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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熔金。八月的风从蒙山和羽山深处莽撞冲出,裹挟着滚烫的沙尘,抽打在南征大军的甲胄之上,发出密匝而微钝的敲击声。那是死亡在舔舐铁衣。南宫伐勒马伫立在汶水北岸的土丘之上,如同礁石般承受着风沙的侵袭。他身后,王师精锐如蛰伏的巨兽静静蔓延于河畔平野。玄旗如林,沉重地在风中扯动,赤色“周”字在玄底上艰难显现,每一笔都如凝血,欲滴未滴。空气凝滞,仿佛弥漫着腥锈味,连同车轮碾过枯骨的细碎噼啪,一起构成无形的重压,沉沉覆盖住旷野,令所有东夷血脉都为之窒息。

风掠过耳畔,将南宫伐耳边一缕乱发搅动翻飞,搅不散他眉宇间的冰霜。身下这匹产自西戎的黑色神骏“逾辉”,昂着覆着青铜面帘的头颅,鼻腔里喷出急促的白气,蹄子烦躁地刨着脚下的赤砂土,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异样的肃杀和敌意。南宫伐的目光投向南方。河流如带,在焦渴的山丘脚下显出浑浊的褐色,对岸广袤的平畴之上,林木青黄驳杂,偶见几簇低矮的土城垣,在视线尽头缩成模糊的褐点——那片看似沉寂的土地之下,正有无数双或恐惧、或憎恨的眼睛,隔着河流,隔着热霾,如利针般钉在自己身上。那里是东夷的腹心。数百年生息,数代周天子的铁蹄踩踏,依旧未能碾灭的倔强火种。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悬在腰侧的青铜短剑——青锷剑,那冰冷沁骨的剑格触感清晰而熟悉。每一次握住它,母亲的面容总如幽烛映照下的影子,幽幽浮现。她临死前那干枯的手指曾紧紧攥住他的腕,浑浊的眼里迸出近乎疯狂的光:“儿啊…血债…总要血偿…”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痛与毒液般的恨。血债?何人所欠?无人敢明言。只知她身上流淌着一半东夷的血。

“将军!”一名身着赤甲、面容精悍的年轻传令司马自土丘侧后方飞驰而来,勒马在他身旁,急促的呼吸带着热气,“前哨报,前方十余里,有岱宗、莱夷、郯、莒四股人马异动,似聚于一处高埠!另探得淮夷首领嬴桀、徐国徐驹亦似潜踪至此!”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大战将临的紧绷。

南宫伐眉头微微一紧,旋即松开,只从喉间沉缓地哼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如金石摩擦。

“知道了。传令中军:偃旗,缓进,行至那高埠五里外扎营立寨!营盘扎得阔些,让他们看清楚。”

“唯!”传令司马勒转马头疾驰而去。

“哼,聚众自壮么?徒劳。”南宫伐身后,一个略带矜持的高亢声音响起。中军副将伯明,一位来自王畿周公一脉的年轻宗室贵族,催动花青马靠前几步,与南宫伐并肩,望着南方那片升腾着不明意味烟尘的大地,唇角勾着清晰可见的轻蔑弧线。“一群不知王化的蛮貊之邦,若非天子仁德,早已化为齑粉。此番待他等战战兢兢,进献重赂来乞降,我倒要看看,能榨出几斤油水。”他拍了拍鞍前鼓囊囊的皮袋,那是用来装纳金银珠玉与各色贡单所用。其声在沉闷的行军声和风沙呼啸里,显得异常清晰,引来近旁几名亲兵隐蔽的侧目。

南宫伐目视前方,如泥塑木雕。良久,他紧勒马缰的手才松开些许,逾辉略略平息了焦躁。他未曾看伯明一眼,只淡漠道:“伯明副将,记住。天子要的是慑服东夷,安抚荆楚,是长治久安之道。”他顿了顿,目光如掠过旷野的鹰隼,投向更远处迷蒙的山影,“荆蛮未靖,淮泗不稳,这里流出来的血,一分一厘都得记在账上——能不动刀兵收其心,胜斩首万级之功。”他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部署。

伯明脸上的矜持略滞,仿佛被噎了一下,微显不悦,却终究没有反驳,只低声哼了哼。

“传我令,”南宫伐的声音陡然转厉,不再低沉,铁石相击般在土丘上荡开,“大军转向西南!日落前,按令扎营!前锋游骑前出三里警戒,但有异动,杀无赦!”

低沉的号令如同涟漪,沿着赤色尘土中的黑色铁流迅速扩散开去。庞大的军阵开始缓缓转动,车轴发出刺耳的呻吟,甲叶摩擦声汇成沉闷的低响。玄旗重新展开,再次沉缓地在热风中沉重拂动,遮蔽了部分灼烈的日光。庞大的阴影,如墨色的潮水,不急不躁却又势不可挡地向汶水上游、向夷人聚集的方向,坚定而缓慢地覆压而去。

