的光斑,徒劳地试图点亮内室盘踞不散的浓稠幽暗。这座象征着新朝气象、本该洋溢着昂然生气的王宫,尚未被岁月的尘埃覆盖,此刻却因主人垂危的绝症,从每一根雕梁、每一块铺地金砖的缝隙里,都渗出了令人齿冷的、朽败衰亡的气息。

昔日牧野原野上,策马扬鞭、金戈所指山崩海啸如神兵天降的英伟身影,此刻深陷在那张宽阔得有些空荡的紫檀木御榻之内,被一层象征至高尊荣却轻薄如纱的锦衾覆盖着。那锦衾下形销骨立的轮廓,几乎难以捕捉到一丝属于生命本身的起伏韵律。只剩下嶙峋的骨架线条,透过一层紧覆其上、毫无生气的蜡黄皮肤清晰可见,如同一截被天火反复灼烧、早已炭化殆尽、只需一阵微风便会彻底散架成灰的枯木,无声地控诉着“油尽灯枯”这四个字所蕴含的残酷本质。

几片新灼、还残留着烟火气的龟甲卜辞,散乱地搁在他的枕边。甲面上,那由凶兆灼烫出的裂纹狰狞扭曲,深深嵌入古老的甲骨纹理深处,在昏昧的光线下,既似恶鬼留下的诡异爪痕,又像命运之神冰冷刻下的、无从逃避的残酷判词。太卜那低沉得如同地底呜咽、每一个音节都包裹着无尽惶恐的宣判,此刻还在耳廓内壁嗡嗡回荡,每一次震动都带着灼热的烙印:“……王……戊戌岁厄……日蚀侵凌,阳火尽掩……阴晦蔽天,祸兆如海涌……此疾深伏肺腑,已如蔓草盘根……凶咎缠身……如蟒锁难脱……” 那浑浊的声音在喉头剧烈地滚动着,“……须…须及早……” “早”字后面是什么?是“备后事”?还是“定承嗣”?亦或是最彻底的预言——“天命将移”?太卜终究未能将这石破天惊的最终判词吐露完整,但他沟壑纵横脸上那比死灰更甚的绝望,以及所有在场宫人、内侍、甲士眼中那无法掩饰、如同幼鹿面对猛虎般深入骨髓的惊惧,早已将那最终的答案——周王朝初升的旭日行将沉落——明明白白地烙印在了这间寝殿的每一寸空气里。

“咳……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彻底撕裂掏空的猛烈呛咳,骤然将寝殿近乎凝固的死寂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裂口!姬发瘦骨嶙峋的胸膛如同风暴中的破帆,在肋骨形成的脆弱桅杆束缚下,剧烈地、失控地起伏挣扎,每一次震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类似老旧门轴断裂的“咯吱”脆响。蜡黄得如同陈年纸帛的面颊,瞬间涌起一层极不祥的、病态的红潮,豆大的、冰冷粘腻的冷汗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他额角、鬓边、脖颈处沁出,汇聚流淌。守在御榻近前,年仅十余岁的太子姬诵,被这骤然爆发的恐怖景象惊得浑身剧颤,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向后一缩,脸颊上那点少年人特有的鲜活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唯有一双继承自母亲的、纯净如幼鹿的大眼睛,在瞬息间被浓重得化不开的水汽和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恐所淹没。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就想朝着那剧烈抽搐、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的父亲扑过去,脚步踉跄不稳——

一只枯瘦却纹丝不动、关节突出如同鹰爪的老手,如一道无形的铁闸,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他幼小的身躯前方,将他死死拦在原地。是三朝元老、太子太师、位高权重的散宜生。他那张被无尽忧患犁满沟壑的老脸,此刻凝重得如同庙堂中供奉的、沉默千年的青铜面具。昏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剧烈摇曳的阴影,将那深刻的忧虑与凛然凝固成近乎冰冷的警告。他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喘息都未曾发出,仅仅是这沉稳得令人心寒的阻拦动作,已是最严厉的敕令:天子之躯,已是强弩之末的游丝,任何一丝源自外界的微小冲击,哪怕是最亲近血脉的呼唤与触碰,都可能顷刻间断送掉这最后一线摇曳的烛火!

御榻的另一侧冰冷地砖上,一个身着玄衣、身影挺拔如同孤松矗立危崖的身影,正以一种最谦卑却最坚韧的姿态深深跪伏。前额紧紧地抵着铺着整张斑驳虎皮、寒意直透骨髓的地面——那是姬发一母同胞的幼弟,叔旦——未来将以“周公”之名永镌华夏史册的国之砥柱。即使以额触地,保持着极致的臣属姿态,他那宽阔而坚实如山的肩膀轮廓依然透出一种沉凝厚重的力量。然而此刻,这副支撑着周室半壁江山的肩膀却在这窒息的寂静中微微震颤着。那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被强行碾磨在胸腔深处、几乎要冲破骨肉筋络堤防的滔天巨痛!他将所有的气息都压制在最缓、最低沉的边缘,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抽痛般的压抑,每一次呼气都沉重如铅。然而,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兄长喉咙深处那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碎裂的血沫喷涌而出的灼热腥气!那气息如同烧红的细针,每一次都精准地扎刺在他的耳膜之上!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晰地“听见”,兄长胸膛之内,那曾经支撑着千军万马、象征着不可战胜精神的擎天巨柱,正在以毁灭性的速度节节崩坏,每一根支柱断裂的脆响,都如同丧钟般在他耳畔回响!

