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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在夜色浓稠的汧水河畔艰难跃动,噼啪的微响像是垂死者的叹息,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焦臭的浓烟与蒸腾的血腥在冷冽的湿气中搅拌沉淀,黏稠得令人窒息。孟明深一脚浅一脚踏进这粘腻的黑暗里,皮靴每一步都陷进冰冷的淤泥,脚底隔着厚重的革,依然能感受到昨日沙场上凝固的碎骨和被踩扁内脏的细微棱角,冰冷的触感缠绕而上。

这里是河滩边缘开辟出的“清理地”,几堆篝火旁人影幢幢,如同阴司派来值夜的无常鬼吏,沉默地执行着最后的审判。

腥风扑面,刮得孟明鼻腔刺痛。那是无数血肉被高温强制烧焦后的恶臭,混合着油脂燃裂特有的焦糊。他强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目光投向那口巨大的深壑。沟槽如同一头饕餮巨兽的腹腔,正被源源不断地填塞。成堆的死尸像砍伐后的朽木,被长柄的木叉冷漠地挑起、翻转、捅下。大多是鬼方的战士。或残缺不堪,或面目稀烂。几个光着膀子的士兵,脸上罩着一层青灰的死气,机械地重复着手臂推搡的动作,将更多的躯体掀进这最后的归所。堆积的尸体很快在他们脚边垒起扭曲的小山,苍白污秽的四肢纠缠,断颈处早已凝成黑紫。

火焰猛地腾高!油脂充足的尸体一旦被点着,发出爆裂般的“嘭”响,橘黄火舌贪婪缠绕吞噬,毕毕剥剥的吞噬声里,焦黑蜷缩的皮肉滋滋渗出浑浊的油泡。

孟明喉结滚动,视线艰难移开,转向另一处篝火旁。昏黄摇晃的光线下,几个穿着黑色短衣的医卒盘膝坐在地上简陋的皮垫上。他们手中的短柄剥刀冷光幽微,刀锋在空气里划出细微轻响。刀刃贴着早已模糊的头颅骨缝,熟练地切入,撬开皮肉连接的细微间隙,然后猛地向后一扯。刺啦——

一张带着部分头发的面皮就这样粘连着少量肉膜被粗暴扯下,血水沿着皮垫边缘无声地淌下,渗入下方被血浸润得发黑冰冷的泥土。旁边一个同样表情麻木的兵卒立刻将那滴着血的、空洞的面皮接过,平铺在一块木板上,用力刮去上面的残肉。

“一百……又……十。”不远处,一个枯瘦得像风中芦苇的书记吏盘腿而坐,膝盖上摊开厚重的简册和墨砚。他蘸了蘸墨,毛笔在竹简表面滑过,发出干涩的刮擦声,记录着新一批被处理、被“确认”的数目。那沙哑平板的声音像石头碾过尸骨。

一个负责辎重营房管理的裨将幽灵般出现在孟明身侧,脸上尽是疲惫的沟壑。“校尉。”声音沉闷。他将一块打磨光滑的木牍递到孟明面前。

“……获牛一百八十三头,牝七十,牡百又三……”

“……羊二千三百又九十……只……”

“……车五十……乘,完者仅十有三……”

“……铠、戈、弓矢……未计……”

冰冷的墨字钻进孟明的眼底,如同冰刺扎进心脏。“牛一百八十三”、“羊二千三百九十”……那庞大而精确的数字瞬间在他眼前扭曲、放大,幻化出一大片无边无际的、低哞嘶叫、散发着浓烈膻味的活物森林,它们躁动不安地挤压着他的视野。而“车五十乘,完者仅十有三”几字像鬼魅的符咒,白日惨烈的画面轰然倒卷:

冲天的黑烟!焦糊的气息刺鼻!