暮色如浸饱了赭石和墨汁的水盆倾覆,将周军营盘与它对面那片被刻意留出的、开阔的会盟之地一并染透。巨大的篝火已经被点燃在空地中央,燃烧的干木噼啪作响,疯狂扭动跳跃的火焰将四周矗立的狰狞兽形青铜灯树映照得如同鬼魅的巨影,也将营盘边缘层层肃立的周军甲士投成无数面含青辉的铁墙。这面铁墙无声矗立,沉默地注视着对面空旷场地尽头那一片黑压压、如同暗夜里的苔藓般蠕动的阴影。那是各东夷方国前来“会盟”的队伍——岱宗的长老们头戴高耸的羽冠,披着五色斑斓的鸟羽氅;莱夷的武士赤着上身,赭色油彩在火光里像凝固的血痕,腰悬沉重的石斧;更有郯、莒、牟、介等十数小族,服饰各异,但脸上无不刻着警惕、愤怒与深深的不甘。空气粘稠,闷得如同密封的陶瓮,连火星爆裂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篝火旁,几头新宰杀的肥硕公牛已被剥洗干净,赤红的肉在篝火映照下泛着生油的光。几个体格粗壮的东夷汉子正沉默地将肉块卸下,抛入架在篝火四周巨大的青铜鼎镬之中。滚水早已沸腾,热浪灼人,鼎中升腾起大股大股浓稠的白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与肉类的原始膻味,扑面而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在喉咙深处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翻腾。伯明骑着一匹青灰马,立于周军阵前的高地上。他今日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黑色深衣,领缘袖口绣着精美的玄鸟纹,在火光下时隐时现,衬得那张年轻却带着骄矜之气的脸愈发白皙。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似满意又似不耐烦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一块温润的白玉。几个隶属于他的精悍军士抱着盛纳贡物的木匣与皮袋,紧护在他左右。

一个岱宗长老,银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高高的髻,插着数根色彩斑斓的长雉翎,一步一顿,姿态沉重地走到中央那堆得几乎与成人腰齐的礼器堆前。那里早有周营的司录、典册官在持笔等待。老者的声音苍老而艰涩,每一个发音都像从石头缝里艰难地磨砺出来:“岱宗…献百年巨蚌海珠两斛…玄龟宝甲十副…献赤金五钧…献玉璋一对…献…”他每报一项,他身后便有两名赤膊的岱宗壮汉,咬牙抬起厚重的玉匣、沉重的铜盘,步履蹒跚地走向礼器堆,将它们小心翼翼、却又显眼地码放在最高处。堆起的珠光宝气在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迷离晃眼的光泽,刺向对面夷人的眼睛。

伯明脸上的那丝笑意扩大了,几乎化为了愉悦,手中的白玉轻轻一抛,准确落入一个军士早已捧好的锦袋里,示意他收好。他目光挑剔地在越来越高的宝山上逡巡片刻,似乎掂量着分量。

“牟夷,献东海冰蚕丝帛百尺…”

“介夷,献夜明珠十二颗…” “…” 沉闷单调的报献声此起彼伏,如同一种奇特的催眠咒语。每一件献礼被堆叠上去,周军阵中那无形的压迫感就似乎又凝重一分,而那数十堆篝火旁、鼎镬沸腾的白气就似乎又浓重一层,包裹住东夷人越发放低的头颅和握紧的拳头。

蓦地,前方夷人队伍外围一阵急促的骚动!裂帛般的声响骤然撕裂沉闷的空气——嗤!嗤!嗤!

如同毒蛇扑噬!十余支尾部缀着不知名鲜艳鸟羽的短竹箭,疾若闪电,撕裂昏蒙的暮色,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对面林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伯明那匹神骏的青灰马,以及他身后那座堆满了海珠、冰丝、夜明珠、金玉的贡品小山!

“有诈!”一个尖利的斥候嘶吼声尚未落下,箭矢已至!

噗!一支竹箭狠狠扎进伯明座下青灰马健硕的臀部!血光乍现!青灰马发出惊天动地的惨烈嘶鸣,前蹄暴扬,人立而起!伯明猝不及防,几乎被掀下马背,手忙脚乱地抓住鬃毛,脸瞬间褪尽血色,方才的矜持傲慢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惶的狼狈。

同一刹那!另一支速度更快的竹箭“夺”的一声闷响,竟深深钉入伯明刚刚把玩过的那块白玉旁!离白玉仅寸许之差!劲道之足,让那箭尾鲜艳的羽毛还在火光中嗡嗡震颤不已!箭簇深深没入泥中,只留尾羽剧烈抖动,如同嘲笑。

而另几支飞矢则更加歹毒精准——两箭射向礼器堆旁负责接收献礼的司录官!那年轻的典册官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同伴猛地扑倒在地。“当啷!”一支竹箭射中司录官刚刚放下的一个铜鬲边缘,发出清脆锐响,火星迸溅!箭头被坚硬的青铜撞偏,擦着扑倒他的同伴手臂飞过,带出一溜血珠!那同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噗噗噗!更多箭矢则深深钉入宝器堆上那些装着珍珠玉璋的木匣边缘!一支更狠的甚至直接射穿了最上层装着夜明珠的漆盒!刺耳的破裂声中,价值不菲的宝珠顿时滚落一地。

死寂。绝对的死寂降临了整个盟地。方才的惊心动魄只发生在一息之间。篝火的燃烧声、鼎镬里沸水的翻滚声瞬间显得无比巨大、喧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东夷人,无论是刚献完贡礼的岱宗长老,还是手握石斧的莱夷武士,全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眼睛惊恐地瞪大,直勾勾看着那些在火光下泛着幽冷暗青色泽的箭头。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他们的脊背——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刺杀上国使者,毁坏天子贡物!