时间在这片只有破碎喘息与绝望心跳组成的沼泽里艰难地蠕动、拖行,每一息的流逝都如同在寒冰刺骨的深水中跋涉。终于,那场将所有人魂魄都撕裂的、源自肺腑深处的风暴潮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缓缓退去,只留下喉管深处如同残破风箱般徒劳地拉扯着空气的粗嘎嘶哑。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千斤沉重的铅块生生拖拽进早已支离破碎的胸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火种彻底燃尽后那灰飞烟灭的焦糊气息和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

那双深深陷落于眼窝阴翳之中、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眼眸,终于在沉重的眼睑下极其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眸光浑浊涣散,失去了焦距。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地上那纹丝不动、却仿佛承载着天倾重量的身影,那眼神掠过时带着一种无意识的温暖,如同落日余晖最后的回光。随即,那浑浊的视线更加艰难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负般转向了床榻之外那片更大的空间。低垂的帷幕之外,是空旷的大殿幽深似海。巨大的黑黢黢廊柱如同擎天巨神的图腾,在沉滞压抑的阴影中矗立。长明灯台上的火焰在殿顶与四壁高耸的石头上投下无数疯狂舞动的、扭曲得如同妖魅魍魉般的憧憧鬼影。侍立四周的宫卫甲士,他们肃立的身影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拉出长长的、时伸时缩的黑暗之刃,如同随时会裂开的深渊。这片象征着王权的开阔空间,自然比不上昔日朝歌鹿台倾国之奢靡繁复,然而这崭新的镐京王宫本身,就如同一座建立在深渊边缘、俯瞰怒涛狂澜的巍峨祭坛——周人以小邦取代雄踞中原数百年的殷商巨擘,统御万邦、号令诸侯的日子尚不足三载!根基之浅薄,如同在风口浪尖上垒起的高塔,泥沙堆砌的根基尚未夯实、未能深入承载大地的脉动,任何一阵来自历史洪流的狂风巨浪拍打而来,都足以将它轰然推倒,瞬间吞没,沉入那万劫不复的永恒黑暗。而他,这位开疆拓土的武王,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足以掀翻天地、埋葬一切的灭顶风暴,正挟着死亡的低啸,以无可阻挡之势,扑向了他生命最后的烛火。

“阿……弟……”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从九幽黄泉最深处费力爬出的游魂,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灵魂的重量,硬生生凿开了满室粘稠如胶质、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清晰地、无可回避地落在了伏地身影的耳畔,字字清晰,重如千钧。

叔旦的身体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无形的万仞高山骤然压落!他那深抵着冰凉金砖、被粗粝虎皮摩擦的额头皮肤,因用力过度而深陷变形,似乎已经与那粗糙冰冷的承载面融为一体,唯有深刻的痛感提醒着血肉之躯的存在。

“起……起来……到……我跟前来……”

叔旦依令,动作缓慢得如同大地深处的熔岩在凝固。几天前那个精神短暂回光、能在散宜生小心翼翼搀扶下勉强支起上半身、蹙眉查阅东征将领急报的兄长身影,在此刻彻底幻灭、粉碎。眼前这张脸,已被无休止的剧痛和生命急速流逝的衰竭彻底重塑。深陷如枯井的眼窝里,曾经燃烧着足以洞穿千军、令神鬼辟易的灼灼精光,如今只剩下燃烧过后无边无际的灰烬残痕,一片黯淡的死寂。昔日饱经风霜、如刀劈斧削般棱角分明、充满英勇气概的脸庞轮廓,如今被蚀骨的病魔和持续的衰朽一点点揉碎、磨平,如同初春时节暴风骤雨下被彻底冲刷融化的雪峰残骸,只剩下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然而,在这片垂死的灰败与脆弱的表象最深处,一股非人的、炽热如熔岩的核心意志却在熊熊燃烧、凝聚,如同未曾冷却的地脉核心,滚烫、尖锐、带着毁灭性的执念,死死盯住了他!