一辆疾驰的周军战车,被燃烧的鬼方火箭精准命中轮轴。轰然爆裂声中,火星四溅!沉重的车轮崩解开来,碎木乱飞。沉重的车身失去平衡,猛地侧翻翻滚,撞在地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巨响!木屑、尘土和血肉一起飞溅!拉车的挽马在火焰中发出凄厉至极的嘶鸣,火焰瞬间包裹住它巨大的身躯,皮毛点燃,焦臭冲天。巨大的惯性将它甩飞出去,连着沉重的车辕残骸,重重砸在旁边一辆避让不及的步兵战阵中央!

车上惊恐绝望的呼喊瞬间被淹没。两名甲士在翻车的剧变中被甩脱,其中一人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挣扎爬起,沉重滚落的车梁就碾过他的小腿。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无比,随即被滚滚马蹄淹没。另一人更加凄惨,被倾斜倾倒的车厢死死压在下面,只露出半截身体和一条绝望伸出的手臂,瞬间被后续汹涌奔腾、被燃烧战马惊扰而失控的鬼方骑兵队伍淹没!无数铁蹄踏碎大地,也踏碎血与肉,践踏在那微微抽搐的手指上,只留下狼藉一片的血泥碎骨……焦黑的轮毂碎片深深嵌入旁边另一个徒卒的胸膛,他茫然地看着穿透了自己血肉的焦黑木头,双手徒劳地想把它拔出来,身体摇晃着扑倒在烂泥里,瞳孔迅速散开……

孟明猛地闭上眼,那血肉横飞的景象却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那些刻板的、记录缴获的木牍文字仿佛浸饱了未干的血浆,每一个笔画都狰狞蠕动,发出暗红的微光。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侵袭,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他只能竭力咬紧牙关,不让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冲破喉咙。

浓重的焦臭和铁锈腥气呛入鼻腔。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烟灰、糊肉和腐坏气味的冷空气像无数砂石磨过他的气管和肺腑。

“知道了。”声音像两片枯木在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抖颤。他没有再看那裨将,只是沉沉一挥手。裨将的身影无声地退开,融入四周摇曳不定、被篝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巨大阴影里。

孟明的视线如同被钉死在那道燃烧尸骸的深沟中。火焰在他冰封的眼瞳里疯狂跳跃,扭曲成各种狰狞的人形。

“……四百一十五。”

书记吏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是一阵同样毫无情绪的、极微小的计算嘀咕声。随后,那个熟悉枯哑的声音清晰地、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平稳,吐出一个孟明早有准备却依然沉重如山的数字:

“四千八百级……尚缺八十三……明日便清了……”

四千八百。

墨写在简牍上的冰冷记录,在这一刻化为眼前无边无际的死寂和狰狞。那不是墨点,是四千八百个曾经挣扎求生的个体。他们的笑骂,他们的呼吸,他们被草原烈风刮过的粗糙面颊,他们放牧羊群时唱过的古调……统统塌陷、粉碎,最终凝结为书记吏手指沾着的、半干涸的粘腻血块,和他简牍上墨线勾勒出的一个个僵死划痕。

黎明前最寒澈凛冽的空气如无形的刀刃,无声拂过被血水反复浇灌的河谷。倒伏的芦苇枯黄的草梗上凝结出晶莹的霜花,纯净中却诡异地透出一抹难以洗净的暗褐红痕。

营地边缘,那座临时用河边卵石与湿冷河泥仓促堆砌的简陋土台上,立着盂高大的身影。土台粗糙至极,新挖掘出的泥土混杂着湿淋淋的水痕和士兵匆忙夯踩后留下的泥泞脚印。土台中央,一小缕淡青色的轻烟笔直升起,升入尚未完全亮起的灰蒙天幕,甫一露头便被寒冽的山风无情撕碎、吹散。

盂背对着东方天际那抹将起的熹微,面朝着浸没在薄暗中的西北方向。他褪下了白日里象征威严的青铜胸甲与赤帻,只穿了一身深赭色的素面常服,宽大的袍袖垂落,腰间只挂着简朴却规制极高的玉组玉佩,在风中发出轻微的玉鸣。一夜的寒露浸透了他袍服的下摆,在清冷晨光中洇开一片深色痕迹。他面前土台正中那浅坑里,细小的一堆干燥枯枝碎草正安静地燃烧着,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刚硬如铁石、此刻却布满疲惫沧桑的脸庞。