伯明死死控住受惊尥蹶子的青灰马,那马臀部一片血红,痛楚地打着响鼻。他猛地扭头,目光充血,死死盯向远处竹林箭矢袭来的方向,面容因为愤怒和后怕而扭曲,厉声咆哮如同受伤的困兽:“哪个王八蛋放的黑箭?!给我搜!砍了他…”

“不必。”一个沉冷如万载玄冰的声音突然截断了他的咆哮。

不知何时,南宫伐那匹漆黑的逾辉已无声而迅疾地踏前数步,稳稳停在被扑倒在地的司录官和被箭镞钉入的木匣、滚落的宝珠旁。南宫伐高踞马上,身形在跃动的火光中宛如一尊青铜浇铸的凶神,冰冷的玄铁兽纹铠反射着噬人的暗泽。篝火扭曲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那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透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冷冰冰地扫过伯明那张因惊怒而近乎扭曲的、失色的脸,更扫过他座下那兀自血流不止、剧痛颤抖的青灰马。

那目光极冷,只一触,就让伯明后面那句狂怒的嘶吼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南宫伐的目光随后移开,投向对面那片因突如其来的刺杀而陷入巨大恐慌和死寂的夷人群落。所有夷人,无人敢抬头与这目光接触,无数双眼睛低垂着,死盯着脚下的土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恐惧在无声流动。那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最终落在那堆刚刚遭受箭袭、略显凌乱、珠玉滚落的贡品上。他伸手,缓缓指向地上那支射穿了宝盒、如今已掉落在地、价值最重的那颗夜明珠。它正静静躺在泥土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流转着深邃而幽冷的蓝辉。

“这颗珠子,”南宫伐的声音不高,异常平稳地穿透这凝固般的死寂,竟带着一丝奇异的不紧不慢,“成色确实上佳,是少见的货色。”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同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在对面的夷人海潮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惊涛骇浪!岱宗长老的羽冠都在簌簌发抖。一些夷族酋长的手指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汗水瞬间浸透麻衣,刺骨的寒意让牙齿都忍不住想要打颤。他们知道,上国将军越是不动声色,接下来的雷霆之怒便越是可怕。血洗?或者…灭族?

可那冰冷的语锋却陡地一转,依旧是那种不带丝毫情绪起伏的腔调,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务:“只可惜,落了几粒泥土。”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寒星扫过众人,“不知哪位善心的义士,肯劳烦一下,帮我把它捡起来?掸掸干净?”

整个盟地死寂如渊。风都似乎在那一刻停息了。只有火焰依旧在灼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夷人们的心跳声震得胸腔发痛,无人敢动。刚才那一箭之惊悚尚未散去,谁敢在这索命阎王面前轻举妄动?

时间似乎凝滞了片刻。

一个年轻的莱夷武士,赤着上身,满背的赭色油彩如新伤,手指死死抠着腰间的石斧柄,指甲几乎裂开。他终于无法承受那种山岳般的死寂压迫,猛地一步踏前!他身材壮硕,动作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野性,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将军!此事…定是林中有人故意挑衅!绝非我各邦之意!愿…愿献十倍之礼!但求将军明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扭曲,目光中交织着恐惧和一种被深深侮辱的倔强,狠狠盯向远处漆黑的山林。

话音未落!

“住口!”一声苍老、沙哑却异常洪亮的厉喝,如同钝器般劈开凝固的空气!

高地上,夷人队伍的侧后方,一片枯槁的老柏树下,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的树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极度苍老的老者。他仅裹着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质地极其粗疏的葛麻短衣,枯瘦的身体像一株即将朽败的树干。他赤着双脚,干裂的脚底布满深黑的泥垢和老茧。最触目的,是他头上稀疏的银丝间插着的三根极为暗淡、已几乎失去任何光泽的白色雉翎,那羽毛末端甚至有些破损卷曲。他一步一步走来,走得极慢,仿佛每一脚都耗尽全身力气,但腰杆却倔强地挺着,仿佛体内支撑他的不是骨骼,而是某种即将腐朽却又不肯彻底坍塌的精魂。他那双深陷在松弛褶皱中的眼睛浑浊不堪,仿佛蒙着一层浓厚的阴翳,但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他双手捧着一件被暗绿铜锈覆盖、几乎看不清原貌的条形器物——赫然是一柄断折了半截刃锋、铜柄也已扭曲变形的古老铜戈!

他径直走向空地中央,在那堆高高码放、琳琅满目的贡品小山前停住,浑浊的目光如同浑浊的泥水缓缓流淌过那些珠光宝气、那些狰狞的青铜礼器、那些象征着征服与掠夺的器皿…最终,落在了被钉在宝器堆附近地上的那支带血凶箭、以及滚落泥中的那颗幽蓝的夜明珠上。

老者抬起头,目光穿透跳跃的火焰,越过数丈距离,与高踞马上的南宫伐冰冷锐利的目光相接。空气中仿佛有寒冰与灰烬在无声碰撞。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沙哑磨砺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龟裂的河床深处挖掘出来:“周…南宫将军…”这称呼生硬而艰涩,带着古老土地沉重的回音。他枯槁的手臂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微微抬起手中那柄锈迹斑驳、残破不堪的古铜戈:“月…月晦将临…吾…吾少昊残民…不献财货珍玩…只献此物…愿将军…能…能看上一眼…”

古老的祭坛,就在盟地边缘不远处的土丘顶端。风在这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裹挟着砂砾和枯草尖锐地呼啸,撕扯着所有人的衣袍发辫。一轮巨大的、边缘带着毛茸茸血色的红日正缓缓沉向蒙羽群山的脊线,最后一抹残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狰狞的浓烈紫红,如同巨大的伤口在喷涌。月晦之夜的黑暗,正从群山的褶皱里汹涌溢出,无声地吞噬着最后的光明。