叔旦以一种近乎朝拜的虔诚姿态膝行数步,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蕴含着最极致的恭谨与难以言喻的沉痛。他到达御榻边缘,身体再次深深前倾俯首,将那滚烫的额头稳稳抵在冰冷的、雕琢着凶兽纹饰的紫檀木床板之上,仿佛在聆听大地的心跳,寻求一丝冰冷的力量。

一只枯槁得如同冬日古墓中伸出的老树枝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顽强地从那层轻薄锦衾的覆盖下挣扎着伸了出来。那手早已失去了强健肌肉的包裹和丰润血色的支撑,只剩下一层蜡黄松弛得可怕、紧紧绷在嶙峋指骨上的皮肤,那些肿胀僵硬的关节,如同老树扭曲的瘤节,在昏暗光线下突兀地凸起。这只曾经挥舞过象征天下权柄的玉钺、拉满过射落星辰的彤弓、牢牢掌控过无数人生死命运的手,此刻虽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蛛丝,却异常坚定地抬了起来,凝聚着生命最后的光辉,指向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方位!那不是指向某个具体物件,而是一个关乎王朝命运、深邃得如同命运罗盘的宏大方向!

叔旦的目光,如同最忠实的猎犬,紧紧追随着那截枯瘦如柴、颤抖却固执如同雕塑的手指所指。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的阻隔,刺破了层层叠叠低垂的帷幕,越过殿外回廊那压抑的幽暗,直抵敞开的巨大殿门之外!殿门外庭院中的亭台树影,在傍晚灰蓝的天光下如同混沌水墨画的笔触,模糊不清。更远处,是镐京城头高高耸立、冷硬如同铁壁的堞楼那肃穆威严的暗黑剪影,霸道地切割着混沌阴沉、布满不祥铅云的天穹穹顶。而在那天与地最遥远、最苍茫的交汇线处,是西方那片蜿蜒起伏、沉默如无数巨兽匍匐的山峦连绵的厚重黑影,在暮色中投下更加深邃的、令人心慌的黑暗。

但叔旦的目光并未长久停留于那片山影之后——那是镐京西面的大地。正是在镐京之西那片广袤的原野上,刚刚从各诸侯属地紧急征召、集结完毕的周军主力如同冰冷的钢铁森林正在扎营安寨。旌旗猎猎,矛戟如林。那些跟随武王从岐山故土一路浴血拼杀至今、如同群狼环视猛虎的老班底精锐们,此刻军营深处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气息,如同地底躁动的、灼热的岩浆在不安地汹涌。连日来,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早已穿透了坚固的宫墙,如同无形的瘟疫般丝丝缕缕渗入了这间弥漫死亡气息的寝殿。他能清晰地“听”见营寨深处将领们压低嗓音、充满隐忧的议论;他仿佛能“看”见辕门之外那些老兵长久地、呆滞地眺望着东方那混沌不堪的地平线时眼中深藏着的疑虑与茫然……所有这些无声无息涌动的画面,都化为一块块沉重无比的铅锭,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艰难。灭商?是的,殷纣王已焚身摘星楼!然而,那遥远的东方天际之上,那被征服的土地上空弥漫着的血腥与敌意,可曾有过哪怕一丝真正的风平浪静、朗日当空?那片土地上纵横交错的古老河流,流淌的仿佛永远不是清澈的水,而是尚未干涸的、复仇的血浆!

突然,一阵更加凶猛、似乎要将他灵魂都直接扯出的窒息感骤然扼住了姬发的喉咙,将他将要倾吐的话语彻底打断,只发出“嗬嗬”的、令人心碎的空洞声响。“东……东边……”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用残存的生命意志拼命挣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粘稠的血浆荆棘丛深处硬生生掰断扯出,带着刺鼻的铁锈腥气喷溅在近前的空气中,灼热得烫人,“东……东边那片……刚被踏过血海泥淖……被强按下去的土地……”一阵更猛烈的呛咳打断了他,那单薄的身体在锦衾下剧烈地弓起、颤抖,“咳……咳咳!……没一刻……是真的服帖驯顺!……我……我在沉梦里……都听得见……殷商余孽……那铁石相磨的杀伐之声……霍霍……霍霍……日夜不息……像是要用刀锋……一口口……啃穿镐京……这……这新建的土墙!!”那声音虚弱到几近虚无,却蕴含着如跗骨之蛆般的恐怖画面感,让每一个听见的人后背发凉。

叔旦原本就挺直如松的脊背在这一字一句间绷得更紧,如同蓄满万钧之力的强弓被彻底拉满!何须等到沉梦?!那片东方!商族的祖陵之地、曾经顽强抵抗最后才归顺的奄国、阴鸷难测的蒲姑、还有那些散居各处、暂时隐忍蛰伏的大小方国、蛮夷部落……有多少双浸满了仇恨与渴望的眼睛正潜伏在谦卑的阴影之下,如同暗夜荒原中等待时机的饿狼,阴冷地窥探着镐京这个新生王庭最微小的裂痕?一丝来自王宫的微弱风声、一缕象征着权力动摇的流言,都可能成为点燃燎原烈焰的星火!东方那片被强行纳入周土却从未真正征服的广袤疆域,就如同深秋时无边无际、铺满大地、一点即燃的干枯草原,而武王病危垂死的消息,就是那足以席卷一切的焚城之火引信!他清晰地感应到军营里日甚一日的惶惶不安,他洞悉散宜生那张老脸上每一条沟壑里深藏的不言之忧,他甚至能从那少年太子诵那双逐渐被巨大迷惘和恐惧吞噬的眼眸深处,看到那无声倒映出的、即将天塌地陷的灭顶之灾……