两名穿着整洁肃穆黑色衣袍的宗祝,脸上带着合乎礼制却空洞疏离的庄重神情,如同摆设般侍立左右。一人手捧一只打磨光润的青铜豆,豆内盛满了浸润油脂、泛着诱人油光的黍米颗粒。另一人稳稳托举着一面素净的青铜小俎,俎上几片切得极薄的牛肉片码放整齐,在火苗微弱的暖光下,肌肉纹理分明,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洁净感。

盂口中低沉而含混的颂告之词念毕,风将其卷走、消散。其中一名宗祝上前一步,动作精准得如同预先丈量过尺子,抬手,将豆中的黍米投入那羸弱的火焰中。几粒黍米爆开微弱的火星,焦糊的气息混杂着谷物被炙烤的熟香迅速升腾。另一名宗祝随即上前,姿态恭敬而程式化,小心地将薄薄的肉片铺展在摇曳的火舌顶端。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滋滋”声响起来,蛋白质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弥漫在清冽的晨雾里,覆盖了所有来自大地深处的血腥。

整个过程在一种近乎压抑的静谧中进行。火苗微弱的毕剥声,风吹过高大枯槁芦苇梢头的呜咽,宗祝衣料拂过土地的细微摩擦声……一切都汇聚成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盂的目光穿透那丝缕散尽的献祭烟气,越过脚下狼藉的河谷,似乎凝固在遥远西北方那片吞噬了无数亡魂的深邃阴翳之中。在那里,在那风沙弥漫的铁灰色山塬背后,在那鬼方部族如鬣狗般溃退而去、将满地尸骸和濒死的哀嚎尽数丢弃的铁灰色山塬背后,似乎潜伏着某种不祥的低鸣。那声音非风非物,却如同一个巨大无形的漩涡,无声地吸扯着他周身的血液。

就在祭礼接近尾声,余烬尚温时,一个负责收殓战场的校尉小心翼翼地趋步上前,在土台下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事务性的麻木:“上将军,战场…大致清理完毕,尸骸皆已处置。”

盂的目光未曾移动分毫,仍然胶着在那片无形的西北烟尘里,只是极轻微地、近乎不可察觉地颔首了一下。

那校尉微微一顿,声音更低,如同耳语,字字清晰:“然尚有遗骸散落溪边林木深隅……人手实在匮乏,恐……恐需延宕。”

这句话,终于牵动了盂沉寂的目光。他极其缓慢地移动视线,像是推转一块沉重的碾盘,垂下眼睑,望向土台基座下方那片被露水打湿、泥泞不堪的地面。

就在那粗糙的土台根基与湿冷泥泞交接的、最浓重的阴影里,蜷缩着一道尚未被拖走的年轻躯体。那是隶属周军前卒先锋的战士,骨架纤细,脸上绒毛稀疏,绝不会超过十六七岁光景。他身上的那件制式陈旧、磨损严重的旧皮甲早已支离破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窟窿孔洞。干涸发黑的血污厚厚地糊满了皮甲表面,顺带着也涂抹了他大半张年轻的脸庞。那些创口如此密集细小,绝不是短戈利剑所为,更像是被十数根锋利沉重的骨矛或削尖的硬木矛头,以狂暴的力量反复攒刺戳穿!左胸位置,一截断裂的粗壮木矛杆深深没入,仅有短茬暴露在外。他整个身躯极度扭曲着,四肢如同折断的芦苇胡乱折叠,一条臂膀却异常执拗地向前伸着,泥污下的手指痉挛般微微勾曲,指尖深陷于泥中——那是他在窒息前倾尽全力想要在虚无中抓住些什么所留下的最后痕迹。那张浸透了泥土和凝结血浆的脸上,在那惨白底色中,竟依然残留着几分近乎透明的、尚未被残酷岁月磨砺过的青涩。