南宫伐独自一人,立在这片被风沙和落日涂抹的古老墟丘之上。他没有带任何侍卫,身侧只有那老者一人。脚下的土石缝隙里,几簇枯黄的蓍草在狂风中可怜地挣扎伏倒。他低头看着脚下泥土。几片龟裂、边缘已经朽化成细丝的甲片残骸,半埋在沙土中,旁边还散落着几块带有黑褐斑痕的烧骨痕迹——一切都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存在过的某种炽烈而原始的信仰,如今只剩荒芜和断壁残垣。他无声地抬起头,望向山下那片如棋盘般的会盟场地。

篝火已变成跳动的橘点。周军的营盘如同一只趴伏在暮色里的黑色巨兽。而夷人那边,无数点微弱的松明火把如同受惊的萤火虫,在风里明明灭灭地浮动。整个景象在南宫伐冰冷的眼眸里,如同一张被无形之手缓慢推演的巨大棋局。他清楚,此刻每一丝火光的摇曳,每一处人群的微弱骚动,都可能牵动某个部族最后的命运。荆楚那边窥伺的眼睛,想必也正盯着这黑水之侧的每一缕尘埃的起伏。

那自称少昊遗民的老者,便在他身边三步之外伫立。他身体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残阳的血色勾勒出他单薄得如同纸剪般的侧影。风将他稀疏的发丝和那三根暗淡无光的白色雉翎疯狂掀动。但他只是死死盯着祭坛废墟中心处的一块被磨得异常光滑的黑石,双手将那柄古老的断戈捧在胸前,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似在捧着自己的心魂。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只有风声如冤魂呜咽。

南宫伐终于侧过身,目光落在那柄锈蚀的断戈上:“何名?”他问道,声音低沉。

“血…血誓。”老者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视线聚焦在残阳下戈身上几处深褐色、几乎与铜绿融为一体的狰狞斑痕上,唇边勾出一个枯涩悲凉到极致的弧度,“…吾族…与将军之族…盟誓歃血之物…”

南宫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歃血为盟,于上古并非罕事。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有力,覆满常年握剑磨出的厚茧。那触感冰冷、粗糙,铜锈似乎带着时光沉淀下的湿气。他拿得很稳,指尖在那些密集覆盖的绿锈和可疑的深褐斑点上来回摩挲。

铜戈入手沉重得远超预期,仿佛灌满了凝固的铅块与血腥。戈身靠上的位置,靠近已经断折的刃口根部,铜锈堆积格外厚重。南宫伐的拇指指尖精准地在那个位置按压下去,捻下一点干涩的铜绿碎屑。

一点异常坚韧的冰冷金属质感,突兀地从厚腻的锈层下穿透出来,与周围完全不同!不是铜,更不是石,而是一种更加锐利、纯粹、却又不祥的触感。

南宫伐那双总是凝结着寒冰的眼眸,瞬间沉静如无风无澜的深海。他拇指没有立刻移开,反而更加稳定而有力地按了下去,缓慢、坚定地捻动。一层、再一层…顽固的铜锈细粉如同死亡的屑片,簌簌落下。随着他的动作,一条与铜戈本身迥异的、极其浅淡细长的凹陷纹路,缓缓地、挣扎着在剥落的锈迹下显露出模糊的边缘,仿佛一条被泥土深埋多年的冰冷金属蠕虫正在苏醒。

老者的身体骤然绷紧。他那浑浊的眼珠猛地暴睁开来,脸上那些深沟般的褶皱也随之骤然扩张、扭曲,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僵硬。他没有看戈身,而是死死瞪着那只正一点点将古老秘密剥开的、属于周人统帅的手。那双手指骨节分明,沾满青色的铜锈碎末,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掘开祖坟的魔爪。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如同被投入滚水中的活鱼濒死抽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似乎有无形的、沉重至极的力量扼住了他的脖颈。

嗤…嗤…声音微小到几乎被淹没在风声里。南宫伐拇指下的动作依旧稳定。他指尖捻下的铜锈碎屑在微弱的残阳下泛着诡异的青蓝光泽。那片被剥落的区域越来越大,已经清晰显露出数道深刻入骨的笔痕!是笔划!极其古老的象形笔划!如同凶兽利爪刻下的烙印!

南宫伐的眼神陡然凝固。他右手的拇指终于停止了捻动,带着铜锈碎屑离开戈身。但左手却闪电般探入自己玄铁铠内衬的最深处,探向紧贴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件从不示人的物事。

手指触到的,是另一半冰冷而锐利的边缘,正紧贴着皮肉微微搏动。他终于明白了母亲临终那疯言疯语的分量。

就在这时!

“嗡————”一声低沉、雄浑、如同无数猛兽喉骨摩擦发出的巨大号角声猛地撕裂了薄暮的空气!那声音来自山下会盟场地西南的方向!

这号角声极其特异!它不是周军用于示警或进攻的尖锐青铜号角声,也不是南宫伐熟悉的任何一种夷人骨笛或竹号之音。这声音雄浑苍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野蛮的穿透力!仿佛裹挟着莽林深处的血腥气,又掺杂着大江翻腾的潮腥!

几乎是同一刹那!

“呜哇————!!” “嗷——吼——!!” 凄厉怪异的喊杀嘶吼声如同平地炸起的沸雷,猛然从山下会盟场地的西南边缘爆发出来!

无数条漆黑的人影,仿佛是从紧邻的山丘草木阴影里、从地底岩浆中喷涌出来的扭曲怪物!他们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寻常夷人部族的、如同山魈跳跃般敏捷诡异的姿态冲锋,赤红或乌黑涂抹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下狰狞如同厉鬼!手中挥舞的,是巨大的、粗粝的厚背石斧,是沉重得足以砸碎车辕的木棒!甚至还有被残忍撕裂、血淋淋滴着污血的半截残肢!那是他们杀入场中人祭后,狂性之下撕裂的贡牲尸体!