“诵……诵儿……”姬发的声音陡然滑向无底的虚弱深渊,像狂风中失舵的扁舟沉向旋涡。他用上最后一丝残存的对四肢的控制,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缓慢和艰难,极其吃力地转动他沉重的头颅。那浑浊得如同蒙上厚厚污垢琉璃的目光,挣扎着、终于艰难地落在了床榻边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狂风卷走的瘦弱身影上。太子姬诵,身形单薄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瑟瑟发抖的柳叶。那张稚嫩未脱、尚带着婴儿肥残余的脸颊上,此刻却被强行刻入了远超他年岁的巨大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惊惧,那表情,如同被凶神强行抛入无尽暴风眼的稚嫩雏鸟。那双本该明澈如清泉、闪烁着无忧光芒的眼眸,此刻深陷如泥潭沼泽里的幼兽眼瞳,恐惧无助地圆睁着,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飘摇如鬼魅的帷帐光影、跳跃明灭如同妖火的烛光、父亲那张枯槁如同死去已久的苍白脸孔,以及一种更为冰冷彻骨的、即将被无形命运的巨轮彻底碾压成齑粉的、彻底的绝望!刚才那阵几乎要将整张御榻都震塌的致命呛咳带来的恐怖余波,似乎还残存在他小小的骨缝里,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散宜生的阻拦如同冰冷的铁栅,将他与垂危的父亲隔绝,但这物理的约束并不能平息他灵魂深处那山崩海啸般的恐惧风暴。他身体下意识地、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那瘦弱得几乎见骨的手臂像断翅的鸟儿般微微抬起,似乎想不顾一切地去碰触那病榻上他唯一的依靠,然而指尖在半空中短暂凝滞、终究在巨大的无助和冰冷的“规矩”前畏怯地缩回。唯有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一连串细碎到令人心碎的呜咽声,如同幼猫濒死的哀鸣,终于突破了紧闭的唇瓣。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早已无声地滚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犁出两道刺目的泪痕。

姬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却布满冰冷倒刺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穿刺!他翕张着干裂的嘴唇,想大声呼唤一声“诵儿!”,发出的却只有一串如同破旧风箱鼓动般毫无意义、空洞破碎的气流摩擦声。眼前的景象——那单薄的、无助的身影——猛然间剧烈晃动、彻底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被滚烫血泪和巨大悲恸蒸腾出的、模糊一切的水雾,灼烫得他的眼球生疼。这幼小孱弱的肩膀,筋骨尚未强健如他当年西伯侯府操戈习武之时,如何能扛起这新开辟却布满万丈沟壑的浩荡“天裂”?那象征着至尊王权的九只上古神铜巨鼎,维系其存在本身就犹如维系天地之平衡,需要的是移山填海之力!何况眼前这个连树苗都算不上的、刚刚破土的稚嫩胚芽?!

绝望的黑云,裹挟着王朝夭折的巨大阴影,沉沉地、不可抗拒地压顶而来,连最后一丝天光也要彻底吞没。

那沉重如铅块的视线,带着生命最后燃烧的残光,再次无比艰难、却无比清晰地回转,牢牢地、如同钉子般定格在御榻边缘那个如山峦般沉默、坚韧的身影上。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救赎,也是注定要背负无涯苦难的宿命者。

“旦……”姬发榨取着身体里最后一点游丝般的气息,喉咙深处挤出类似朽木断裂的嘶哑声响,“扶……扶我……起来……”

一直如同紫檀木雕像般肃立在旁、双手紧握着象征权柄的玉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出死灰色的散宜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那深深的忧虑瞬间变成了惊涛骇浪般的惊惧!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如同脱水的鱼,喉咙里滚动着无数劝谏、哀求的言语,终究被一股无形的、名为“王命”的巨力死死封堵,未能发出一丝声音。这要求本身,无异于将仅存的灯油泼向最后的火星!

而叔旦,没有半分犹豫,一丝迟滞!他甚至未曾用目光去征求散宜生的意见——那是不存在的选项。他只是沉稳而决绝地、如同大地承接山岳般挺直了脊梁,双膝在冰冷地砖上转动微调,膝行上前。他那宽厚、结实如同历经千年风霜打磨巨岩般的背脊,精准而自然地为兄长那枯朽的躯干提供了最稳固不移的支撑。双臂伸出,动作轻柔得如同托起价值连城、吹弹可破的绝世天蚕丝璧,然而臂膀中蕴含的力道却如山岳磐石般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又稳若磐石地将兄长那轻飘得如同失去最后水分叶片般的躯体,从柔软却如同深渊的御榻上缓缓搀扶坐起。每一个动作的弧度都经过精密计算,力求将对生命的耗损减至最低。