不远处,正在指挥清理河滩芦苇丛里几颗零散首级的孟明,无意间抬起眼。恰好捕捉到盂那异常微小却又无比醒目的动作——那只曾经号令三军、书写奏报如流的手臂末端,那只骨骼匀称、布满练武硬茧的右手,指尖难以控制地、极其短暂地轻颤了一下!那一下微小的痉挛,细若尘埃坠地,却像一支冰冷淬毒的箭矢,瞬间洞穿了孟明同样紧绷的心脏。

紧接着,盂做出了一个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动作。

他没有回头召唤任何随从或兵卒,没有发出任何指令或表示。他竟然就在这冰冷的泥地里,在清晨砭骨的湿气与凝固的血污混杂的气息中,缓缓地、沉静地弯下了挺拔如山的脊梁。那身代表身份与威仪的深赭色常服前裾,毫无避忌地落入了同样污秽冰冷的泥水之中。

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能拉最强硬弓、挥最锋利金戈的手——那双从来只该触碰兵符或朱笔、或象征无上权柄玉圭的手——竟然就那么直接地、毫无阻隔地探向了那具已然冻得僵硬冰冷的少年尸体!

尸骸早已硬如顽石,重量却轻飘飘得异乎寻常。盂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和难以言喻的轻柔,仿佛生怕惊动了那少年在泥浆中、在彻骨寒冷里一场最后、最浅淡的迷梦。他的手心、指腹、手背很快就沾满了冰冷的、腥气刺鼻的污黑泥浆和少年早已凝固发硬的血痂。然而他毫不在意。他的双手托住少年沾满湿泥的腋下和冰冷的颈项,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他翻过身来。腐朽皮甲的边缘相互刮擦,发出刺耳的、刮挠骨头般的嘎吱声。

盂的动作一丝不苟。他先是拔出那根刺入少年胸膛的木矛断杆,动作像在取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带着同样凝重的滞涩感,轻轻将那沾满污血和碎肉末的断杆放在一旁。随后,他竟用自己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极其耐心地拂去少年脸上板结的污泥和湿透的沙粒。

沾着泥垢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少年冰冷的眼皮,抹开他嘴角粘结成块的泥土。那张青白色的、轮廓柔和却永远凝固在惊恐和痛楚中的年轻面孔,终于在冰冷的晨光下完全显露出来——死寂、苍白、永远定格在那个瞬间。最后,盂沉默地用尽力气,将这清理过、却依旧残破冰冷的身体,安放在靠近芦苇丛、一小片相对干燥洁净的沙土地面上。

泥土冰冷刺骨,混杂着河床深处圆润却坚硬的细小鹅卵石。盂重新在少年身旁跪下,俯下身,没有任何工具,仅凭这双手,直接插入脚下的沙土地!他用尽手臂力量一次次掘开冰冷的沙土石块,又奋力将挖出的冻土向身后抛开。砂砾无情地摩擦着他的指甲缝,很快塞满了指尖缝隙。衣袖污秽不堪,前襟浸满泥水。这原始而艰苦的挖掘持续了良久,最终只在湿软的砂地上刨出一个浅得可怜、仅能勉强容纳一人的土坑。坑底的土壤甚至还渗出冰冷的浊水。

盂弯下腰,如同安放最珍重的礼器,小心地将这单薄冰冷的身躯放入坑中坑内的积水立刻浸透了破碎皮甲下的葛布单衣。他细致地伸手,将少年在翻转挪动间弄乱、沾血的额前碎发轻轻拨开,试图将少年扭曲叠压的麻布单衣和残破皮甲边缘尽量拉拽、整理得一丝不乱。没有棺椁,甚至没有象征性的陶罐,更遑论随葬品。最后,盂沉默地俯下身,用尽力气,将挖掘出的冰冷、混杂着石块的湿土,一捧接一捧地推进坑穴之中。冰冷的泥水混合着石块落在少年青白的脸上,覆盖住布满血污的额角与空洞的眼眶,继而掩盖了那早已在密集刺伤中完全变形、塌陷的胸膛与支离破碎的皮甲……泥土一层层覆上,直到将那具残骸连同他身上所有的破损伤口、所有凝固的痛楚彻底掩埋在汧水之畔这片无名的、低洼的芦苇丛影深处。