目标极其明确——混乱!绝对的混乱!冲击的目标根本不是严阵以待的周军阵列,而是那堆在篝火映照下依旧闪耀的贡品堆,以及被吓破了胆、聚在一起尚未散去的各夷国首领和使臣!

“桀——!血——!!”一个头领模样的魁梧黑影发出非人的咆哮,手中沉重的石斧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劈向一个离得最近的莒国使臣!腥风扑面!

“保护贡品!!!”伯明嘶哑惊惶的嗓音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几乎变了调,“挡住这些疯子!!!”周军的锋锐在这一刻终于撕开平日的沉默与约束。箭雨如同骤然爆发的铁质蝗群,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啸叫,瞬间倾泻向那些正在夷人队伍中疯狂制造杀戮和混乱的黑影!

嗤嗤嗤!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金铁撞击声、人群践踏踩压的混乱喧嚣…如同狂潮般猛地卷上了祭坛所在的高丘!风声、血腥味、人临死的呜咽、火焰爆裂的噼啪…所有感官瞬间被塞满!

就在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嘶吼声如同实质浪潮般扑上祭坛高地的瞬间!在南宫伐身后、那一直如同枯木般僵立的少昊老者,布满死灰色泽的脸上,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抹奇异的光芒,骤然间竟如濒死的星辰般猛烈的燃烧了一次!

那光芒一闪而逝!

就在光芒爆闪的同一刹那,老者那枯瘦如柴的身体猛地爆发出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恐怖力量!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按住了头颅,腰背以一种怪诞扭曲的姿态向前凶悍地扑出!

目标——

不是南宫伐的背心要害!而是他垂在身侧、依旧握着那半截古戈的、沾满铜绿尘屑的右手!

老者干瘪的嘴裂开到一个非人的幅度,如同裂开的干树皮,喉咙深处发出如同风箱破裂般短促的“嗬嗬”怪响。他那双干枯如鸟爪、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以绝对的、赌上一切的速度和狠戾,朝着南宫伐握戈的右手狠狠抓去!这一抓,不是为了夺戈,不是为了伤人!更像是某种濒死之前、必须将某个烫手的烙印强行塞回到掌控它的人手中去!亦或,只是为了用自己污秽干枯的指尖,狠狠烙印上那柄古戈冰凉的铜锈!

这一个动作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然而,南宫伐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就在老者身体异常爆发的肌肉力量刚刚绷紧、肩颈线条扭曲前探的零点几秒前!南宫伐的左手已经从胸口铠甲下闪电般抽回!在他右臂微动欲闪的同时,那只抽回的手,并未直接格挡或反制老者,而是猛然后摆!一个异常简洁却快如雷霆的手势!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肌肉被利器洞穿、骨头被强行折断的恐怖声响,在老者指尖离南宫伐的手背只有半寸不到的瞬间,清晰无比地在山顶狂躁的风声中爆开!

一支黝黑的、毫无反光、从祭坛废墟外围一处极隐蔽角度射来的弩矢,精准得如同死神的判笔,带着冰冷的呼啸,洞穿了老者的颈侧!

那枯瘦的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正面狠狠击中,所有前扑的力道瞬间被抽空、绞碎!他整个人被那股强横的力量带得原地转了半圈,然后重重地向侧面扑倒!颈侧破开的血肉窟窿里,浑浊的黑血带着破碎的颈骨碎渣和撕裂的筋肉碎屑猛烈喷溅出来,泼洒在祭坛那块巨大的、被磨得光滑无比、刻着无数模糊古老符咒的黑色石面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响!

老者那兀自瞪大到极致、残留着最后一点疯狂光焰的浑浊眼珠,死死向上望着南宫伐那双依旧冰冷、仿佛未曾有任何波动的眼睛,里面映着迅速褪去的血色天空。他最后半声嘶吼在喉咙深处变成血沫涌出的咕噜声,然后彻底凝固在那双灰白色的瞳孔里。

那具枯槁的身体“咚”的一声沉闷地砸在冰冷的黑石祭坛上,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只有颈侧的鲜血还在汩汩外涌,顺着古老的黑石表面流淌,渗入那些无法解读的刻痕缝隙之中。

山下混乱的厮杀声、惨叫声、呼号声,周军箭雨的呼啸,野蛮人砸碎骨头的恐怖闷响……仿佛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祭坛废墟之上,只剩下风在号,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穿过断壁残垣。

南宫伐缓缓抬起右手。那柄古戈依旧静静躺在他宽大的掌心,冰冷的铜锈沾染着他指上那些细微的粉末。他的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指尖轻缓地划过那方才被他捻开铜锈、暴露出铭文的部位。戈身靠近断折处,那一条细细的、被时间锈蚀却顽强保留的痕迹——他捻开的部分显露了它最前方几个刻痕:一个扭曲简化的“火”的象形,其下是一个明显为人工建筑或房屋的轮廓线条,再下…是更为复杂、代表着某种极其惨烈行为的象形结构…虽仍大半被铜锈封存,但那寥寥显露的几笔,已足以让握过无数铭文的南宫伐,解读出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古老罪证!

血誓?盟约?不。

这是以血洗血的残酷书写。

南宫伐缓缓松开捻着铜屑的拇指,缓缓握紧了手中这冰冷的金属碎片。他低下头,看着祭坛黑石上那滩迅速变黑黏稠的鲜血。

山下的混乱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利箭穿透人体的沉闷声响渐渐稀少,狂暴的吼叫声被压制成零星的惨叫和咒骂。周军阵中的一种冰冷有序的掌控力重新占了上风。能隐约听到伯明那仍带着惊恐余悸、却强自镇定的厉声呵斥:“捆起来!剁掉脚!还有喘气的都拖过来!严查身份!查!是哪路不知死活的东西!”