仅仅就是这一个看似简单支撑起身的动作,已经将姬发生命中仅存的灯油彻底耗干榨尽!他剧烈地、毫无节制地喘息着,喉咙深处发出恐怖“咯咯”的阻塞声,整个上半身都在无法控制地狂烈抖颤,胸腔疯狂起伏,如同一个千疮百孔、被遗弃在荒野的破旧皮囊风鼓,每一次鼓动都伴随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空落落巨大回响。额角、颧骨、脖颈上瞬间涌出的汗珠,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洗刷着他苍白如同骨殖的面容。一阵天旋地转的强烈晕眩过后,他靠着一股铭刻在骨髓里的、支撑了他一生的顽霸意志,强行聚拢那即将彻底涣散的瞳孔光芒,死力凝结在近在咫尺的叔旦脸上!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如同蛛网在风中飘摇,却又带着一种冰冷彻骨、洞穿一切虚妄的清醒,仿佛是在对着自己灵魂深处最不愿熄灭的火焰低语,仿佛是在追溯血脉中来自太王、王季的、永不屈服的魂灵:

“阿弟……”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深处涌上的腥甜,“这……刚刚归于一统的……天下……根基……浅得不如大河岸边的流沙……飘摇得胜过深秋霜后的残苇……只要……只要东边……刮来一阵风……”他猛地吸进一口带血的空气,强迫自己往下说,“它就……散了!”他目光死死锁定叔旦的双眼,“诵儿……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血沫不可抑制地从他嘴角溢出,“……他还太小……太小!稚嫩肩膀……岂能擎天?”他灰败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凌厉光芒,仿佛要穿透叔旦的灵魂,“群狼!群狼……环伺于野!环伺……在东方!……他们……何曾真正……甘心?!”剧烈的喘息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依旧用尽最后的力量,将那最恐怖的现实用带血的言语刻入空气:“东……东方的狼烟……一直都在烧!……”他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叹息,却带着更深的恐怖,“……它只是……被我们冰冷的甲胄……死死摁在血泥里……等我一闭眼……它就……冲天而起……烧……烧塌镐京……新砌的宫墙……烧尽我们……十数代的苦……苦……”那最后的词句在极度的衰弱中模糊难辨,却每一个带血的音节都如同烧红的铁蒺藜,狠狠刺进叔旦的心脏,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叔旦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被那裹挟着无尽血泪与死亡预言的言语所化的巨锤,狠狠砸中!沉闷的钝痛瞬间贯穿全身,直抵四肢百骸!这不是询问!不是商讨!这是用生命最后一点残存的光焰,将一枚滚烫得足以烧穿九重云霄、沉重得足以压垮昆仑神峰的印记,以一种无比庄严、不容辩驳的姿态,烙在他的肩膀,他的脊梁,他灵魂的至深处!那是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之重!是万千生灵、姬周宗庙存续唯一的倚仗!是“国祚”二字的全部重量!

他没有抬头去看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只是将俯首的姿态保持得更加恭谨、更加沉稳,仿佛唯有这千年磐石般的姿态,才能承受这来自天地洪流的重压!唯有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低沉凝实如同经过雷火千锤百炼、最终投入地心寒渊冷却定型的陨星铜锭,沉甸甸地砸入姬发那双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眼眸:

“有周社稷!天下兆民!臣弟——以血!以骨!以命……死守!!”

“死守!”这两个字,绝不仅仅是面对临终亲人的誓言!它们如同滚烫通红的铁骨在巨力锻打下迸溅出惊心动魄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铭刻的万卷记忆!那是岐山之下冻土上父祖们披荆斩棘染血的脚印!是孟津渡口滔天浊浪中沉浮不定、几近倾覆的孤舟!是牧野战场血染千里、鬼哭神嚎的炼狱惨景!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以凡躯对抗神罚般的绝境?是他们,是手足相连、血脉同源的父兄子弟,肩并着肩,脊骨顶着脊骨,用无数忠魂的白骨与热血,硬生生将每一次轰然倾塌的天盖重新顶回苍穹!这“死守”二字,不仅是对眼前这位垂死亲长、更是对历代为了今日牺牲的西岐英魂、对所有流淌在血脉中的宗周意志,最沉重、最响亮的回答!肩上的压力令人窒息,他的腰背却弯得更低、更沉!如同承载九州大地的巨鳌,将这托付视作高于生命的神谕!