当最后一捧泥土落下,盂直起身,站在那个微不可察的、几乎与周遭泥泞溶为一体的小小坟丘前。泥土堆得仓促潦草,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中只是一片微微隆起的深色阴影。盂静静肃立,如同一尊刚从泥沼里挖出的石俑。他那沾满湿泥和暗沉血痂的双手垂在身侧,像两片浸透了死亡气息、沉甸甸垂下的败叶。

东方的天际尽头,一轮同样疲态尽显的朝日终于撕裂了铁灰色的云层,艰难地爬上高耸冷硬的山脊。吝啬的、近乎透明的浅金色晨光无力地渗入这片被死亡浸透的河谷底部,只能勉强在盂冷硬如生铁铸就的脸孔侧面涂抹上极淡的一层微光。就在那片初临的、带着凉意的浅金光线中,孟明捕捉到了——仅仅一瞬,却足够刺目清晰。

那不是水光,不是泪痕,更像是一滴自身躯最深处挤压凝练而出的、极其沉重粘稠的液体,在万顷岩压之下,沿着那如同刀劈斧凿般坚硬冷峻的眼角沟壑边缘艰难渗出,倏然划出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极细极淡的水迹。这道痕迹只存在了短短一刹那,便飞快地下坠,彻底隐没在了他被浓重阴影笼罩的下颌线中,消失于无形。

谷底万籁俱寂。唯有新生的、惨白的日光缓慢割裂残余的薄雾,如同无形的巨轮碾过。孟明猛地低下头,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力将自己发麻冰冷的手指抠进面前一颗污秽冰冷、面目狰狞的断颅眼眶深处,借着那钻心刺骨的寒意和粘腻触感,逼迫自己继续那毫无意义的收捡动作。他感到自己正被这片河谷厚重的淤泥气息与无孔不入的焦臭血腥一寸寸吞噬、淹没,即将化作这巨大血肉磨盘底下一捧无人知晓的腐殖物。

沉重的铜鼎下,银丝兽面炭炉里,上好的松木炭无声燃烧,透出炽白的光焰。鼎内翻滚着的浓稠汤汁持续发出“咕嘟、咕嘟”单调重复的沉闷滚沸声。大块带着厚实脂肪层的羊骨在沸汤中沉浮,被剧烈翻腾的乳白色浓汤推搡着颤动,蒸腾出浓郁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腥膻气息,完全统治了这座温暖如春、灯火辉煌的宏大宫殿内每一丝流动的空气。

乐官们垂首跪坐在殿阁角落的阴影里,神情恭顺如泥塑。他们瘦长的手指持着篪、埙、编钟钟槌,古朴而沉闷的《肆夏》旋律缓缓流淌出来,庄重悠远,如同沉入水底的玉磬发出的哀鸣,带着一种无法穿透的、沉重的隔膜感。

盂挺直脊背,端坐于筵席最尊贵的位置。一身玄黑底色、朱砂描绘云雷夔龙纹的华贵朝服代替了征尘仆仆、血污浸染的戎装。那冰冷的、用极细金丝捻成、勾画他衣领袖口边缘的金线,细密如针脚,熠熠生辉。腰间玉组玉佩随他极轻微的动作相互碰擦,发出清脆玲珑、节奏平稳的叮咚声。

然而,这身象征周室新晋重臣、拥有无上荣宠的祭服朝冠,箍在他身体上,每一寸面料都带来一种细微的、令人窒息的迟滞感,仿佛是刚从铸模里取出、尚未彻底冷却、分量骇人的青铜甲胄重压。

他面前的朱漆雕花大案上,名贵的镶金错银餐具层层叠叠。赤铜高足豆里是蒸透的红焖熊掌;鎏金簋中盛着细嫩、表面油光诱人的炮制羔羊脊;一件带盖的三足提梁樽里,显然是窖藏多年的醇酒,浓烈复杂的香气几乎冲破殿内的膻味。