南宫伐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依旧站在祭坛废墟的风口。背后,是那片已然沉寂的血腥之地;面前,是那片被暮色和月晦彻底笼罩、躁动已被强力镇压下去的东夷腹地。

月光凄白,映得他的甲胄仿佛幽冥府君。

中军大帐矗立在巨大营盘的核心,如同一座伏卧的青铜凶兽。粗大的牛油火把插在帐门前两侧高大的兽首铜架上,熊熊燃烧,跳动不安的火苗发出猎猎的咆哮,将厚重的帐布映照得忽明忽暗。那跃动的暗红光亮穿透门帘缝隙,泼洒在营门外泥地上,如同两道粘稠流淌的血河,肆意扩张蜿蜒。

帐内更是被数十盏嵌在狰狞兽首青铜灯座中的油灯塞满,光线却诡异地并不明亮,而是沉滞如凝固的黄泥汤。浓重的油脂燃烧气味混合着一种厚重沉郁、类似某种古老药材焚化的苦涩幽香,层层叠叠盘踞在空气里,带着无形的压力,粘腻地钻入每个人的肺腑。烛焰摇曳,将帐壁上悬挂的狰狞兽面钺、悬挂着的巨大地图皮卷投下巨大扭曲、摇晃不定的影子。那影子如同活物般在帐布壁上蠕动、搏动。

大帐的中心,那足可供三四人沐浴的巨大青铜方鼎,此刻已被烧得炉膛滚烫,鼎壁透出暗红狰狞的光泽!鼎内黄浊而粘稠的液体正疯狂滚动沸腾!数条白色的水蒸气大蟒般凶猛地冲起、扭动、撞击在沉重的鼎盖之上。鼎盖边缘被蒸汽持续冲激,有节奏地发出沉闷而规律得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咚、咚…”声响。每一次撞击都让空气的压抑感倍增,让那些侍立在帐中角落的亲兵甲士额角渗汗,手指下意识地紧握向腰间的剑柄,又强迫自己松开。

这鼎,足以烹牛。

帐门帘猛地被两名甲士一左一右向两侧用力掀开!沉重的门帘发出如同撕裂布匹般的声响!

一股远比帐内更加浓烈的血腥气,裹挟着深夜的冰寒,如同实质般冲撞了进来!这股气味立刻激得沸腾的鼎镬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滋啦”爆响。

四名赤裸着精悍上身的周军力士,面目被火光和阴影刻画得如同青铜塑像般冷硬森严。他们肩上合扛着两根手臂粗细、顶端被粗糙削尖的树干!树干的顶端,各自倒吊着一个人!

正是方才山下混战中擒获的楚蛮人!两个活口被粗大的麻绳死死捆绑成扭曲的虾米状,牢牢固定在树干的尖端。他们的脚腕被粗糙的麻绳捆缚绞紧,头朝下被倒悬着。身上那布满奇诡红黑油彩的部落图腾在火光下闪烁着湿润粘腻的反光——那是同伴的、或者他们自己身上飞溅出的新鲜或半凝固的血污。其中一个满脸血污,下颌碎裂歪斜,只能发出野兽般嗬嗬的闷吼,污血倒灌进气管,不断呛咳喷出紫黑色的血沫。另一个伤势稍轻,脸上同样涂抹着诡异的黑色图腾,一只眼睛却已经被暴力打爆,只剩一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另一只眼睛暴睁,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巨大鼎炉升腾翻滚的致命热汽和白雾,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类、更似被踩住尾巴的垂死野兽般的凄厉呜咽和齿间摩擦的咯咯声响。他被倒吊的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本能挣扎而剧烈震颤抽搐。

四名力士步履沉重如擂鼓,走入帐内,径直走向那巨大的鼎炉!沉重的脚步声在铺着兽皮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碾压声。炉火疯狂舔舐着鼎身,倒悬的人随着脚步晃动,惊恐的眼珠充血爆凸,在鼎壁反射出的狰狞红光里,闪烁着纯粹的、地狱边缘的恐惧。鼎盖每一次被蒸汽撞得震动,都仿佛一柄重锤砸在每一个目睹者绷紧的心弦之上!

鼎旁,一个赤裸上身、只系着厚重皮围裙的健硕行刑刽子手早已肃立。他手里提着一柄通体暗哑无光、只在月牙形刃口透出一线雪亮锋锐的硕大青铜铡刀!铡刀锋刃的雪亮,在他古铜色强健肌肉的反衬下,冷得刺目生寒。

在距离那散发着恐怖热力的鼎炉不足五步时,四名力士猛地停下脚步!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他们肩上的树干猛然顿住!两具倒悬的躯体猛烈地弹动摇晃了一下。

鼎镬冲出的灼热蒸汽喷涌在两具倒悬的躯体上。碎裂下巴的那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血沫混合着涎水从他破裂的口腔和鼻腔里更大量地倒灌涌出,被体温蒸腾的腥气冲鼻欲呕。另一独眼的俘虏猛地浑身剧颤,咽喉处被蒸汽扫过,瞬间烫起一片细密的赤红水泡!他惊恐绝望的哀鸣骤然拔高,如同被沸水浇淋的兽类,倒悬的四肢猛烈地踢蹬,绳索在粗壮的树干上勒进皮肉里!

然而他这凄厉的声音尚未来得及撕破帐内的死寂!