姬发那双早已灰败如烬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奇异得如同永夜尽头裂开的第一道冰缝下透出的地底熔岩光芒!他那双形如枯枝的手在光滑冰冷的锦衾上茫然摸索着,颤抖得如同在寒风中做着最后挣扎的、无依无靠的朽枝败叶,充满了濒死的绝望与难以言喻的偏执。

“……图……” 一个几乎被喘息淹没的单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齿间,硬生生挤出。

早已侍立在侧、如同早已与殿内阴影融为一体的一个年迈内侍,如同最精密的机关被触发,双手稳稳地、如同捧着稀世圣物般捧过一卷东西——它被深色的、厚重得如同铠甲、边角处已被无数次摩挲磨砺出粗糙纤维、似乎还隐约残留着无数战场硝烟与征尘气息的葛布,一层层紧紧包裹着。内侍脚步如夜猫般无声,极轻、极稳地挪动到榻前,将这沉甸甸的物件精准地放置在武王那只枯枝般伸出的、神经质般颤抖的手掌下方。

姬发的手指在触及那粗糙厚实、浸透着岁月沧桑与历史重量的葛布面料的刹那,猛地痉挛着向内蜷缩收拢,如同濒死者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紧!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僵硬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却不自知,瞬间泛起一种渗人死气的乌灰!他仿佛用尽了魂魄中最后一点气力去紧握它!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物件,那是他毕生功业的缩影,是他耗尽心血所凝聚的王朝命运图纸!是他即将寂灭的生命余火所能点燃的最后的、指向未来的烽燧!

他用尽所有的能量,将这承载着千钧社稷的葛布卷,用一种近乎推搡的动作,推向眼前这个被他选中来承接这命运重担的人的方向!手臂移动得无比艰难,如同在搬运泰山!

叔旦迅疾却保持着不可思议沉稳地直起上身。那双曾号令过西六师铁流、拉开过射落九日神弓的手掌,此刻如同承接来自昊天上帝的社稷神器,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轨的虔诚庄重,稳稳地、不容置疑地从兄长枯骨般的手中,接过了这重于泰山的遗命!粗糙厚实的葛布纹路瞬间传递到指尖,带着一种苍凉、粗犷的力量感!一股滚烫灼人的温度透过层层葛布直透掌心——那是兄长体内最后残存的、正在急速冷却的生命余温!

那象征未来王朝地理核心的兽皮舆图在叔旦手中展开,上面浓重的青金石混合金粉绘制的洛水,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神性的光泽。姬发望着东方,喉咙深处发出最后的咆哮:“替……我……守……住!度……邑!” 那声音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魂魄力量,伴随着这生命最后的炸裂之声,他那抬起的枯瘦手臂如同被无形之剪斩断的木偶肢体,骤然垂落!干枯的手腕“砰”地一声沉重地撞击在坚硬冰冷的紫檀木床沿之上!暗红的血珠从咳裂的虎口处渗出,在深色木料上晕开令人毛骨悚然的冰花!

沉重的死寂如同上古寒冰瞬间膨胀!将这寝殿内所有细微的声响——喘息、心跳、烛火燃烧的毕剥——刹那间冻结!空气凝滞如铜块。叔旦保持着双手承接舆图的姿态,那卷硝制过的兽皮地图上,那抹象征神谕的青金色泽在烛影摇曳下愈发显得神秘、冰冷、如同洪荒巨兽的竖瞳。他却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被彻底抽干,四肢百骸失去了知觉。那根联系着他与过往峥嵘岁月、与兄长并肩而立撑住苍穹的无形巨梁——断了!

“噗通——!”

一声沉闷到令金砖地面都为之呻吟的巨响,如同陨石撞击大地,猛然轰碎了这冻结的死寂牢笼!叔旦挺拔如山岳的双膝,如同两座崩断了最后根基的山峰,裹挟着万钧无望的悲恸,狠狠砸在冰冷刺骨的地面!力量之猛,竟将坚固的金砖砸出细微、肉眼几乎难辨的浅痕!紧接着,他整个如同承受了天塌之重伟岸身躯,在这排山倒海的绝望面前彻底失却支撑,轰然前倾、塌陷,深伏于地!宽阔的、饱含智慧与力量的额头,毫无缓冲地、带着一种惨烈的决绝,狠狠撞击在粗糙、冰冷如同万古极地冰面的砖石之上!额头与青砖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皮肤瞬间被压平、泛白、继而泛起深红!

“王——!!!!”一个比濒死巨兽最后哀鸣更凄厉、更撕心裂肺的号哭猛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是一直强行维系着最后一丝臣节仪态、紧握玉圭如同握住自身魂魄的太师散宜生!这声发自灵魂最深处的、饱含无尽忠诚与无尽凄惶的哀嚎如同断弦的霹雳!他积蓄了太久的恐惧、悲痛与无助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江河奔涌而出,纵横交错的脸庞瞬间被涕泪彻底淹没!他双腿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同被无形的巨斧拦腰斩断,整个人踉跄着、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态扑倒在御榻冰冷的边沿!枯瘦如爪、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死死抓住那薄薄的锦衾边缘,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狰狞凸起。他的头颅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胸腔剧烈起伏,却因为过度的悲痛和骤然爆发的哀嚎而岔了气息,一时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败风箱倒吸的抽噎声,竟哭不出第二个完整清晰的音节!