而案角右首,一只造型敦厚、纹饰狞厉、散发着新铸青铜腥气的大鼎正缓缓冒着丰腴肉汤蒸腾的热气。鼎盖微开处,可见其中整块带皮蹄膀在滚汤里翻滚。两名侍立的年轻寺人低眉顺眼,手中提着细嘴长柄青铜鉘,时刻准备为上将军添注滚烫羹汤或倾倒醇酒。

这只新铸大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昭示——一份来自天子内府、象征王座额外恩宠的无言敕令。

盂的目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越过眼前层层叠叠的奢华陈设和升腾的珍馐气息,缓缓落向左手边一只体型小巧、样式朴拙厚重的青铜觯。那陶质内胎留下的粗糙表面和器身仅用数道简劲弦纹修饰的造型,在满目金光玉翠、繁复饕餮纹饰的环绕中,竟透出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和某种近乎亲切的质感。这觯粗粝冰冷,却不像周围器物那般包裹着虚妄的华光。

殿内人影憧憧,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那些久居王畿的公卿贵族们脸庞因酒意蒸腾而泛着油亮的红光,彼此交换着恭敬而热络的笑容,眼光不时瞟向殿首至尊之位,每一束目光都带着无言的探测和揣度。

直到上首宝座上传来年轻康王清越的朗声祝词。那声音年轻、有力,带着初登大宝者天然的骄傲与此时刻印着胜利印记的昂扬。

“伐鬼方,我大周王师所向披靡!”康王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殿内的喧声与乐音,“皆仰赖上将军盂统御得宜,壮我国威!”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嘉奖扫视殿内,最终落在一位位置显赫的身影上,“史伯何在?”

掌管王室祭祀典籍、负责史笔记录的史伯应声而起。一位年逾五旬,面容清癯瘦削,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蕴的老臣。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身上极其庄重的黑底暗红纹饰朝服,肃然起身离席。他双手沉稳地托举着一大卷新削制、青皮刮净、在灯烛下泛出柔和光泽的洁白马尾竹简牍。步履沉稳地踏下席次台阶,走到大殿中央那片铺设着精美兽皮地毡的宽阔地带中央,郑重其事地双膝跪坐下来,将那卷厚重的简牍小心翼翼置于膝前铺展好的锦缎软垫之上,如同安放一件圣物。

“臣谨奉王命,录此次伐鬼方功勋实录,昭告宗庙,传之后世!”史伯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能穿透金石的力量,让喧嚣的大殿内不自觉地收束了所有杂音,“隹周王命盂以车征伐鬼方……率其有司……执兽于深林……俘人万三千又八十一人……”

殿内灯火通明,史官那支特制的硬毫大笔饱蘸浓墨,悬于竹简上方半指之距,微微一滞,随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磐石般的稳定性,落下笔锋。饱满浓重的玄黑墨汁触碰到洁白光润的竹简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每一点、每一画都刚健方正,凝重端肃,尽显大篆庙堂气象,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毫无凝滞地延伸。

盂的目光看似落在面前那只盛满滚烫羊羹、飘着厚厚油珠的鎏金簋上,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牢牢牵引,死死锁定在那支笔稳健运行的过程上。当那支笔带着史家特有的、决定命运般的冰冷笃定,写下“万三千又八十一人”那几个规整如刑具的篆字时,笔锋落下如同巨锤砸击,在竹简上发出唯有他心脏能听到的沉闷碎裂之声!

笔尖带着史官千钧的力道刻下——“人”!

……

墨迹洇入竹肌的刹那,孟明视野骤然扭曲。

汧水河滩那片收割生命的黎明暗影仿佛熔铁般倾泻,蛮横地倒灌进眼前这灯火辉煌、金碧辉煌的殿堂!