“住手!”南宫伐那不带一丝起伏、仿佛从九幽玄冰之下传出的声音,清晰地在大帐中央响起。他并未落座,身躯笔挺如标枪,立在主位那张巨大的、铺着虎皮的青铜方座前。那张在明暗闪烁火光照耀下的脸孔,此刻如同用最坚硬冰冷的青铜直接翻模而出。

就在独眼俘虏濒死惨嚎拔升的瞬间,那个早已蓄势待发的刽子手,如同听到了最清晰的军令,猛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仿佛将毕生的狂猛都灌注其中!

“嘿——呀——!!!”

吼声如同炸雷劈开了帐内凝固的油脂气息!巨大的铡刀被刽子手那两条花岗岩般暴起的臂膀高高擎起!借着抡臂全力下劈的冲势,暗哑的刀身在空中拖出一道撕裂视线的昏蒙残影!

噗嚓——!!!!

一声恐怖到令人头皮瞬间炸裂、几乎要碾碎听闻者神魂的闷响!

行刑手仿佛不是在下劈,而是在用尽全力劈砍一截最坚韧的老树根!势沉力猛到了顶点!

铡刀那雪亮的月牙刃口狠狠斫进倒悬独眼楚蛮的腰脊!

碎裂的骨头在刃口下爆裂的响动被厚重的血肉闷响包裹!脊椎被劈碎!腹腔被凶残地撕裂!

猩红滚烫的脏腑混合着尚未消化的食糜、黄浊的油脂、大片大片的鲜血,如同被暴力撕裂的沉重水囊轰然泼洒!劈头盖脸砸进了下方那口早已沸腾、蓄势待发的巨鼎之中!!!

轰——!!!

热油遇冷瞬间爆沸!灼热而浓稠的滚油如同被激怒的巨口喷吐出的黄浊毒龙,凶猛地向上翻卷腾起,混杂着新鲜血肉的热气裹挟着足以灼伤气管的滚烫水雾和无法形容的腥臭气息,猛烈地撞击在沉重的青铜鼎盖之下!将整个鼎盖连带上面系挂的粗大青铜提环都撞击得向上弹起尺许!

咚!!!

鼎盖重重落回原处,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巨响!整个巨鼎剧烈地摇晃起来!鼎内如同煮开了地狱的血肉汤锅,疯狂地炸响着咕噜咕噜的爆沸声!白色的蒸汽瞬间裹挟上了一层猩红恶臭的油沫!

几块黏连着碎肉和脂肪残片的内脏碎块被剧烈滚沸的油汤狠狠抛甩出来,啪嗒、啪嗒地摔在刽子手那赤膊的、布满狰狞油汗的坚实后背上和旁边冰冷的泥地上,兀自微微抽搐弹跳!油脂被高温灼燎的焦臭味混合着内脏独有的腥臊猛兽气息,浓烈到令人窒息!帐中角落处一个年轻文职书吏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偏头,剧烈地干呕起来。

独眼楚蛮仅剩的那颗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生生凸爆而出,凝固在一种无法想象的极致恐怖中。他腰部以下的残躯依旧在粗大麻绳的捆缚下挂在树干顶端,随着巨鼎的震动和液体的翻滚而诡异抽搐。断裂的腰脊处,创口狰狞外翻,断裂的骨头渣和脊椎的断茬被油光浸润,喷涌的热血暂时被滚油封住,但鲜血如同被暴力撕开的泉眼,正从碎裂的内腔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滚烫的血浆,混合着破碎的脏器污物,依旧顺着他的断躯和树干流淌下来,在炽热的地面上滋滋作响,化作血糊状的焦黑色粘块!惨烈到了极点。

而方才在独眼楚蛮旁边被倒吊着、下巴碎裂的那个,被这近在咫尺、劈裂同伴腰身的地狱景象彻底震骇!他原本因剧痛和窒息发出的嗬嗬呜咽猛地窒住!血沫从他破裂的口鼻喷涌得更加汹涌!随即,一种超越了人类极限、源自灵魂最深处崩毁的惨厉嘶嚎从他破碎的喉管里猛地挣脱出来,嘶哑!绝望!如同被剜了心脏的厉鬼!这嚎叫声刺穿了巨鼎滚沸的闷响,疯狂冲击着大帐内每一个目睹者的心神!

帐内所有部落使臣的脸色在那一瞬,尽数褪尽血色,变得如同浸过水的死人脸般煞白一片!岱宗长老那插着华丽羽冠的头颅控制不住地战栗。他身旁一位身着精细麻衣的使臣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咯咯声。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了,唯有巨鼎内滚沸的人肉骨油汤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咕嘟声,以及那被劈开半边身体的垂死楚蛮喉咙里无法控制的、如同风笛漏风般绝望的呜咽,混合着另一个碎裂下巴俘虏歇斯底里的破碎嚎叫,共同谱写成地狱边缘最惊怖的和鸣。

就在这片足以让灵魂冻结的恐怖死寂之中!

大帐内壁悬挂着那面巨大的、用朱砂粗略标绘的山川河流地理皮卷猛地一震!皮卷下方角落里,那原本用作坠压地图底脚的几捆染着靛蓝色杂质的葛布贡品包,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如同一个沉重的呼吸带动了包袱!更诡异的是,其中一捆布包的边缘,赫然露出一小角丝帛的质地!那丝帛异常精致,泛着一种与葛布粗糙完全不符的细腻光泽,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墨迹印染——那是唯有丰镐京畿、王畿贵胄们使用的精细墨锭才有的痕迹!而在这荒蛮的东夷之地,在这片血与火浇铸的夜帐里,它如同坟墓里爬出来的幽魂指甲般刺眼!