这声撕裂肺腑的哀嚎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人心底压抑得如同火山熔岩般的闸门!紧随其后,如同巨大的堤坝轰然溃决,整个寝殿内所有侍立的内侍、近卫、宫女,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拍倒一般,几乎同时轰然匍匐在地!头颅深深磕向冰凉坚硬的地面,发出闷雷般的、此起彼伏的撞击声!再也无法遏制的悲声、压抑太久的恐惧与绝望,如同积蓄了千年的洪流决堤而下!号啕声、哽咽声、无法自制的抽泣声、捶打地面的闷响……混杂着因过度悲恸而无法支撑身体的晕厥倒地声,瞬间将这座庄严神圣的帝王寝殿淹没、吞噬!化为一片巨大、混乱、无解的哀恸汪洋!

年幼的太子诵,完全被这骤然爆发的、如同末日海啸般的巨大情感洪流彻底击懵了!他似乎被一股无形的、绝望的巨浪狠狠推搡了一把,幼小的身体像一片完全失去控制的落叶,跌跌撞撞地、毫无意识地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好几步!那双大睁着的、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空洞无光,瞳孔仿佛凝固,整个灵魂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和声浪瞬间抽走,只剩下一个苍白易碎的躯壳。下一瞬间,那奔涌而至、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悲伤和死亡的冰冷气息终于冲破了他脆弱的心理防线。“哇——!”一声尖利稚嫩、充满了最深无助与恐惧、仿佛要将小小身体所有魂魄都彻底哭喊出来的凄厉嚎啕,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点水滴,又似刺破无尽夜空的锐利冰锥,猛地刺穿了那片混乱的悲鸣海洋!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筛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在一片混乱和哭泣的阴影中,他的目光本能地捕捉到了那个刚刚承接了巨任、依旧维持着承接姿势、宛如洪流中唯一砥柱的身影——叔旦!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了过去!那双细细的、毫无力气的小手,死死攥住了叔旦臂肘处衣袍的褶皱和下面的肌肉,力量之大,仿佛要将那坚韧的布料连同下面的筋肉一同嵌入自己那脆弱稚嫩的骨血中去!

叔旦深伏于冰冷地砖之上,额头紧贴着那粗糙刺骨的石面,滚烫的额头皮肤被粗粝的颗粒刺破、磨压。太子诵那双因恐惧和用力过猛而剧烈颤抖的小手所带来的微弱却执着的拉扯感,透过衣袍的阻隔清晰地传递到他每一寸神经末端!兄长尚存一丝余温的身体僵卧榻上,舆图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臂弯,怀中这颤抖的幼小身躯的依托感……这一切,都在同一时间狠狠地压在他弯折如弓的脊梁之上,如同背负着塌下来的半片苍穹!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郁血腥气的铁锈味道从胃部直冲喉咙,如同强行吞咽下无数片碎裂的寒冰刀刃。

洛水汤汤!兽皮上那神圣的、闪耀着诡异光泽的青金色水域所在!那是父兄耗尽一生心血勘定、是太公望的预言、是灼裂龟甲的天启!武王姬发用尽生命最后、最炽烈的那一丝火焰,以“度邑”二字为引信点燃,为他——姬旦——照亮的前路!可那片东方的天空下呢?深埋地底的殷商贵胄、蠢蠢欲动的夷狄枭雄、那些血脉相连却在黑暗中觊觎王权的亲兄弟……每一缕潜伏在阴影中的视线,此刻仿佛都已化为实质的锋刃,无声无息地穿透遥远的距离,带着阴寒肃杀的血腥气息,弥漫在遥远的、笼罩镐京的巨大不安之上!

寝殿内的悲恸如同沸腾的铁水翻滚蒸腾,号哭的海涛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墙壁,将粘稠沉重的空气彻底搅成吞噬理智的旋涡。唯独叔旦深伏之地,仿佛自成一个绝对寂静的领域。那足以撕裂心肺的喧嚣声浪撞到他伏地的身体,似乎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冰冷坚硬的屏障隔绝在外。

许久……又或许只是那巨大的情感漩涡中一次极其短暂的刹那。

那一双属于惊恐幼童的小手,依旧死死攥在深色衣袍的臂弯褶皱处,纤细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透出筋络。那幼小的身体紧紧依偎着他高大的身躯,剧烈的颤抖如同暴雨击打下即将飘零的树叶。

叔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身体。那动作,就像一座被亿万载风沙掩埋、行将腐朽的山岳,在承受了毁灭性的撞击后,凭借着深埋地脉的不屈意志,一点点地剥离堆积的尘沙,重挺起那伤痕累累却依旧坚硬的脊梁!他并未站起,只是由伏地的姿态,变为庄严的双膝跪地之姿。散宜生那几乎哭至脱力、只剩下野兽般倒气声的悲泣,其他宫人内侍压抑到极致而发出的、如同来自幽冥的呜呜咽咽,太子诵那如同垂死雏鸟般断断续续、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的撕心裂肺的稚嫩哀嚎,如同无数道无形的锁链,缠绕着他的脖颈,勒紧了他的呼吸。