一片低洼、混浊、沾满血污泥泞的芦苇荡深处。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是那个鬼方少女!脸上的赭石与靛蓝彩绘被奔逃的泥汗彻底搅成一团污浊的鬼画符,沾满了枯草和沙砾。唯有那双眼睛!如同被逼至悬崖绝境、被猎人冰冷铁钩刺穿了前足仍能挣扎喘息的小兽,爆射出纯粹到极致、毫无遮掩的惊骇欲绝!那巨大的黑色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地狱血池里旋转的漩涡,正死死地锁住他,锁住那个缓缓提起滴血战戈的周军校尉!

孟明甚至嗅到了那少女身上浓重的羊羔腥臊和一股源于血脉深处的、绝望下弥漫开的奇异甜香!他能听到她喉咙里被恐惧彻底扼住、发出几乎无声的短促喘息!就在他抬起右臂,冰冷的戈援闪着清晨惨淡的光划出一道决定弧线——割开空气、割断少女最后一丝纤细喘息的前一瞬!戈头的寒光刺入少女深黑的眼底,那双眼睛里陡然炸开的、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的纯粹虚无,如同夜空骤然坍塌的万丈深渊,将他猛然扯入冰冷窒息的世界之底!

那股深陷泥沼般的彻骨阴冷瞬间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骤然穿透孟明僵硬如青铜的躯体。握在右手中的青铜觞杯壁冰凉刺骨,边缘清晰地硌进他收紧的指腹,钝痛尖锐却无法撼动体内那股翻江倒海的腥气!他的喉结死死锁着,喉管火烧般干裂灼痛,一股强烈的酸腐秽意凶狠翻涌至舌根,几乎撕裂紧闭的齿关冲撞而出!

“…………斩首四千八百级!此等大捷,足以震慑四夷,保我大周社稷固若金汤!上将军功业彪炳史册!”史官那浑厚低沉、如同宗庙神谕般毫无波澜的声音朗声颂报,如同定音重槌终结了整篇铭刻功勋的乐章。他轻轻放下笔,以最恭谨的姿态双手捧起那卷墨迹将干未干的简册,高高奉过头顶,举向端坐于鎏金王座上的天子。

“善!”康王抚掌赞许。

殿内,如同预先引燃的烈火油库,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附和颂扬!“大胜!”“斩首四千八百!”“俘人万三千零八十有一!”这些精确、庞大得惊人的数字成了最烈性的助燃剂,每一个字都被高亢欢呼反复浇铸、放大,炽热得足以熔金!勋贵臣僚们脸上激荡着胜利的亢奋红晕,眼眸中跳跃着与战功联系在一起的未来利益与权力分配的灼灼光亮。镶金错银的青铜酒爵热烈碰撞,发出清脆却略显混乱的声响,醇美的酒液从爵口飞溅而出,洇湿了昂贵精细的丝质袍袖。

孟明端坐在那片喧嚣沸腾的金色漩涡中心。身上华美厚重的礼服如同被无形的、混着尸液的泥浆浸透,从里到外散发出黏腻湿重的沉重感,将他全身每一个关节都死死拖拽坠下。大殿内奢靡的暖香、膻味、醇厚的酒气、汗液蒸腾的气息……混乱地在他鼻端绞紧!他试图再度拿起席前那只盛满美酒的青铜觞。目光却仿佛坠了铅块,不由自主地落向面前那件被放置在醒目位置、专为铭记这次大捷而铸、此刻正散发着幽冷暗青光泽的饕餮纹兽足大簋之上。

簋体深邃厚重的青灰色泽,是千百次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方才能淬炼出的冷硬沉凝。环腹一周,狰狞贪婪的饕餮兽面在灯火映照下起伏涌动:一双铜铃巨眼在两侧鼓凸而出,直欲撕裂眼眶;血盆巨口从正中凶狠咧开,口中叼噬着用于悬挂的神秘圆环,口中上下两排獠牙森然外呲;兽面两侧,抽象扭曲的夔龙纹样盘卷缠绕,在光滑器表凸起的棱线上如毒蛇游弋。繁复的云雷纹地子精密铺垫,仿佛远古弥漫的血雾笼罩着这尊嗜血巨兽。光线在青铜凹凸的棱角上流转跳跃,使得那些卷曲狞厉的线条仿佛拥有了活生生的呼吸,随时可能咆哮着冲出器表,将眼前的所有光影与声浪一并吞噬!