这一细微的挪动和那抹刺目的丝帛光泽!在岱宗长老那双已然被极度恐惧凝固的眼眸深处,猛地闪了一下!他的眼珠极其细微地向那方向偏移了一丝——那是多年在权力漩涡与凶险夹缝中生存所磨砺出的、刻在骨血里的本能警觉!如同野兽嗅到了致命天敌的气息!但这点异动快如闪电,瞬间又被强行压下,他所有的感官和注意力重新被那口正在沸腾着活人的巨鼎死死攫住!身体僵硬,汗如雨下,甚至无法颤抖。

南宫伐的目光却并未扫向那堆葛布包。他如同站在暴风眼的中心,冰冷彻骨,岿然不动。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大帐内每一个使臣苍白扭曲的脸孔。视线所过之处,那些使臣无不喉结滚动,目光躲闪,身体僵硬如同石雕,仿佛只要被那目光多停留一瞬,就会被拖入那口沸腾的肉汤巨鼎。

他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最后那个仍被倒吊在树干尖端、因下巴碎裂只能发出破碎嗬嗬哀鸣、身体却因同伴死状而剧烈抽搐的楚蛮活口身上。

“还有气。”南宫伐的声音终于响起,字字如冰锥,刺破死寂,钉在大帐之内,也钉在每一个使臣心尖,“很好。”

他抬手,指向那个仍在巨鼎边肃立、提着沾满血肉油污铡刀的行刑刽子手:“拖着他,还有那半截人。送出去。”他顿了一瞬,那冷硬无波的目光看向帐中那些早已被彻底震慑魂灵的东夷使臣,“让外面那些人看看。也让他们知道——”

南宫伐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墓石沉降的威压:

“下次月晦之夜,被投进鼎里的,就不光是楚蛮了。”

刽子手猛地应诺一声,声音雄浑嘶哑如同金铁交击。他上前一步,动作极其粗暴,伸出沾满油污血浆的大手,像拎起一件破口袋般,一把攥住那被劈开腰腹楚蛮残存上半身的肩膀,另一只大手则抓住那断裂腰脊下端尚挂着的、如同破布条般耷拉着的腹腔内脏残片!然后猛地发力!

哗啦!血肉撕裂的声响令人牙酸!残破的肢体和尚未完全断裂的筋膜被强行扯开!大量的血浆和破碎脏器残块如同瀑布般洒落,砸在鼎旁滚烫的地面上嘶嘶作响!他毫不在意,将依旧徒劳抽搐着的半截楚蛮身体提起,又一把抓住那仍在哀鸣的下巴碎裂楚蛮,像拖着两根等待投入灶膛的柴禾,倒拽着离开了大帐!两个力士抬起那粗壮树干跟上。四道粘稠暗红的血痕立刻沿着他们拖曳的路径在泥地上画出,一直延伸到被掀开的帐门外那片深沉的夜色里。

厚重的兽皮门帘落下,隔断了内外的视线。

帐内死寂。唯有巨鼎依旧在低闷地咆哮着,将最后一点残存的血肉和油脂彻底吞噬、熬煮。鼎内那粘稠滚沸的汤液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半凝固浆糊状,如同地狱边缘翻腾的泥淖,混合着骨头碎渣、彻底糜烂变色的残皮碎肉块,以及一层厚厚的、黏连在汤液表面的油腥泡沫——那是人油熬出的膏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那鼎内的沸滚声都彻底平息下去,只剩下最后一点余烬在鼎底苟延残喘地噗噗作响时。

那个一直如同冰雕般伫立在主位前的南宫伐,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穿越大帐内所有屏息僵立的使臣,落在那名仍瘫软在地、浑身颤抖的东夷使臣身上。

“带出去。埋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疲惫或情绪,依旧是那种冰冷到能冻结灵魂的调子,仿佛只是下达一个处理日常垃圾的命令。两名披甲侍卫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使臣,拖死狗般拖出了大帐。

处理完杂事。南宫伐终于重新在主位那张厚重的青铜方座兽皮上坐了下来。他伸手从案几上拿起一枚边缘磨得异常光滑的龟甲。火光映在龟甲深褐色的纹路上,映着上面用炭笔圈点的一处处神秘卜痕。

他的指腹沿着那一道道深邃的甲骨纹路缓缓滑过,仿佛在读取着无声的命理轨迹。帐中侍立的亲兵甲士目光低垂,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轻到了极致。

一名亲兵统领快步趋前。他动作极轻,如同幽灵飘行,将一个不起眼的粗麻小袋恭敬地呈放在南宫伐手边的案几上。袋口微敞,露出里面刚剥落下来、还带着戈体气息的、暗青带锈的铜屑粉末。

南宫伐的目光并未离开掌中的龟甲。只是用空出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漫不经心地拂过那只麻袋的袋口。

那袋口立即被合拢。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唯有那些沾在南宫伐袖口和指尖的、如同鬼魅印记般的细微铜锈粉尘,在他抚过龟甲卜纹的指腹下一闪而过。

冰冷的夜风终于冲开尚未放下的厚重兽皮门帘一角缝隙,猛地钻入帐内!霎时间!帐壁上那些巨大的、扭曲的兽面钺和山川河流皮卷的影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开始疯狂地摇曳、搏动、撕扯!

龟甲光滑的平面上,那跳跃不定的火光之下,南宫伐指腹刚刚抚过的那几道裂痕的边缘处,那原本焦黑的炭痕竟如同活物般极其诡异地、缓慢地向上蔓延爬升了一线!像在深潭寒冰之中,挣扎冒出了一个染血的、无声的——古老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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