他慢慢转动脖颈,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额角正中,一道清晰无比、因方才重重叩地而深深刻下的红痕和细小的摩擦破口,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狰狞,如同战士的勋章,又似耻辱的烙印。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扑倒在御榻边、枯瘦的身躯仍在不受控制抽搐的散宜生身上——这位老臣的忠诚与悲痛,是真切的。然而,正是这份不加掩饰的真切,在这风浪滔天的时刻,也可能成为漩涡的引信。目光沉静如水,却重逾千钧。随后,视线又短暂地扫过旁边那位同样匍匐在地、死死抱着兄长冰冷前臂、因巨大悲恸而失语颤抖的老近侍——他同样是可靠的心腹。最终,那如千年寒潭之底冰冷岩石般的目光,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沉静,落在了紧抓着他臂膀、哭得双眼红肿如桃、小脸扭曲、因过度抽噎几乎喘不上气、仿佛随时会厥去的太子诵身上。

那双深邃如幽谷的眼眸深处,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并非无情,而是那足以摧毁山河的滔天巨恸,如同炙热的岩浆被瞬间冻结在万载不化的玄冰深渊之下!激流汹涌在冰川之下,冲到喉头、几欲炸裂而出,却终究被超越凡人想象的意志力强行封存、化为刺骨冰寒!这冰层之下涌动着是足以翻江倒海、重塑乾坤的决死意志!这意志足以粉碎一切拦在通往“度邑”道路上的障碍——无论是虎视眈眈的仇敌,还是心怀叵测的至亲!

叔旦抬起右手,那只曾被兄长无数次在战阵中托付断后重任、拉满过无数次惊弓霹雳的手掌,带着方才叩击地面沾染的细微尘屑和额头伤口渗出的一丝温热粘稠,极其沉稳地、落在了太子诵那剧烈颤抖不止、如同风中蝶翼般单薄脆弱的稚嫩脊背上。动作很轻,如同安抚一头受惊的幼鹿,然而掌下传递出的那股源自血脉、源于责任、源于滔天巨痛所转化的力量,却带着一种瞬间让崩摧山峦归于静止、让号哭灵魂瞬间失声的奇异威严!

“太子。”叔旦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如同经历过雷霆锻打、万仞寒风淬炼的玄铁块,被精准地、沉重地投入那片涕泪与哀嚎交织的混乱“海面”!话语落处,如金石坠地,砸出清晰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沉重回音。他的目光随即扫过匍匐悲泣的众人,那眼神并不如何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心灵虚妄的冰冷穿透力,奇异地刺穿了层层叠叠的悲痛迷雾,直抵每一个伏地身影的灵魂深处!

“王……已安归神佑。” 他清晰地宣告这个残酷的事实,每一个字的吐出,都如同冰棱击打在每一个颤抖的心上。“天佑有周!大统不坠!” 这八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命赋予感。他微微侧首,目光重新聚焦在怀中哭泣的幼主身上,声音缓慢、低沉,却字字凝聚着山岳般的重量,既是对太子姬诵,更是对整个被悲恸淹没的寝殿、对整个摇摇欲坠的镐京都城宣告:

“幼主未立,国祚未承。旦——暂摄国辅之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那些因他话语而暂时压抑抽泣、茫然抬起的泪眼,最终凝固在散宜生那张老泪纵横、尚带悲容的脸上:

“内外诸般丧仪葬典,悉数交付老尚书……散宜生!”

这突如其来的明确任命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散宜生头上!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叔旦。在那双深邃、冰冷、毫无波澜的眸子里,他看到的不是信任的温暖,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紧迫的东西——责任!如同冰冷的王命之枷!

“务必!”叔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戈齐鸣,斩断了所有残存的悲声呜咽!“以最快、最完备的古礼告祭天地祖宗,安……武王圣灵!”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出鞘的寒刃,缓缓扫过整个寝殿:

“国丧凶礼,自有规制!在此鼎革危疑之秋——” 他深吸一口气,那声音如同裹挟着北极寒流,冷彻骨髓,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禁绝喧哗!禁绝交头接耳!禁绝任何非议揣测!!”

每一个“禁”字都像一柄重锤砸下!空气骤然冻结!

“胆敢散布流言!敢动摇国本!敢惊扰人心、乱我纲纪者……”

叔旦的目光森寒如玄冰,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从每一个人因恐惧而僵硬的脸庞上扫过:

“定斩——不……赦!”

最后四个字落地,如同九幽吹来的凛冽寒风,瞬间冻结了寝殿内最后一点悲恸的温度!那斩钉截铁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入了每一个灵魂深处!散宜生身体猛地一颤,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眼中最后一点悲伤也被骤然升起的敬畏和恐惧所取代!他猛地磕下头去,额头重重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老臣……领命!”

所有匍匐在地的宫人内侍皆浑身剧震,如同被万载寒冰贯顶!那些难以自抑的抽泣、呜咽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扼断在喉咙深处!偌大的寝殿骤然陷入一片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的、沉闷压抑的静默之中!空气粘稠得如同铅汞,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只有那象征天命更迭、王权交接的沉重钟声,一声接一声,穿透宫殿重重的帷幕和高墙,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镐京大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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