孟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伸向它,冰凉的青铜触感沿着指腹神经直抵心脏。指尖顺着那饕餮高高隆起、如同鬼方战士暴突筋脉般的粗壮眉弓向下滑行,滑过兽鼻中轴那条代表绝对权力的竖直棱脊,最终停留在了环绕簋腹口沿下方那一圈规整得如同律法条文般的凸起铭带上。

指尖传来的是铭文凸起处冰冷的棱角。那铭文分明是荣耀的颂歌,是他的功勋证明!“王命盂伐鬼方……”,这些象征着天命所归和他个人力量的文字凸起于青铜之上,却让盂感觉像是在抚摩冻结于隆冬酷寒、经年的精铁重甲表面,那股冰冷从指尖穿透皮肉,狠狠刺进骨髓深处,在那里凝结出坚冰。

盂缓缓抬起头,用尽全身的气力,才将视线从那青铜簋上移开,投向大殿中那一张张被胜利美酒、被权力欲望与财富光辉烘烤得容光焕发、几近膨胀的面孔。他们的笑容真诚无伪,他们的祝贺发自肺腑。他深知,脚下这片坚实王畿之地的喘息,宫室玉阶之上夜夜不息的金色烛火,眼前这令人目眩神迷的鼎食钟鸣……无一不是靠这战场上泼洒的金戈铁马、铺陈的层层骸骨换来。每一次战车撕裂空气的冲锋,每一次长矛捅穿血肉的嘶吼,那些堆积如山的头颅与在尘埃中如锁链般绵延的俘虏队列……都曾被视为必然的代价、必须完成的天命。他甚至曾如信仰般坚信其正确。

然而此刻,那些尸身被车轮无情碾过的沉闷粘滞声响,无数头颅撞击沙石发出的空洞碎裂声,那些早已辨不清面目的残肢……它们堆积在何处?是否就在此刻脚下所踩的金砖之下?在每一盏照亮欢宴的鲛人灯油所来自的土地深处?

盂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那沉重如坠千钧的手臂,再次执起了那只小巧的青铜觞。觞内温热的醴酒在摇曳烛光下泛动着浅琥珀色的光晕。他并未加入周遭震耳欲聋的祝祷声浪。冰冷的杯缘缓缓靠近唇边,再次将那灼热如火的液体灌入喉中。

熟悉的味道——醇厚、甘甜、馥郁。可这一次,那热度却裹挟着河滩尸堆燃烧的焦臭黑烟、翻滚着沙场上黏稠冰冷的血腥铁锈气、搅拌着少年亡兵身下那片土地的腐泥湿腥……还有那双属于鬼方牧羊少女眼睛里最后凝固的、深渊般的绝望暗影,一并汹涌冲下!这杯美酒瞬间化作了混浊的岩浆,顺着食道滚落,一路灼烧下去!烧穿了胸腹!

孟明的喉头剧烈痉挛了一下!他猛地放下酒杯,杯底与坚硬漆案相碰,发出一声几近淹没在喧嚣钟鼓里的微响。

他抬眼,目光越过杯沿,投向大殿那高达数丈、镶嵌着巨大雕花木格的宏伟窗牖之外。殿内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被隔绝在身后。窗外,是无边无际、沉重得如同墨玉的午夜苍穹。

在遥不可及的西北方深处,在那片吞噬了无数亡魂、此刻只余下鬼方部族彻骨恨意与荒凉大风的铁灰色山塬之后,是否也有同样的星点火光在彻骨的寒夜中挣扎摇曳?那些微弱的火焰又在映照着谁被遗弃的断骨残骸?倒映在哪一双双同样沉入永久冰冷的亡者眼目之中?

无人应答。只有他面前那尊饕餮青铜簋幽深的腹部,在无数烛光的跳跃之下,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已然刻满风霜与沉郁的面孔轮廓,如镌刻如青铜器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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